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是不是,面对这个毒害我的女人,我竟然很平静,没有奚落辱骂她,也没有落井下石,大概妍华也长大了,从过去的那条窄路里走了出来。
我不想像她一样,这么多年把不满藏在心里,最后怨恨你。
昭,看到张家落得这般地步,我真的很怕,也在想,高家以后如何走?子孙们如何自存?
我现在回头看以前走过的路,犹记得当初管你索要爵位,没想到把八弟的疯病激了出来,伤了他们父子,也伤了咱俩。如今想想,也真是可悲可笑得紧。
八弟和四姐、左良傅盈袖这一辈,我是不担心的,我担心下一辈的孩子们。
你别因为我,就去刻意补偿宠溺高氏族人和亲友,别滋长了他们骄慢的心。
你要规劝他们,多读圣贤书,懂得‘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道理,还要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为人处世之道,若是他们犯了错,别因为我就网开一面,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你是文宣帝啊,我心疼你,不想你的英名被污了。
前些日子,我一口气给你做了十来条亵裤,你喜欢在上面绣什么呢?金龙?还是祥云纹?算了,我就自作主张绣成最喜欢的山茶花,又香又好看。
好了,快到家了,我得去照顾睦儿了,下次再同你聊。”
写罢这信,我长出了口气,心里的烦躁郁闷登时减轻了些许。
就在我要将帕子折叠好,放入箱笼中时,马车忽然停了。
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来人竟然是四姐。
四姐此时满头大汗,妆都有些花了,她搀扶住云雀的胳膊,挣扎着爬上了马车,看着我,急道:“怎么办啊妍儿,那会儿宫里传出了张致庸自尽和张达齐被贬官的消息,还传出元妃就是高妍华,今儿下午牧言来你府里探望咱俩,正好就听见了这事,这傻子一句话都不说,黑着脸往张家跑去了。我怕他闹出难看的事,紧着追了出来,恰好碰见了你的车驾,这个时候,咱可不能让他落井下石啊。”
第138章 二十三两四钱 病根
其实也能想来, 诏书往下一发,张达齐父子还有我是高妍华的事,势必会很快传出去。若没猜错, 紧接着就是张家进一步被踩, 而我高家则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时候,高家必须得谨言慎行, 不能让旁人抓住把柄。
而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八弟找张家去了。
“牧言应该不会冲动。”
我摩挲了下四姐的胳膊, 抬手, 帮她将发边快要掉落的绢花往里插了下, 笑着安慰:“你也别太急, 瞧,头发都跑松了。”
虽这般安慰四姐, 可我手心却渗出热汗。
“哎,你不知道。”
四姐眼睛已然红了:“丽华周年那天,东宫大婚。这傻小子也跟今儿似的, 没忍住,背着家里人跑去张府……一开始我还当他又出去闲逛去了, 就没上心, 谁知夜里还不见他回来, 这才觉得不对劲。当时我央告老孙, 去张府瞧瞧, 哪知扑了个空, 张府说家里为着太子妃出阁, 忙得很,谁有空招呼无关紧要的人。老孙让人满城寻了他两日,都找不着人, 都快把我急死了,若是牧言再没了,那我还有什么活头。
谁知第三日晚上,张达亨把他送回孙府了,那些腌臜人,把这傻小子打了个半死,捆了扔到柴房,关了三天。那张达亨趾高气昂地让我和老孙以后好好约束家人,下次若牧言再敢寻晦气,可就不是一顿打能了事的。
老孙那时和张家还算交好,再加上东宫大婚,他没敢去理论,反劝我务必要忍耐,别把事闹大了。
后面张达齐拿着厚礼和伤药过来探病,诚意诚意替他兄弟致歉,说自己也是刚知道弟弟做下这糊涂事。可我就想,张达亨打人锁人他能一点儿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牧言究竟为什么去闹事?这般纵容自己兄弟,可见也是个虚伪狠心的。”
四姐一屁股坐到我跟前,用手在面前扇凉,那张秀美的脸上写满了着急,眼角的细纹仿佛更深了,气得手猛地拍了下腿面,自责不已:
“我怎么就没拉住他呢。这时候牧言去寻仇,万一被那起混账东西瞧见了,说他仗势欺人可怎么好?连累你的名声怎么办?”
“别急别急。”
我揽住四姐,柔声道:“我让侍卫快马加鞭过去拦人,咱们这边也快些去,不会出大事的。没事儿的,而今我正得盛宠,那些个有心人若是想以此攻讦我,也得仔细掂量着些。”
四姐忙点头,情绪已经稳了些,皱眉道:“那会儿我已经打发礼哥儿回家,去把他父亲也叫来。老孙到底是场面上的人,经历的事多,倒也能在前面同那些污糟人斡旋番。”
……
马车急奔在长安的街上,沿路的人声鼎沸渐行渐远。
我难免有些紧张,心咚咚直跳,饶是如此炎炎夏夜,居然感觉有些冷,于是紧紧地贴在四姐身上,试图贪一阵温暖。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不多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匆匆脚步声,似乎是个男人。
车帘被秦嬷嬷从外头挑开,她屈膝给我行了一礼,斜眼朝后望了眼,低声道:“娘娘,前头就是张府了,侍卫们已经追了过去,可八爷不许人靠近!孙大人也赶来了,正站在马车跟前。”
“知道了。”
我用小香扇略掀开车帘,果然发现孙御史此时正端铮铮地立在一旁。
他换了燕居常服,头上戴着方巾,不知是不是赶路急,这会儿也是满头热汗,给我见了一礼后,低声道:“娘娘莫急,待会儿臣过去把牧言拉回来,他还是很听臣的话。”
说到这儿,孙御史扭头,朝巷子黑暗处瞅了眼,轻咳了声:“方才臣过来时,瞧见梅尚书竟也来到此处,他在张府附近站了会儿就走了。哪知走的时候,不防头与个来吊唁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没认出梅大人,骂了句好狗不挡道,梅尚书笑吟吟地致歉,随手给了那人一锭银子作赔罪,等那人走远后,梅尚书暗中支使随从跟踪那人去了,估摸着少不了一顿好打。”
听见四姐夫这番话,对于梅濂偷偷摸到这儿观望,我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当年赵元光案后,他不也三番五次寻到教坊司找燕娇么。
我扶着后腰,吃力地往前挪动,坐到车口,将帘子轻掀开往外看。
张家曾是三朝重臣,府邸自然华贵豪奢,只是昔年那般门庭若市,而今寂寂寥寥,难免让人唏嘘不已。
屋檐下的灯笼已经裹上了白布,偶尔有几个素日里有交情的官员、同僚过来吊唁,府中隐隐传出和尚念经声,离得老远,都能闻见股烧纸钱的味道。
张府门口站着两个披麻戴孝的年轻男子,瞧着二十来岁,貌相同张达齐有些相像,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虽未发火,可却虎视眈眈地怒瞪着立在台阶下的八弟。
八弟这会儿怔怔地站定,仰头死盯着张府的匾额看。
也就在此时,我瞧见四姐夫疾步走到八弟跟前,低声央告劝了好一会儿,甚至还拉扯八弟的胳膊,谁料被八弟一把甩开。
“八爷这是什么意思?”
张家公子上前一步,恨地甩了下袖子,一行清泪落了下来,咬牙颤声恨道:“您这是专程来看我家的笑话?陛下只是将我父贬官,可并未落罪,甚至还让大内的人来家中帮忙给祖父办丧事。怎么,八爷莫不是连哭都不让我们哭?纵使您的姐姐是元妃娘娘,可也不能有逼人子孙背弃祖宗的道理!”
八弟淡漠地瞥了眼那张家公子,没言语,往台阶上行了一步。
“站住!”
张家公子怒喝了声,挥手,让家仆们过来。
“你到底想怎样,还敢私闯官邸?”
说到这儿,这张家公子抱拳,冲府门口立着的吊唁官员和亲友们哽咽道:“各位大人们也瞧见了,此人仗着家中势力搅和祖父安宁,欺辱我父子,小子定当一纸诉状递到官家那儿,求官家评评这个理!”
“公子严重了!”
四姐夫的脸上显然已经有了怒,亦上前一步,像护孩子似的将痴呆的八弟护在身后,皱眉冷声道:“内弟来此只是吊唁已故长者,并未刻意寻衅,他一个字都没说,公子倒迎头泼来盆脏水,张家子孙好家教、好口才,本官今儿算是开眼了。”
言及此,孙御史挤眉弄眼地给八弟暗示,沉声道:“行了,咱也算把礼数尽到了,回去吧,别让你四姐担心。”
听见四姐二字,八弟身子猛地一震,木然地扭头,痴愣愣地盯着孙御史的脸,茫然地说出两个字:“四姐。”
“牧言?你、你没事吧。”
孙御史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转而倒吸了口冷气,忙嘱咐跟前的侍卫:“不好!快把八爷拉走。”
哪料侍卫刚碰到八弟,他如同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打开那侍卫的手。
“别碰我!”
这傻子额上冷汗频生,眼睛瞪得都要凸出来,眼球上血丝遍布,显然已经快犯病了。
我急得不行,刚要嘱咐秦嬷嬷再派两个人过去,哪怕把人打晕也好,赶紧带走,莫要让他犯了那种病,伤了旁人,更伤了自己。
谁知就在此时,我瞧见从张府里走出个高大儒雅的男人,是张达齐!
不知是不是逃过死劫,还是为父亲、妻子女儿、妹妹的遭遇感到伤心,才一个下午,这男人仿佛老了十岁般,面色泛黄,嘴唇发干,身上穿着孝服,腰上绑着麻绳,十分的颓靡。
他大步走出来后,先喝止了儿子的无端指责,随后踉跄着走下台阶,躬身给孙御史见了一礼,苦笑着寒暄了几句,转身望向牧言,强咧出个笑。
“原来是小八爷。”
张达齐声音极虚弱,侧身,胳膊伸向里头,叹道:“下官方才在守灵,不知贵客来访,有失远迎,还请御史大人和小八爷千万见谅,而今饭菜已经准备好,二位请随下官进去用盏茶罢。”
“张大人太客气了。”
孙御史挤出个笑:“知道你忙,待会儿本官将内弟送回去后,再过来给老大人上柱香。”
话音刚落,那张家公子尖刻道:“爹,您何必这般小声客气,他们明摆着就是来耀武扬威,专门来看咱们家落败的惨状。”
“闭嘴!”
张达齐剜了眼儿子,捂着嘴猛咳嗽了通,手捂住胸口,歉然笑道:“犬子无状,让御史大人看笑话了。”
说到这儿,张达齐转身直面八弟,闭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眸中尽是无奈又歉疚的浊泪,带了几分哀求:“八爷,往日恩怨在下定会给您一个说法,能否请您大人有大量,容在下为家父……”
“张大人。”
八弟猛地打断张达齐的话,他歪着头,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脸上的肉在抽搐,痴愣愣地问:“我姐以前教过,人和人、人和事、事和事得分清,草民糊涂,斗胆问大人一句,您可曾分得清?张伯父尚且有孝子贤孙守灵上香,草民有个姐姐,她死的时候刚十六岁,是草民给她收的尸。”
张达齐登时怔住,嘴半张着,一时竟无法应对,他垂眸,眼珠左右转了番,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叹了口气,一条腿已经跪了下去。
谁知就在此时,八弟将他扶了起来,这傻子死死地禁锢住张达齐的两条胳膊,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盯住张达齐的脸不放。
张达齐仿佛被八弟看毛了、心虚了,扭过脸,泪潸然而至。
半晌,八弟松开张达齐的胳膊,往后退了数步。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在台阶上,又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压在银票上,随后抱拳,冲张府里头行了儒礼,颤声道:“大人分不清,可草民分得清,逝者已去,草民什么话都不说,只愿张家伯父早登极乐。银票是当日老首辅送给草民,资助草民开书局的,荷包里是二十三两四钱,乃这十六年贵府接济草民的银子,悉数还上,从此两不相欠,告辞了。”
说罢这话,八弟拧身就跑。
我呆住,愕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哽咽着往外看,瞧见张达齐这会儿怔怔地看着八弟远去的背影,疲累地一笑,他弯腰,想要拾起那封银票,谁知没站稳,竟给跌坐在台阶上。
这男人双手捂在脸上,用力地揉搓,随后仰头看天空的那弯冷月,双目含泪,凄然苦笑。
……
我没再理会,忙让侍卫赶车去追八弟。
马车行到一处逼仄小巷口时,进不去,我便同四姐下车,让人打了灯笼,疾步去追。
巷子又脏又黑,路也不好走,若不是有四姐和嬷嬷的搀扶,我都不知要跌倒多少次。
终于路行到尽头,我们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朝前看去,八弟这会儿正蜷缩在墙角,一个年近三十的大男人,此时哭得悲伤。
而四姐夫孙御史则蹲在他跟前,柔声安慰:“没事了,你瞧你,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这么冲动。也罢也罢,咱把银子给了他们,不欠他们的情儿,快别哭了,起来跟姐夫回家。”
我心里疼得厉害,忙要上前去安抚八弟。
谁知四姐拉住我,她眼里含泪,连连冲我摆手,难受得话都说不完整:“你、你就别去了,仔细他伤着你。”
说罢这话,四姐小跑到八弟跟前,她也没管地上是不是有牲口溺下的屎尿,跪坐下,从后面环住八弟,将八弟揽到怀里,用掌根揉着八弟的心口,哭着劝:“没事了啊,丽华今儿能闭眼了,咱过两日去给她扫墓去。你这样,姐姐心里不好受啊。”
“呜~~”
八弟犯了那种病,俊脸扭曲得厉害,唇早都肿了起来,绝望地盯着四姐哭,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忽然,他手指向我,身子挣扎得更厉害了:“她、她……”
“不怕啊。”
四姐摩挲着牧言的胸,柔声道:“那个是妍华,你忘了?她回来了。都过去了,你以后要听话啊,别一根筋拧住了就跑出去,你要是出事了,让姐姐怎么活啊。”
说到这儿,四姐用袖子将泪抹去,问孙御史:“药拿来了没?”
“拿了。”
孙御史忙从怀里掏出个褐色瓷瓶,旋开塞子,往手心倒了几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