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的玉佩很特别。”宝珊蜷缩指尖,攥紧衣裙,以此不让自己露怯。
逼仄安谧的客房内,面对一个带着娃的小孤女,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血雨腥风,官家并没有像防着赵澈那样防着宝珊,也可能是积压在心里多年,无处倾诉,在面对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后辈时,话匣子突然就打开了。
“朕在寻找一名女子,与这玉佩有关。”
宝珊曾听慕夭提过官家、先生和邵家小姐的感情纠葛,本不该表现得太过惊讶,然而,若是将玉佩和三人的纠葛联系在一起,那便与自己的身世有关了!
“...那您找到了吗?”
“还未。”官家放下阿笙的一只小肉手,又捏起另一只,“但只要她尚在人世,朕会找到的。”
本该坐在大内皇宫批阅奏折的九五至尊,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本就引人猜测,宝珊按着他说的话儿,试着问道:“您要找的人,在镇上?”
若是如此,她是否能通过官家找到生母?
紧张和期翼此起彼伏地冲击着心湖,宝珊感觉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没曾想这丫头如此通透,官家失笑,“朕是得到了一些线索,可这线索很可能是有心人设下的陷阱。”
十九年了,玉佩怎会突然出现在调查邵婉线索的密探面前?任谁能看不出其中的玄机,理智的人不会被提供线索的人牵着鼻子走,可此事关系邵婉,即便铤而走险,他也要来探一探。
也许从一开始,提供线索的人就没有刻意将“陷阱”伪造的太完美,而是抓住了他的心理,笃定他会为邵婉铤而走险。
宝珊握紧粉拳,任指甲嵌入掌心,才能保持冷静,“既知危险,官家为何要来此一遭?”
为何不派人过来,非要以身试险?难道说,娘亲真的是官家的女人?
她不希望结果是这样。
且不提自己的私心,就说慕先生对邵家小姐十九年如一日的眷恋,为了邵家小姐终身不娶,这样的感情,是官家不能比的。再说私心,若慕先生是自己的生父......
一想到这种可能,宝珊百感交集,欢喜多过其他任何情绪。
瞧她在发呆,官家捏着阿笙的手,朝她比划一下,“怎么了?”
宝珊摇摇头,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官家喟道:“富贵还要险中求,更别提是心中的人了。”
发觉自己说多了,官家失笑着摇摇头,“令郎喊我老人家,可能朕真的老了,竟也唠叨起往事了。”
宝珊眉梢一抽,解释道:“童言无忌,官家勿怪。”
官家朗笑一声,俯身盯着阿笙的睡眼,见他睫毛浓密纤长,伸手拨弄几下,惹得小家伙在睡梦中揉了揉眼皮。
软香的小团子让人心底发软,官家很想抱一抱,又觉得没有理由,也会失了威严,于是作罢,直起腰靠在榻上,望向明瓦窗。
另一边,陆喻舟和工匠们敲定了图纸,便带着钦差们骑马进城,直奔季夫人的府宅,代替朝廷和百姓去感谢这位深居简出的女商人。
碧瓦朱甍的大宅院里,到处是彩绘的雕梁,给人一种富贵逼人之感。
得知中书宰相和钦差要来,季夫人带着几个巨贾早早等在门外。
大老远,季夫人就瞧见陆喻舟打马而来,偏紫的唇瓣一翘,拱手施礼,落落大方。
陆喻舟等人还礼,被季夫人迎入府中。
华灯初上,府中响起丝竹管弦,钦差们饮着酒水,与季夫人交流着堤坝的事。
陆喻舟倚在凭几上,每当巨贾向他敬酒,他都以胃部不适为由,以茶代了酒。
酒过三巡,驿馆派人过来,跟陆喻舟耳语几句,陆喻舟捏紧盏口,淡淡道:“知道了。”
驿工离开后,陆喻舟起身告辞,说是有要务要处理。
季夫人弯起细长的柳叶眼,“我送相爷。”
陆喻舟稍稍颔首,“不敢当,季夫人是前辈,称晚辈名字就好。”
要说这位季夫人,也算是奇女子。她出生在汴京的官宦之家,家世显赫,父亲是镇远大将军,叔父是太医院院首,外公是刑部尚书,嫡长姐是贵妃,她还与邵家小姐是闺友,当年差一点就嫁给了邵大将军为妻。
可不知何种原因,她突然与邵家解除婚约,离家出走,整整十年杳无音信,等人们再听到她的名字时,她已经成为富甲一方的药商。
月明星稀,陆喻舟带着钦差返回驿馆,途中,钦差们不满抱怨,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放迟了官家到此的消息,在给他们穿小鞋。
陆喻舟缄默,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在他看来,官家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让他们一心一意处理堤坝的事宜。
对于官家到此的目的,自有各自的猜测。
等回了驿馆,众人簇拥着官家嘘寒问暖,却见官家脸色不好,众人心里打鼓,殊不知官家是在对着陆喻舟摆脸色。
君臣交谈后,官家要跟赵澈去另一家驿馆,临走前,将陆喻舟叫上马车,又与之谈了宝珊和孩子的事。
陆喻舟面色淡淡,等官家的车队离去,没急着回房。
宝珊抱着阿笙出屋透气时,就见他一个人坐在大堂的桌子前,安静地吃着馄饨。
阿笙睡饱了,趴在宝珊肩头,指着楼下,“坏叔叔。”
宝珊轻轻“嗯”一声,抱着阿笙步下旋梯,走到桌前,大堂内只有一个驿工,宝珊也没避嫌,单刀直入地问道:“官家跟你提过了?”
陆喻舟抬起头,如玉的面庞被大堂内昏暗的灯火笼罩,看不出情绪,“你可以走了。”
这就是有人撑腰的好处吗?可陆喻舟是那么容易打退堂鼓的人?
宝珊又问:“大人可以保证以后都不纠缠于我?”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陆喻舟用锦帕擦了一下嘴角,优雅斯文地像个君子,“我不会主动找你。”
宝珊没有多想,抱着儿子就走,右肩的小包袱已然收拾好了。
看她背影决绝,毫不犹豫,陆喻舟用指尖敲打桌面,淡淡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同你讲。”
宝珊脚步未停,根本不想同他交流,却听男人语调徐徐道:“我查到了你的身世。”
一句话,似乎惊起千层浪。
宝珊骤然停下脚步,顿了半晌转过头,“你说什么?”
陆喻舟收好锦帕,起身走向旋梯,“想知道就跟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但凡你迈上台阶,就没有回头路。”
这话带着浓浓的暗示和警告,在折磨她的心。
若非今日所见所闻,宝珊是不会信他的话,也不会受他威胁,可玉佩的线索勾缠着心智,驱使她僵硬地转过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阿笙看着娘亲怪异的举动,用小胖手揪揪娘亲的耳朵,“回府。”
适才说好的,娘亲今晚就会带他回府呀,怎么又不回了?阿笙蹬了蹬腿,语气有点着急,“阿笙想回去。”
宝珊把他放在廊道上,蹲下来拍拍他的后脑勺,“阿笙想见外公和外婆吗?”
阿笙一愣,之前常听娘亲提起外公,说外公是一位温润端方的君子,是他在襁褓之中时最喜欢的人,外公的模样已在他幼小心灵中幻化成了白鹤,是他最崇敬的人。
“想。”小团子腼腆开口,带着稚气。
宝珊俯身抱抱他,“那你跟侍卫叔叔在外面等会儿娘亲,好吗?”
能见外公,阿笙自然是欢喜的,对手指道:“那娘快点带阿笙去找外公外婆。”
“好。”
宝珊将阿笙托付给门口的侍卫,自己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提步走进客房,反手合上了门。
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陆喻舟没有回头,站在面盆架前净手。
宝珊走到他身侧,“可以说了吗?”
陆喻舟扯下帨帕,擦掉手上的水珠,并没有要开口讲话的意思。
说来可笑,明知道他将对付朝中对手的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却还是走进了他的“网”中。
“大人到底要怎样才肯说?”
陆喻舟走到屏风后,不疾不徐道:“宽衣。”
他自认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缃国公府那样一个深宅大院中,良善会成为人的软肋,会被狠狠扼住喉咙。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从出生就乖戾的人,他的温和终止在被赵氏派人推下深井那晚。
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若不是连日的暴雨让井中积了水,只怕他早成了孤魂野鬼。
被人从井里捞出来后,他多处骨折,太医说,稍有疏忽就会残疾。他拖着重伤,控诉赵氏的恶行,却因找不到证据,被父亲狠狠掴了一耳光。之后,他昏昏醒醒持续了半月有余,等彻底康复时,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已被赵氏哄得服服帖帖,话里话外是对赵氏的维护。
他忍着病痛去了外祖父家,想要得到他们的关心和信任,外祖父却因不想得罪屹安王府,将他打发了回去,还告诉他不要再起幺蛾子。
自那天起,十三岁的少年再没有登过外祖父家的大门,如今请也请不去。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明白了两个道理,亲情如凉水、凡事不可让。
如今,之所以不动赵氏,并非因为屹安王府,也并非因为赵氏的皇族身份,而是......
他要让赵氏在缃国公府的深宅大院中凋敝,一点一点品尝腐烂的滋味。
卑劣吗?恶毒吗?
陆喻舟靠在屏风上,低眸看着为他宽衣的女子,唇畔浮现一抹阴鸷的笑,是那种被深藏在骨子里,见不得光的冷笑。
也是他的另一面。
风光霁月的汴京第一公子早死在了那口深井里,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寡淡无情、偏执可怖的恶灵。
母亲的“病逝”尚且还未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又何谈去替别人查得身世。但他也没有不闻不问,还是暗中调遣了下属去详细搜寻当年的蛛丝马迹,但他的心里是不平衡的,救赎她的同时,她反关心过他吗?!
恩师的情固然该还,可下属搜集的全部音尘都指向,宝珊极有可能是官家的骨肉!
若是真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确定宝珊是官家的骨肉,自己是该隐瞒恩师一辈子,让他抱着对邵家小姐纯粹的爱度过一生,或打破他的念想,残忍地告诉他,他的心上人给别人生过孩子?
但搜集的音尘不能确定,当年官家将邵家小姐禁锢在东宫那些日子,有没有逼她臣服,亦或是,她为了心上人,主动向官家投怀送抱。
可官家做太子时,常以暴戾威慑对手,登基后,是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看起来亲和不少。要是以当年的视角分析,官家碰了邵家小姐的可能性很大。
往事种种,想要彻底明了,还是要找到邵家小姐。
不过,搜集的音尘也不是毫无用处,其中最鲜明的一点便是,官家对恩师起过杀心,邵家小姐因为要保护心上人,才与官家达成协议,选择远走他乡。
这些音尘,是下属从当年的几名东宫侍从的口中得知,这些人因为年纪大都已离开了皇宫,仅是寻找他们,就耗费了一年多。
沉浸的思绪中断在腰封脱落那一刻。
陆喻舟忽然扼住她的细腕,将她拽向自己,“就你这性子,能在宫里呆上多久?”
深深宫阙,让多少城府深沉的人成了孤魂。以宝珊软糯的性子,即便有帝姬这个身份,也会被人早早的算计至死吧。虽说她能在缃国公府自保,但又怎么跟宫里的腥风血雨对比呢。
听得这句突兀的问话,宝珊转了一下手腕,努力辨识着他话里的重要暗示,“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身份与宫中之人有关了?”
还是有点机灵劲儿的。
陆喻舟冷笑,“你想与宫中之人有关吗?”
“我想不想并不重要,”宝珊抽回手,感觉腕部火辣辣的疼,“我想听的是真话。”
“若真话不如你所愿呢?”
宝珊揉着手腕,自嘲地道:“总比不知自己姓氏好吧,大人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被众星拱月,当然不懂生存在淤泥中的我是如何一个人挨过来的。”
众星拱月吗?这四个字听得无比讽刺。陆喻舟没有提自己少年的经历和心境,拍拍她的脸蛋,“你看到的未必是真,世间不是只有你一人在默默承受着孤独。”
话题扯远,宝珊无心与他比较谁更孤独,催促道:“大人该说了。”
“我为何要告诉你呢?我们是何关系?”
宝珊气得想打他,堪堪忍住恼意,“不说算了。”
说罢,提步离开,被男人拽住胳膊,按在屏风上。屏风上绘着一幅云雾白鹤图,从陆喻舟的角度看去,那只白鹤就好像站在了宝珊的肩头上。
后背被硌了一下,宝珊拢眉,气得小脸发白。
陆喻舟露出一抹罕见的劣笑,打破了他翩翩的外表,又说出了那句让宝珊记忆深刻的话:“世间没有白占的便宜,你要拿什么跟我交换?”
若非被他诓了多次,已经吃了教训,宝珊真就信了他会与她诚心交换条件。
“我有什么能跟大人交换的?”宝珊忽然一改被动,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低,与自己平视,“还是说,大人在等着我说出那句‘拿我自己做交换’?”
没想到她会忽然散发媚态,陆喻舟心里烦躁,她这副媚态也曾尽展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吗?
答案是肯定的。她都给人生了儿子,怎会可能对丈夫冷若冰霜。
宝珊歪头盯着他,红唇翘起一抹嘲讽,素手轻点男人心口,“说到大人心坎儿里了?”
陆喻舟哂笑,刚要搂住她腰肢,就被她偷袭了下。
可惜经过上次的教训,陆喻舟早有了防备,在她曲膝抬腿的瞬间,一把勾住她的腿弯,将她压在屏风上,“知道兔子戏耍猎人的下场吗?”
宝珊挣不动,索性靠在屏风上,“陆喻舟,你是我见过最道貌岸然的人。”
陆喻舟掐住她颌骨,上下打量她,“柔桡美人,君子好逑。”
“你是君子?”
陆喻舟轻笑,贴着她耳畔道:“衣冠土枭也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