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稔地捏开牧言的口,把药强.塞,进去,又管侍卫要了个水囊,往八弟嘴里送水:“来,把药咽进去。”
……
立在一丈之外的我瞧见此,心简直如刀子割般疼。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十几年,四姐和孙御史经历了多少回这样的事,又这样给八弟喂了多少回药。
因着他们的照顾,八弟这些年鲜少犯病,我只看到两回。
一次是上次我管李昭索要爵位,一次是今日张家落败。
八弟经历了家族强盛和落败,他心里有恐惧,有恨,也有自己的认知和选择。
我长出了口气,仰头望月。
也不知哪里落下滴雨,打在了我脸上。
丽华,牧言的病会好,对吧。
……
*
因八弟犯病,四姐和孙御史两个送八弟家去了。而我则一个人回府,等到家后,已经丑时了。听乳娘说,睦儿一整日见不到我,哭闹得厉害,嘴里一直喊着娘亲,后面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累了一天,身上有出了汗,我便让嬷嬷们烧了热水,打算稍微擦洗下就睡。
谁知脱了衣裳,竟发现亵裤上有块淡淡血迹。
我登时就慌了,忙让人拿帕子来,在底下擦了遍,发现已经不出血了,登时松了口气,安慰自己,许是白日里劳累,加上忧思过度,这才动了胎气。
原本我想宣太医过来瞧瞧,可一寻思,若是闹出了动静,李昭少不得要赶出宫看我。
他已经够累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于是,我让云雀偷偷将亵裤烧了,再去熬碗安胎药,喝完就睡下了,谁知一闭眼,脑中要么是勤政殿废后争议,要么是八弟犯病,乱糟糟的,止不住地瞎想,一瞎想肚子就疼。
我是真不敢再这么耗神了,左右睡不着,便让云雀将府里养的小戏子宣来,让这些丫头们说会儿才子佳人的故事,再说会儿谐音笑话,试图将不安的情绪转移。
果然,情绪稍稍愉悦之后,肚子里的两个小魔星也不再闹我,渐渐地安静下来,正当我歪在床上,连连打瞌睡时,我瞧见屋里的丫头、嬷嬷们面带惧色,皆起身退下。
我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我揉了下发酸的双眼,往前瞧去,发现李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此时他仍穿着昨日那身玄色龙袍,双手背后,端铮铮地立在西窗边,浑身散发着股慑人的冷气,不知透过纱窗在看什么。
“你怎么来了?”
我揉了下发疼的太阳穴,虚弱地问。
“来瞧瞧你。”
李昭转身,笑着朝我大步行来,他勾了只小圆凳,坐到床边,盯着我瞧了半响,从怀里掏出条粘了血的雪缎亵裤,轻轻放在床上,叹了口气:“你出血了,云雀不敢瞒,同秦嬷嬷商量了后差人进宫禀报了朕,朕放心不下你,紧赶慢赶地出宫来看你。”
“没多大事。”
我摇头一笑:“已经不流了,夏日里蚊子多,咬得人身上都是包。兴许是我挠破了腿,这才粘上的。”
“朕想也是。”
李昭松了口气,坐到床边,轻轻地将我按下去,他看上去很累,眼底发乌,仍强打着精神,从枕头边拿起团扇,帮我扇凉,柔声道:“璋儿身子不适,朕这几日得多陪陪他,你也体谅体谅朕,朕只要得空就出来看你。”
我一怔。
他怎地忽然说这样的话,难不成,他以为我刻意往亵裤上弄血,来引他出宫?
第139章 狐疑 气不打一处来
听见李昭这番所谓“璋儿不痛快, 得多陪陪儿子,有空了一定出宫看你,你要体谅朕”的话, 再看到他把我的亵裤掏出来, 神情如此平稳,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璋儿是儿子, 我肚子里的不是?
璋儿需要关怀,我和孩子就不需要了?
一想这些事, 我肚子就开始疼,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绪, 又开始烦闷起来。
算了算了, 我三十来岁的人了,在这种时候是该懂事些。我也得站在李昭的立场来想事情, 朝堂后宫还有子女的事,已经够他心烦了,我不能再给他多添烦忧。
再者, 他看见我亵裤上有血,彻夜赶到这儿, 总算是心里有我, 且他的阴阳怪气我不双手接着, 又有谁接呢?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刻意把不满忽略, 抓住他的手, 轻轻地摩挲着, 吻了下他的手背, 柔声道:“如今虽是盛夏,可夜里还是寒津津的,出来时有没有穿披风?”
“没。”
李昭的眉头疏解了几分, 两指揉着眼睛,疲累道:“朕一听见你不舒坦,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瞧见你无恙,便也放心了。”
说到这儿,他瞌睡得打了个哈切,手附上我的头,大拇指刮着我额边的碎发,笑着问:“你出宫的时候,去瞧张氏了?”
我心里又一咯噔。
抚鸾司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什么不知道,何须问我。
“路过冷宫时听见声凄厉的惨叫,就过去瞧了眼。”
我平静地同他说话,挣扎着起身,穿上绣鞋,朝立柜那边行去,背对着他,打开柜子,从里头翻找他的寝衣,强笑道:“还有一个来时辰天亮,你这些日子累着了,踏踏实实睡一会儿罢。”
“不用了。”
李昭柔声道:“朕看一眼你,待会儿就走。”
说罢这话,李昭冷笑数声:“张氏此番经历剧变,性情大变,满嘴的污言秽语,她见罢你后悲从中来,竟趁人不注意,撞门自杀了。”
“她死了?”
我登时怔住,手落在素白柔软的寝衣上,没动。
“那倒没有。”
李昭好听稳重的声音徐徐在我背后响起:“抚鸾司的卫军来报,说张氏只是头磕破了个血窟窿,受了重伤罢了,朕才不会让她这么便宜地死了。”
忽然,李昭阴阳怪气地笑了声,问:“对了妍华,你究竟说什么话了,怎么就把她刺激成这样,让她作出这种举动。”
“也没说什么啊。”
我轻手轻脚地关上立柜,扶着后腰,转身慢慢地朝方桌那边走去。
我从茶笼里拿出瓶大食国进贡的蔷薇香露,往白瓷杯里倒了些,用温水冲开了,又往水里加了几勺蜂蜜,笑着往李昭那边端,想结束这个让人不悦的对话。
谁知他冲我摆摆手,手指了下方桌跟前的小圆凳,示意我坐下。
我抿唇淡淡一笑,手抓住桌子慢慢地坐下,并且双腿分开,让大肚子在空中悬着,这样会更舒服点。
我轻抿了口蜜水,香甜的味道登时在口舌间绽开,稍稍缓解了些许我那紧绷的心绪,笑着问他:“你真的不喝吗?”
“不喝,你自己喝罢。”
李昭翘起二郎腿,斯条慢理地摇着小团扇,笑着问:“你是不是用璋儿和萝茵刺激她了?”
我只感觉后颈子凉风阵阵,浑身不自在。
“嗯。”
我决定明明白白地承认,好好说话,不和他隐瞒。
“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嘴向来欠。”
我只感觉口舌发干,也不知道怎么了,鼻头一酸,眼泪忽然就掉下了。我低下头,抿唇微笑,用手指将眼泪揩去,哽咽着对他坦诚:“我就是讥讽了她几句重儿轻女,后头临走的时候又说了句语焉不详的话,可我真的对萝茵没恶意的,我可以用睦儿的平安对天发毒誓。”
心里越来越烦,我将茶盏放在桌上,两条胳膊无力地垂下,手掌撑在腿上,头越发低垂:“萝茵是她的孩子,可也是你的,我干嘛要做得罪你的事?是,当日那丫头是在坤宁宫顶撞过我,当着众人的面儿给我难堪,后面甚至还抓伤了睦儿,我是不喜欢她,可也不至于就生了毒害她的心思。”
“嗯。”
李昭淡淡嗯了声。
仿佛察觉到自己语气态度不太好,李昭长叹了口气,柔声对我解释:“妍妍,朕也不是专门来质问为难你,你是个通透人,应该知道如今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旁人看在眼里,可能你自己没那个意思,但落在有心人嘴里,就会污蔑你容不下张氏的子女。”
“谁在你跟前搬弄是非了?”
我登时恼了,忙问。
“这倒没有,朕就是打个比方。”
李昭用手将微皱了的下裳拂平,笑道:“行了,不说这些闲事了,好没意思的。你也别把张氏的那番挑拨离间的话放心里,朕今晚出宫前,宣郑贵妃来勤政殿细细问话。当年先帝的确喜欢郑氏女的豁达多才,有心让朕婚后收她为侧妃,便让贵妃舅父带着她进宫拜见过太后。但贵妃今晚也对朕赌咒发誓过,当年没见过梁元,更没有所谓的赏赐梁元耳环之说。”
“嗯。”
我哽咽着点头,手覆上肚子,轻轻地摩挲。
“妍妍,你这么想。”
李昭用手锤了下自己的肩头,温和道:“若是你出一点事,那么郑贵妃的嫌疑最大,朕岂能轻易放过她?她巴不得你平平安安地生产呢。”
说到这儿,李昭将团扇丢到绣床上,起身大步朝我走来,立在我身边,将我搂在怀里,大手扣住我的头,让我的侧脸贴在他的小腹上,柔声细语:“朕知道,你自打知道自己怀了双生子后就一直担忧,莫要怕,有朕在你跟前,没人会算计到你的。”
“我听你的。”
我松了口气,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小龙涎香气,烦闷和不安一点点卸下。
庶母和继子之间的嫌隙,是个天长地久的问题,不是说我和李昭今晚相互坦白沟通就能解决的,慢慢来吧,顶多我躲得远远的,后半辈子尽量一个字不提张素卿的那对儿女,少给自己和我儿子们惹事,也少让李昭烦心。
“咱们去睡一会儿吧。”
我抬臂,搂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小腹上,眨着泪眼,撒娇:“别走了,陪我一个时辰好不好?”
“好。”
李昭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斜眼朝立柜那边望去:“去给朕拿套寝衣,咱们舒舒坦坦地睡一会儿。”
“等着。”
我胳膊肘撑着桌子起身,大步朝立柜行去。
谁知刚走没几步,忽然听见李昭冷声喝了声:“站住!”
我心猛地一跳,忙转身,愕然发现他脸色大变。
“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
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他怎么忽然就翻脸了。
“你别动。”
李昭手掌对准我,眼睛眯住,紧盯着我的后头。
“你屁股后头怎么有块血迹?”
李昭疾步朝我走来,蹲到地上,凑近了,抓住我的亵裤细细看。
“我瞅瞅。”
我被他的这番举动弄得浑身发毛,忙扭转过脖子去看。
恐惧再次将我团团包裹住,我手忙脚乱地脱下亵裤,而他也帮着我脱,低头一看,果然中间有一小块红斑,而我的腿根也挂了少许的血迹。
我忙打开立柜,从里面拿出条藕粉色的缎子肚兜,在底下擦了擦,一瞧,也就一点点血丝。
我登时松了口气,对他笑道:“不打紧的,晚上我已经喝过安胎药了,明儿宣杜老过来帮我瞧瞧就行、”
“还等什么明儿!”
李昭手紧紧攥住我的亵裤,瞬间站起来,转身朝外怒喝:“给朕把府里留守的太医叫来,去,再快马加鞭将杜朝义给朕宣来!”
我被他这种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摇头笑着叹了口气,扶着后腰走到他跟前,拽了小他的袖子,柔声道:“别那么紧张,当初我怀睦儿的时候也曾出过血,到最后还不是平安把儿子生下了。”
“你还想哄朕?”
李昭猛地拧身面对我,手挥舞着那条亵裤,俊脸阴沉得吓人:“这就是你说的腿被蚊子咬了,指甲挠出的血?”
“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我笑笑,心里一暖,安慰他:“真没事儿。”
“谁!”
李昭忽然抓住我的双肩,俯身凑近我,眼睛忽然就红了,浑身被冷冽杀气笼罩。
“是不是有人给你下药了?嗯?什么时候开始出血的?是张素卿那贱妇?还是郑落云?”
李昭的手逐渐用力,把我的肩膀捏痛了,他眸子里的狐疑和狠辣越发重,又厉声问:“你有没有察觉出身边的嬷嬷宫人有不对劲儿的?朕立马让抚鸾司查!不对,抚鸾司不可信,朕交给羽林卫去查!朕倒要看看,谁敢害你。”
“你别这样啊,吓着我了。”
我学着四姐那样,用掌根去揉他的心口,泪珠如雨般落下:“别担心,我真的没事儿。”
我抬手,手指将他紧蹙的眉头拂开,然后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如同靠在一座大山上,怪得很,刚才还是我不安,这会儿倒换他了。
“别随意怀疑旁人。我给你说句实话,就是天气炎热,再加上昨儿看到勤政殿的事,心绪起伏太大,今晚回家的时候,又听见我八弟冲动之下去寻张家的晦气,不禁担心,就随着四姐和孙大人去了趟张家。”
我把自己心里的不安吐露给他,小声哽咽:“看见八弟没有落井下石,我心里高兴;可看见他又犯了那种病,蜷缩在我四姐怀里哭,我也跟着难受,悲喜交加之下就动了胎气。”
“你大着肚子,可不能胡思乱想啊。”
李昭紧紧地搂住我,“恨”地轻打了下我的肩膀。
我知道,我又把他从文宣帝拉回到了风和先生。
“嗯。”
我像小姑娘似的抽泣:“我好久没见你了,有半个多月了。我知道你要安抚璋儿,张氏案后,你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加上朝政等种种琐事,你真的没工夫来看我,我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要懂事,别给你添麻烦。可、可我就是想你了,你别怪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