那一次,灼华为护她周全而被柏己扇风轻而易举地击溃;这一次,及微剑却并非毁在铭渊手中。
——它是因承受不住她源源不断的、似是并无尽头灌入其中的灵力而碎裂。
团子迟疑道:“难不成是及微剑品级不够,已经配不上如今飞升后高贵冷艳的你了?”温萝稍默片刻,神色复杂地摇头:“想必并非如此。”
第一次于剑冢遗迹之中见到典夏的残影之时,她腰间高悬的木剑在光下泛着温润的柔光,和着剑穗之中空灵的笛声,清丽绝尘得没边。
典夏的剑意无疑比她要强横数倍,然而木剑的锋芒锐利却远远不及及微剑的万分之一。
温萝视线缓缓向下,身前男人腰间高悬地剑鞘在一片狼藉的殿宇之中穿行的日光映衬下,在某些角度闪跃着细碎的光泽,雪亮的金属质感美得动人心魄。
然而他掌心长剑的剑身,却泛着似曾相识的原木色泽,古朴沉郁,看起来甚至并不起眼,却蕴着旁人始料未及的强横力量。
铭渊从未拔剑,故而,甚至无人得知他那精致的、合该与这世间最为锋利的宝剑相配的剑鞘之中,竟从头至尾都存放着一柄如此朴实无华的木剑。
这一瞬,似是有什么在心头如春雨般潺潺流过,将那些丝丝缕缕包裹缠绕着她的负面情绪倏然浸润化开。
或许,这便是她即便有着真正属于典夏的剑意,却依旧不敌铭渊的根本缘由。
她恐惧与铭渊单独相对,因为她曾亲眼见证过他的强大。故而,她只得下意识地运转起全身的能量,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裹笼罩,仿佛这样便能将她心底狂跳却止不住泄去的气劲自虚空之中拖拽拉回、再细细密密地填补。
然而,这却与典夏剑意之中真正的道法彻头彻尾地相悖。
在她心下顿悟的这一瞬间,一道剑光自腰间高悬的长恨剑之上冲天而起,几乎将因两人斗法而当空凝结的云翳点燃撕裂,锋芒在这一刻于风中沉默,在无数猛烈的风卷之中归于沉寂,宛若没入死海一般波澜不兴。
铭渊的面色猛然下沉。
面前女人的气息在这一个呼吸的时间,变得截然不同。
及微剑碎片在风中如凋零的花瓣一般散落席卷,随着她烟粉色的袖摆猎猎浮动,长恨剑大盛的剑芒在她收拢的五指间渐次湮灭。
这是一把极为熟悉的剑。
铭渊微微眯了眯眼,望见长剑似寻常铁剑般黯淡的剑身之时,面上并无讶然之色,反倒颇有几分讥讽地弯了弯唇:“连你自己的本命灵剑都已在我手中震碎,用旁人的剑,你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
出乎他预料的是,面前女人面上并未显出半分慌乱绝望的神色。
狂风拂动她鬓旁的发丝在空中翩跹狂舞,温萝手腕翻转,无华剑峰擦过她沉浮的衣袖,在空气中划过优美的弧度,直指铭渊。
“如果我想,它可以比在任何人手中都要耀眼。”
她简单地抬剑,随着着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有一股沉凝强横的气息弥漫开来,恍惚间似是与冥冥之中辨不真切的大道严丝合缝地相嵌在一处,那把黯淡无光的剑身分明是不起眼的模样,却在这一刻比起日光还要绚烂耀目,而她面上沉然的神色则更似是在这虚空之中绽放开来的玫瑰,娇艳欲滴,而那尖利的倒刺却又危险至极,野性与美感糅杂在一处,一瞬间的风情与强大令人心悸。
这一剑几乎称得上平淡,其中却仿佛蕴着天地之间最为恢弘的空明,势不可挡地将虚空之中的一切绞碎为虚无寂灭。
那是将剑道参悟到了极致之后,天人合一、大道即我的巅峰境界。
这一刻,面前女子大多容貌似是一瞬间在铭渊视野之中扭曲模糊,渐次幻化为一张似曾相识的皎月映水般动人的容颜。
“一切都该结束了。”一片虚无之中,她平静地开口,声线如梦似幻,在他识海之中炸裂开来,如火星般蔓延燎起千年来从未熄灭的不知名的火。
剑光之下,一切无处遁形的电光皆被切割出一道锋利的豁口,攻势登时向两旁分流弥漫,在周围不甘逸散。
势如破竹的剑意轰然杀至身前之时,铭渊却似是凝滞在了原地一般并未动作。
他竟然败了。
一时间,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败在了面前的女人手中,亦或是记忆中那个早已几乎连模样都模糊的女人剑下。
那禁锢了他千年万年的梦魇,终究并未随着典夏的陨落而消散湮灭,反倒在时光的沉淀下在他的灵魂之中扎根滋养,野蛮生长,直至如今,就连望见她似曾相识的剑意,他都似是下意识僵硬凝固一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定然是不爱她的。可是,在死亡前所未有地欺近的这一瞬间,他心底竟恍然浮现出一个声音。
——这天帝之位坐起来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畅快。
一定是时间太久了,久得他几乎快要将拥有的一切当作习惯,再也记不起曾经卑末又低劣的模样,记不清曾经如熊熊烈火燃烧般对于如今手中一切的渴求。
曾经的他能够亲手了结典夏,如今的他同样可以结束蔺妤的生命。
没错,一切的确应当结束。
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铭渊按捺着周身因剑罡侵体而陡然蔓延开来的痛楚勉强站定,他缓缓阖眸,薄唇吐出一串辨不清意味的古老而神秘的音调。
与此同时,细细密密的血珠自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之上顺着毛孔渗出凝聚,不多时便将那原本冷白的肤色染上一层极浅的瑰靡血色,而那令人心悸的色泽则似是拥有独立的意识一般,在他身体上缓慢地移动拼凑,与他掌心骤然大盛的光华一同遁入虚空,汇聚成一串无法辨认的繁复符号。
温萝心头一跳,下意识足尖轻点,飞身向后掠去。
虽然她并不知晓此刻铭渊究竟祭出了什么杀招,可他通身诡谲的变化与急速攀升的危险气息,却令她不自觉汗毛倒立,冰冷而不详的预感顺着血液来回滚动,在心间肆意蔓延。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仅看他周身溢血的模样,便知此术定然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想必威力比起千年前他使出的那一招雷风神吟还要霸道强横。
见她反应,铭渊染血的唇畔却缓缓扬起一抹堪称愉悦的笑意,就连那向来冰冷淡漠的冰蓝色瞳眸之中,都若有似无地染上一抹残忍的讥诮。
她是逃不掉的。
般若丝雷以精血为引,与柏己拥有的苍冥邺火有着极为相似又令人闻风丧胆的效用。
——一旦术成,它便会自发不断追寻那人的气息,不死不休。
第200章 掉马进行时(七十二)
电光火石之间, 已是避无可避。
后襟却似是触上什么似曾相识的微冷触感,随即,一股力道自那人指尖传来, 轻巧将她顺着惯性向身后拉扯,与此同时,还未散尽的墨色浓雾如在空气中蒸腾氤氲, 后心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时, 耳畔传来一声压抑得几不可闻的闷哼之声,甜腥血气在这一瞬肆无忌惮地在鼻尖蔓延。
温萝讶然回眸,正对上南门星凝视她的黑寂瞳眸。
温萝:???!!!南门星怎么来了?!
团子:“主人,你方才那一剑似乎松动了天道对于上下界的禁锢——简而言之, 你一剑把天地之间捅穿了,所以, 来的似乎不只有他一个……”
温萝这才恍然回神, 她这千分之一秒的惊异迟疑, 在铭渊眼底无疑是敲响她丧钟绝佳的机会, 然而, 那道看起来极为危险而强横的攻势却至今并未落在她身上,想象中的痛楚未曾降临,反倒跌入她从未想过会此刻出现在身边的男人怀抱之中。
数丈宽的阵法纹路呼吸之间便如流水般覆盖于翻卷破碎的灵石地面之上, 横扫八荒的剑罡震碎虚空, 牵引着天地间充盈的灵力自天边如流星般降落。
竟是墨修然和顾光霁合力在她作出反应之前,先行替她拦下了这一击。
温萝讶然道:“你们是如何前往上界的?”
在她飞升之后, 通天梯应当已经在下界湮灭成尘, 寻不见踪迹才对。况且, 即便她当真一剑斩断了些许天道制约,想要跨越这横亘天地间上万年的道法, 依旧并非轻而易举之事。
更何况,南门星本便因替她引下通天梯而身受重伤。
不仅如此,哪怕是南门星有余力再次施术,他又是以何种方式如此精准地确认她的方位,直接撕裂虚空来到她身侧的?
视线掠过她飘飞的银发间格外显眼的玄铁发链,落在她饱满唇畔干涸的血渍之上,南门星难耐地轻咳几声,咽下翻涌的血气,答非所问:“阿芊,你没事吧?”
见他这副反应,温萝便知此事多半与柏己分不开联系。
“我没事。”温萝蹙了蹙眉,抬手拽住他袖摆向后飞掠数丈,抬眸望向不远处僵持的三人。
灿金与雪白的虹光交织在一处,不闪不避地与轰然席卷而来的咒印符号相抵,团子目光惊奇道:“主人,铭渊的攻势似乎半分也没有被墨修然和顾光霁化解……如果不是我的错觉,那么它似乎像是装了GPS一样正向你的方向努力冲破桎梏……不信的话,要不你稍微动一动试试看它会不会调转方向?”
温萝:“……”
试探着挪动步伐,然而下一瞬,一阵冲天而起的赤红色火海便彻底霸占了她的视野,于空气中飞快地凝结成一道固若金汤的火墙,在她琉璃般剔透的冰蓝色瞳眸之中染上一抹瑰绝的艳色。
玄衣墨发的男人足尖踏着火海缓步而来,龙鳞外衫在炙热的空气中上下翻飞,与狂风中乱舞的三千青丝勾勒出无边恣意。
柏己的面色难看得过分,垂落身侧的五指不自觉狠狠收拢,血珠顺着指缝蜿蜒坠落,一滴一滴在他足畔绽开瑰靡的血花。
般若丝雷如火般顺着肌理钻入体内,无时无刻不泛着细细密密的难耐刺痛,铭渊抑制不住地呕出一大口鲜血,面上却笑得快意。
“认出了我这一招么?”铭渊面上染上几分讥诮之色,放声大笑,“她竟然可以使用这把剑——原来如此。千年以后,本尊定要再一次在你面前杀了她,这一次,你阻止不了。”
顿了顿,他语气缓缓沉了下来,颇有几分凉薄地轻笑:“失去了护心麟的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本尊身前。安心,在她之后,下一个本尊便送你去与她团聚。”
鲜血随着他猖狂嚣张至极的言语一同自他唇畔逸出,他却似是感受不到痛觉一般,视线极为缓慢地在身前几名当世极为出众的男人面上一一逡巡而过,状若癫狂:“今日,你们全都要死在这里。”
他的尾音在“喀喀”碎裂的火墙和结界之中逸散。
电光无匹,凝集成沉郁的符号轰然炸开一切桎梏,朝着温萝的方向激射而来,神秘的咒纹泛着绚烂的光晕,却裹挟着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意当空落下,朝着温萝飞速倾压而下。
温萝正欲抬手挥剑,右手腕间却覆上一只微凉的掌心。
“是般若丝雷。”南门星狭长的黑眸之中闪烁着什么她一时间来不及分辨的情绪,语气堪称平静地道,“阿芊,这是死局。”
然而,下一瞬,那只轻柔覆在她腕间的手便毫无征兆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跃动的脉搏,温萝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跌入一个浸满了昙花幽香的怀抱之中,他胸前大片大片盛放着染血曼陀罗,视野穿过肩头只能望见一片因旋转而凝成线条的风景。
温萝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你要干什么?!”
“般若丝雷可追寻你的气息,若你不死,它便永远不会停下。”
说到这里,他扬了扬唇。“我的身上,有着你的气息。”
许是天边日光太过温柔,分明是狼狈虚弱的模样,却比起往日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昳丽动人。
温萝张了张口,一时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并非理解不了南门星这句话的来由。——他以三生契认她为主,两人灵魂共存相依,又如何能够逃过天道法则的窥探?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却依旧并未将当年他们二人之间缔结三生契的真相尽数倾吐而出。
平日里,他从未掩饰过自己对她几乎满溢而出的独占欲,深情之余,却也偶尔包裹禁锢得她呼吸不得。她却未曾想过,在如今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却反而歇了心思,甚至未曾提及过半分曾经令她惊异的情深。
可她下一秒便察觉了不对。
收拢在她腕间的五指不仅并未松开将她推远,反而就着两人瞬息之间调转的方向更紧地将她向怀中扯了扯。
温热的唇风与他呢喃般的轻语纠缠着在她耳畔如火星般蔓延,他似乎轻轻笑了下,语气在轰然暴涌而来的罡风之中模糊得难以分辨:“阿芊这般与我一同死去,难道不好么?这样一来,我们便可永生永世地在一起。”
温萝:“?”
不好。真的,一点也不好。
无论是她还是南门星,都绝对不可以在这时出事。否则,任务便功亏一篑,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在这一刻付诸东流。
温萝试探着挣了挣,另一只还算自由的手紧了紧剑柄,一切发生得太快,此刻若南门星有心反悔,或许她还有一拼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