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宝珊瞧见阿笙安然无恙,才稍稍安心,不等男人动作,抬手去解他胸前的系结。
可那系结打得太牢靠,废了好大的劲儿都没有解开,一双素手揉乱了男人的前襟。
陆喻舟冷哂,侧身避开她的手,“既已嫁人,还请夫人自重。”
那语气,疏冷得让人打颤。
夫人?
虽已生子,但私下里无人喊她夫人,宝珊有点不习惯,但转念一想,他是不是误会阿笙是她同别人生的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
可若是那样,就说明不是他拐走的阿笙,毕竟,一个朝臣,不会冒险去动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小孩子。
误会他了?
当她陷入沉思时,陆喻舟唇瓣的讥诮更甚,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情绪不轻易外露的他,在宝珊面前,很难控制住情绪。
背后的小团子开始躁动,翁声翁气地嘟囔着“坏叔叔”。
陆喻舟用舌尖顶了一下腮,有些自嘲,昨晚还一口一个“好叔叔”,此刻就变成了“坏叔叔”,不愧是这个女人养出的娃。
见他不还孩子,宝珊恨不得跟他玉石俱焚,又一次伸手去解他胸前的系结,不经意流露的别扭劲儿映入男人的眼中。
当初就是看上了她这股别扭劲儿,如今觉得可笑至极,也不知哪个男人那么倒霉,要一直惯着她的小别扭。
“够了。”陆喻舟扼住她的腕子,轻轻一甩,然后掏出锦帕擦拭手掌。
一股比她还固执的小别扭油然而生,他就站着不动,没有要还孩子的意思。
即便年岁小,阿笙还是察觉到了坏叔叔的不善,双手不停拍打着男人的侧脸,肉乎乎的小手还挺有劲儿。
陆喻舟反手掐住阿笙的小胖手,“乖一点!”
阿笙开始乱蹬腿,嘴里含糊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趁着男人不注意,宝珊拔下发簪,精准地抵在他的心口上方,“把孩子还给我。”
语气里带着急切和不容置喙。
一支银簪哪里会有杀伤力,轻轻一折就会变形,陆喻舟垂下手臂,淡漠地睥着眼前的人,“刺。”
他也想看看,离开国公府三年的婢子被世道磨炼得如何。
若她敢刺下去,他倒是佩服她。
宝珊红唇紧抿,通过发簪能感受到来自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她当然知道发簪没有威胁力,这只是声东击西,男人最脆弱的地方是那里……
屈膝,抬腿,在男人毫无预兆下,袭了上去。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宝珊落下脚,看着男人稍稍弯下了腰,趁着时机,她握拳袭向他的太阳穴,想把他打晕。
可......
袭出去的粉拳被男人扼在半空,紧接着,身体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陆喻舟绊倒了她。
“娘,娘,娘......”看着扑倒在地的娘亲,阿笙急红了脸,不停重复着“坏叔叔”。
缓释了一会儿,陆喻舟磨磨后牙槽,低眸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宝珊。
四目相对,一个愈发薄凉,一个愈发愤懑。
宝珊那双妙目浅笑时顾盼生辉,愤怒时似淬了寒霜,却不掩灵动劲儿,跟少女时候没什么两样,没有半点世俗气。
陆喻舟很难想象,娶他的男人是如何留住她灵动的一面,不让她沾染烟火气。
心里莫名不舒坦。
针尖对麦芒后,宝珊不解地问:“大人为难我们的意图是什么?”
这个答案只有风花雪月知晓吧,陆喻舟淡淡道:“我为难你们了?”
“......”
“不打听清楚就对孩子的救命恩人出手,你府上的门风是不是歪了?”
“......”
论起唇枪舌战,陆喻舟能舌战群儒,宝珊哪里是他的对手,而且,他说得也在理,是她还没弄清楚情况。
不过,他故意刁难,不还孩子也是事实!
也不能全怪她。
宝珊适当软了语气,“那就请大人详细地讲述一遍事情经过,若错在民妇,民妇会......”
陆喻舟打断她的话,“你胡搅蛮缠,我还要温言解释?凭什么?”
闭闭眼,敛起心中烦躁,宝珊轻声道:“不求大人温言解释,但求一个事实罢了,大人何必曲解民妇的意思。”
她一口一个民妇,听得陆喻舟愈发不耐,“人贩子估计已经送到了衙门,自己去衙门打听。”
与一个他人妇纠缠,绝非自己的所为,陆喻舟解开系扣,把阿笙放在地上,盯着小团子萌萌的双眼,敛气道:“以后莫再乱跑,别让你爹娘担心。”
爹?
阿笙小嘴一努,对手指道:“我没有爹爹。”
语气委屈的不行,若是有爹爹,隔壁的小哥哥怎会不同他玩耍呀。
闻言,陆喻舟和宝珊同时愣住。
宝珊刚要捂住阿笙的嘴,就听阿笙奶声奶气地道:“我娘是寡妇。”
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根本不懂寡妇是何意,那天听齐冰解释完,误以为自己也可以这么称呼娘亲。
童言本无忌,宝珊知道不该责怪孩子,回去之后好好解释,让他忘记这个词就好,可他当着陆喻舟的面讲出来,让她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此地再留,恐要露馅,宝珊抱起孩子就走,脚步之急,出卖了她外表的冷静。
陆喻舟盯着她那截不盈一握的腰身,淡淡道:“站住。”
他需要一个解释,为何小团子会说自己没有父亲,那个男人病逝了?
天边冉起晨晖,宝珊浅色衣裙在晨风中划过一抹弧度,她脚步未停,抱着沉甸甸的胖小子恨不能飞走。
朝野中的人多敏锐,更何况是陆喻舟了,见她如此,冷哂一声,纵马朝母子俩奔去。
马蹄声响在身后,宝珊按住阿笙的后脑勺,加快脚步,散落的长发摇曳腰间,像晨曦中的白狐狸。
阿笙趴在娘亲肩头,看着愈来愈近的坏叔叔,使劲儿颠了颠胖胖的身子,“娘快跑。”
宝珊抱着阿笙本就费劲儿,被他这么一颠,手臂酸涩,但也顾不得这些。
倏地,千里马奔至身侧,宝珊扭头去看,目露惊慌。
男人单手扣紧马鞍,身体倾斜,长臂一捞,勾住女子腰身,臂力一绷,就把人捞上了马背。
宝珊下意思护着阿笙,紧紧搂在怀里,当挨到硌人的马鞍时,才发觉自己被男人桎梏在两臂之间。
“放我下去。”宝珊开始扭动,但怀里有个小团子,限制了她的挣扎幅度。
阿笙从娘亲肩头探出脑袋,傻愣愣盯着男人,一双鹿眼聚集了细碎的光。
陆喻舟瞥了一眼小家伙圆圆的脑袋,心想这小东西又要骂他是坏叔叔了。
马匹驮着“一家人”来到了驿馆,陆喻舟翻身下马,将睡着的阿笙从宝珊怀里夺走,挂在臂弯,大步走了进去。
马匹抬高,宝珊跳不下去,眼睁睁看着夺了她儿子的男人一进一出,娇靥失了血色,“你把阿笙关哪儿了?”
陆喻舟走出来时,听见了“阿笙”这个乳名,随口问道:“孩子姓什么?”
他甚至避开了她丈夫的称呼,究其原因,不得而知。
宝珊心生悲戚,自己没有姓氏,儿子也没有......
没得到答案,陆喻舟没再追问,姓什么不重要,她是不是寡妇才重要。走近马匹,没顾宝珊的抗拒,将她扛在肩上,走近驿馆。
挣扎间,宝珊蹬掉了一只绣鞋,陆喻舟没理,将她带进客房。
正在用早膳的侍卫们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只遗落的绣鞋。
孩子?女人?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感觉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客房内,宝珊仰倒在铺着白绒毡毯的地上,眼看着男人蹲下来逼近了她。
“阿笙呢?”
“先回答我的问题。”陆喻舟索性坐在毡毯上,单膝曲起,问道,“你男人呢?”
“病殁了。”宝珊强迫自己镇定,既然已经被误会,那就误会到底吧,这样至少能保住阿笙。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让缃国公府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后,会掀起怎样的狂澜。
“何时的事?”
宝珊直视陆喻舟的双眼,“大人问得太多了,这是民妇的私事,不劳大人费心。”
察觉到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后,宝珊忍着愠气,抓皱了毛绒绒的毡毯,所以,寡妇门前是非多是真的,当他得知她没了丈夫,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两年。”
小团子也才两岁多的模样,她的男人竟离世两年了?
陆喻舟眸色渐深,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打算再嫁吗?”
这问题是他该问的?宝珊冷静道:“再不再嫁都与大人无关,大人以何种立场审问我?”
“夫人言重了。”陆喻舟双手撑在身后,清贵中透着慵懒,“我只是在以旧交的立场关心你。”
话虽如此,但男人眼尾暗藏的冷意遮都遮不住。
宝珊实在无法理解,当年那个冷静自持的汴京第一公子,为何对她一再纠缠。她曾以为,两年前那次不算愉快的交谈,已经断了他对她所有的控制欲,可现今看来并不是,他完全是凭借兴味,想起来就逗弄一下,再孑然离去。
“我和大人之间,哪里有交情?”宝珊一边与之周旋,一边观察着房间的布局,想要确定阿笙在不在这间屋子里。
“没有交情么,”陆喻舟起身走向多宝阁,不紧不慢地冲泡了一壶茶,又端着两个茶盏走回来,“润润喉。”
宝珊没接,绷着小脸问道:“大人带我母子来此,意欲何为?”
陆喻舟抿口热茶,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告诉她,这三年,他梦见过什么,醒来后又洗了多少寝裤。
本来,他能将这丑态隐藏的严严实实,但他忍不了今早那一脚。
差点废了他。
也或许,这就是为他对她的卑劣,找的一个蹩脚的理由。
陆喻舟将喝了一半的茶递到女子唇边,“喝了,我就告诉你。”
宝珊别开脸,不动声色地向后挪,总感觉男人的目光越发的奇怪,跟那些觊觎她的男子不同,他的目光不带欲念,又欲的很。
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
是纠结的心绪交织出来的欲吗?
陆喻舟放下茶盏,视线在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上一巡,比之三年前,她长开了不少,尤其是被衣襟包裹的胸前,绵延起伏,那对锁骨也更为凹凸有致了。
受不得这般轻佻的目光,宝珊膝盖一转,想要爬起来去找阿笙,却被男人握住了一只脚踝。
“你作何?”宝珊本能地蹬腿,才发现自己丢了一只绣鞋。
陆喻舟握紧她纤细的脚踝,防止她逃跑,“阿笙没事,咱们先叙叙旧。”
不知为何,从他口中听到“阿笙”的名字,宝珊忽然自责,是她让阿笙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以致小小年纪受尽白眼,可即便重来,她也不会堕胎,还是会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眼前这个男子,是阿笙的生父,却也是最有可能威胁阿笙安全的人。在门第的观念中,缃国公府的香火是要由世子和门当户对的嫡女延续的。在她眼里可爱的阿笙,会成为陆家人眼中污了门楣的存在。
知道陆喻舟吃软不吃硬,宝珊镇定下来,问道:“我不欠大人的了,可大人为何反复纠缠?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放过我?我已嫁他人妇,想要为夫君守寡,求大人成全。”
原本,陆喻舟并没打算太过为难她,可那句“守寡”像是一根刺,刺得他心里极不舒服。
他的冷静自持,在面对她时,愈发的不堪一击。
“叩叩叩。”
屋外有人叩门,陆喻舟敛起情绪,起身去开门。借着这个空档,宝珊跑进东卧,果然看见了安静入睡的阿笙。
小家伙翘着一条腿,双手微微握拳,耷拉在枕边,睡相恬静,粉嫩嫩的像个小姑娘。
一见到孩子,宝珊的心又坚强了几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带着阿笙安全离开,哪怕......
她收起复杂心思,坐在床边,放下阿笙翘起的腿,俯身与他贴了贴脸蛋,“娘的阿笙,没事就好。”
失而复得,如一口烈酒,灼辣之后送来酣甜。
陆喻舟拎着那只绣鞋进来时,就见到这样温情的一幕。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世间最纯净的,不夹杂腐质。记忆深处也曾有过绮丽绚烂的亲情,却被赵氏毁掉了......
另一头,按照约定的时辰和地点,齐冰未等到宝珊,开始心慌,刚要回城与两名暗卫汇合,商议之后的事,却再次瞧见翱翔于空中的猎隼!
齐冰被两件事折磨的焦头烂额,一咬牙,朝猎隼追去。
猎隼展翅飞向迤逦的山脉,齐冰用唐刀挡开枝桠,吃力地追逐,再一次在峭壁边停下了脚步。
猎隼落在一颗崖柏上,歪头看着她。
这只猎隼有着极为稀有的羽毛,是太子赵祎在狩猎时救下的雏鸟,自小养在东宫,齐冰自知不会认错,朝它吹了一声口哨,猎隼扑腾两下飞了过来。
齐冰心一喜,抬起手臂,准备接住它,不料,它竟飞向了她的身后,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臂上。
齐冰转身时,一把锋利的环柄刀架在了脖颈上。
执刀者,十七八岁,生得霞姿月韵,唇畔挂着一抹笑。昳晡时分,晚霞漫天,这人像一缕霞光凭空出现。
见到来人,齐冰瞪大双眼。
九皇子赵澈。
他怎会出现在此?
自太子失踪,八位皇子中除了赵澈,都想要坐上储君之位,并调动着手里的人脉,积极争取着,但无论他们怎么表现,官家迟迟不提更换太子一事。众人猜测各异,有人认为官家只看得上赵祎,也有人认为,官家是在保护下一任太子,使他不再重现赵祎的遭遇。
收起惊讶的心绪,齐冰跪地请安,“卑职参见九殿下。”
赵澈走上前,眼尾带着点点猩红,“你是太子皇兄的暗卫吧,我之前在东宫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