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立马跪下,满脸都是冷汗,他也不敢擦,笨嘴拙舌又不敢在圣怒之下为自己分辨,于是连连磕头,有如捣蒜。
等李昭骂得口干舌燥,直咳嗽时,杜仲咽了口唾沫,见缝插针地温言回话:“启禀、启禀陛下,古医经上确有开膛治病的记载,且父亲年轻时亦曾有过数宗开颅和开胸剖腹的医治先例,只是微臣和众师兄弟技艺不精,不敢轻易尝试。但前年微臣当军医时,不得已为不少军官士兵施以此术,当时……”
“说重点!”
李昭厉声打断杜仲的话。
“是。”
杜仲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忙道:“臣昨夜开膛之术颇为成功,家父今早醒了片刻。”
“哎呀!”
李昭面上大喜,一把掀开被子,连鞋都来不及穿,疾步冲下去,亲手扶起杜仲,亲昵地摩挲着杜仲的胳膊,笑道:“如此甚好,爱卿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国手大家,真真胆大心细,妙手回春。”
说到这儿,李昭俯身看着杜仲的脸,疑惑地问:“爱卿何故汗流浃背?是屋里太热了么?”
瞧见此,我忙起身飘过去,嫌弃地用袖子抽打李昭的脸,笑骂:“你竟好意思问,还不是被你给吓的。”
我松了口气。
杜老今早短暂醒了会儿,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老人家性命保住了,而我也有活命的希望?
……
*
不知不觉,一整日就过去了。
往往绝望中看到抹希望时的等待,才是最熬人的。
这一日,我或是去厢房探望昏迷的杜老,或是瞧旸旸和朏朏,亦或是停留在李昭身边。
李昭昨夜还能冷静自持,今儿显然开始烦躁易怒起来。
内阁重臣不住地要求见他,他撑着精神宣了几位重臣进到内院来,哪知那些臣子一看见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为了个区区妃妾,弄得两鬓斑白,高热不退,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喋喋不休地跪求陛下保重身子,还用殷纣之妲己、幽王之褒姒,甚至玄宗之杨妃来作比,进言陛下要以江山为重。
好么,这下可算撩动老虎的胡须了。
李昭本就满腹的愁燥,听见这番话,不禁龙颜大怒,茶泼首辅,当众揭兵部尚书的私短,说你这老匹夫养了个清倌人,那女子陪你酗酒暴毙,你尚且抱着她的尸首号啕大哭、如丧考妣,怎么朕的爱妃重病,就不许朕难受会儿了?一群伪君子,灭人欲的假道学。
骂了一会儿,他就让胡马将他的重臣们全都逐走。
秋雨缠绵,天黑的很早。
看罢旸旸和朏朏后,我站在上房门口的台阶边发呆,听凄迷雨声,看重阳节的菊花瓣飘在水洼上。
屋檐下的琉璃宫灯在地上投映出一圈浅浅的昏黄,寒风一吹,左右摆动。冷雨凉透整个秋,也凉透了我的心。
杜老今儿断断续续地醒了三次,晌午后彻底昏迷过去,腹上的伤口出了血,情况不太好。而我的肉身脉搏时有时无,底下淅淅沥沥地出血,又朝鬼门关迈了一大步。
想到这儿,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穿墙而过,进到内间。
内间药味和血腥味甚浓,兽首金炉里的沉水香根本压不住,此时,我的肉身依旧死气沉沉地平躺到炕上,李昭盘腿坐在我跟前,他腿边放了个檀木匣子,匣子边散落了许多信笺。
他换上了那件西装,手里捧着一封信,从头到尾地给我念。
念完后,他从大锦盒里拿出白婚纱,平铺在我身上,莞尔一笑,忽眉头又皱起,一把将婚纱扯走,低声道:“虽说是嫁衣,可朕总觉得白不吉利,你还是别穿了,明儿朕让人给你做件红的。”
我站在炕边,摇头一笑。
这时,睦儿只当我睡着了,高兴得满炕撒欢,跌跌撞撞地跑到李昭跟前,抱住李昭的脖子,奶声奶气的痴缠:“爹爹陪小木头去外面,踩水水玩儿。”
李昭一把将睦儿强搂在怀里,皱眉叱道:“你能不能听话一点,你娘都这样了,你这没良心的小子居然还想着玩儿。”
睦儿被吓到了,小胖手摸着李昭鬓边的白发,委屈道:“爹爹别生气,小木头不玩了,不吵娘睡觉觉了。”
李昭眼圈一红,叹了口气,俯身亲了口睦儿:“是爹爹气急了,你还不到两岁,懂什么。”
话音刚落,胡马忽然撩帘子进来了,他给李昭行了个礼,低声道:“启禀陛下,刑部尚书梅大人来了,老奴让他在外院的花厅里等着。”
说到这儿,胡马疾走几步上前来,弯腰捧起李昭的鞋,柔声道:“老奴伺候您穿衣罢。”
“用不着。”
李昭摇摇头,低头看了眼我,咳嗽了几声:“朕身上不痛快,你把仁美叫到这儿来。”
“可是娘娘在此处,会不会不太方便……”
胡马有些迟疑。
“去!”
李昭呵斥了声。
听见这话,我不禁愣住。
他这是疯了么,居然让我的前夫过来看我,于情于理都不合啊。
这时,李昭这狗东西俯身,凑到我肉身面前,吻了下我灰白的唇,狞笑了声:“朕也要熬一熬那个没心肝的东西,我真是替你觉得不值,十四年青春年华都喂了狗,不,他连狗都不如,你喂狗吃东西,狗都要冲你摇两下尾巴。你瞧瞧他,昨晚上居然还笑得出来,无耻!简直是豺狼行径!”
“你何苦这样呢。”
我依偎在李昭身侧,摇头嗔他:“之前他来长安为官,我心里也是气不过,大着肚子赖在他府上熬他,可如今我对他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我在意的是你。”
没一会儿,我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帘子被人从外面挑开,进来个穿着官服,高挺俊美的男人,正是我那前夫梅濂。他身上满是深秋的寒气,不知是不是许久未眠,眼底稍稍发乌,雨水从黑发缝儿里流出来,沿着侧脸划落到下巴。
“臣梅濂,叩请圣躬安。”
梅濂压根不敢抬头,抱拳深深行了一礼。
“朕安。”
李昭白了眼梅濂,给我的肉身将被子往上掖了下,叹了口气:“听胡马说,爱卿一日一夜未合一眼,奔走于宫廷和北镇抚司,为朕查案,辛苦爱卿了。”
“臣不敢。”
梅濂的身子又弯了几分。
“仁美,给朕倒杯热水来。”
李昭捂住口,猛咳了通。
“是。”
梅濂低着头转身,接过胡马手里的铜壶,往玉碗里倒了杯滚水,双手捧着往炕边行去。
我盘腿坐在李昭身侧,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看梅濂。
他的双手显然有些微颤,并不敢乱看,可还是没忍住,眼珠往左滑了些,当看到我的肉身时,他身子猛地一震,滚水登时从玉碗中溅出些许,我明显看到他眼角湿润了,薄唇紧紧抿住,仿佛在将悲痛遏制住。
他没再看我,将玉碗给李昭捧上去,可李昭没接,只是静静地看着梅濂。
这时,我儿子的小身子忽然前倾,想要拿过那只碗,哪料碗太烫,这小子居然将那玉碗给打翻,撅着嘴使劲儿吹手手,仰头委屈地看他父亲。
李昭勾唇一笑,大手将睦儿的小手给包住。
梅濂噗通一声跪下,连声说:“臣有罪,臣有罪。”
“仁美何罪之有?”
李昭冷笑着问了声。
“臣旧日里苛待了娘娘。”
梅濂以头砸地,连着砸了好几下,颤声道:“臣万死难以赎罪!”
“都过去了。”
李昭给胡马使了个眼色,让胡马扶起梅濂,并赐了座。
“你查的怎样了?”
李昭抿了口热茶,冷声问。
梅濂仍不敢抬头,也未敢喝赐下的茶,皱眉道:“臣乃外臣,不敢进宫拷问冷宫张氏和郑贵妃娘娘,只是递上拜帖,想要问齐王殿下几句话,哪知被袁首辅给拦住了,首辅大人说齐王殿下病重,以此拒绝臣的盘问。臣后将抚鸾司的女卫军拿到北镇抚司,用、用刑讯问。”
说到这儿,梅濂从怀里掏出一摞厚厚的证词,交给胡马,让胡马呈上去,接着道:“陛下您知道的,抚鸾司有一半的女卫军是随郑贵妃娘娘去过北疆的,其中有两个女卫军,一个叫严东珠,另一个叫毛红艳的,平素与齐王殿下走得近,当日元妃娘娘同冷宫张氏发生争执后,就是这两个女卫军将此事暗中告知齐王殿下的,但她们概不承认受谁的指使谋害元妃娘娘。至于杜老当日街上被疯马袭击,北镇抚司的人查了数日也未有尺寸进展,只查出那疯马身上有鞭笞痕迹,似乎是被人有意驯服过的,原想将它放回街上,看它能不能回到主人那里,哪知那马儿被人提前灌了毒,也早都暴毙了,线索又断在这儿了。”
李昭皱眉,一张张地翻看供词,他寻思了片刻,问:“仁美,依你看妍华这次早产而逝。”
李昭立马改了口:“早产垂危,是偶然之事,还是背后有人暗害?”
“臣觉得必定有人在背后谋划!”
梅濂猛地抬头,咬牙道:“虽然废后和齐王口出不逊,但张家已然式微,没心思谋算得这样精准,先制造意外杀杜老,再步步紧逼元妃娘娘,包括昨日娘娘生产之时,那个接生婆喊了声七郎没气儿了,臣以为皆是别有用心,孕妇哪能禁得住这样吓,必定会落红垂危的!臣去查那个接生婆,哪知那妇人死不承认,最后居然以撞墙自尽来证清白,臣已经派人去查她的家族了,想来不久就有结果。”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脸色越来越阴沉,问:“那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臣不敢说。”
梅濂头越发低垂。
“抚鸾司那两个贱婢与璋儿走得近,朕是知道的。”
李昭揉着心口,脸越发阴沉:“暂解除黄梅抚鸾司的官职,交由北镇抚司看管,其余女卫军扣押审问,若审不出,过后或逐出京师,或赐婚,或随意在哪个衙门安插.进去,朕来日会重组一批女卫军。”
说到这儿,李昭抬头看向胡马:“你回宫里传旨,说朕快不行了,让郑氏出宫一趟。”
梅濂听见这话,急得起身,上前一步,望向李昭鬓边的白发,哽咽不已:“陛下要保重龙体哪,娘娘必不愿看到您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
“行了行了。”
李昭疲累地挥挥手,叹了口气:“你也辛苦了,家去歇着罢,不必担心朕。”
“是、是。”
梅濂弯下腰,连连后退:“臣告退。”
十四年风雪,我想,我若是听闻梅濂重病垂危,定会感伤几分。我虽恨他,可我还是个人,对少年夫妻的还有一点感情。
我真的很恶心梅濂这般冷静自若,条理清晰地给李昭分析所谓的真凶。
越想越气,我随着梅濂飘出去。
依照他这个阴损狠辣的性子,当初看到我大腹便便,毫不客气地对我拳打脚踢,是啊,我让他做了王八,给他戴了绿帽子,他瞧见我死了,保不准多高兴,心里憋的这口恶气终于出了。
往前看去,梅濂打着伞,疾步匆匆地行在前头。
我跟在后面,不住地咒骂。
出府后,他从荷包里掏出锭金子,笑着感谢送他出门的蔡居公公,由心腹侍从搀扶着上了马车。
我亦随着他,飘进马车。
车内很黑,看不到一丝光亮,马车默默地行驶在长安深秋的雨夜里。
而梅濂,此时盘腿坐在最里面,闭眼小憩。
忽然,他唇一咧,笑了,笑得特别得意。
我心里的气恨越发浓,李昭说的没错,我的青春少艾果然都给了狗,不,他是豺狼。
正当我准备下马车离开时,忽然,我听见一阵细碎的呜咽声。
我忙扭头看去,发现梅濂此时虽双目紧闭,但眼泪却潸然落下,他没敢哭出声,从背后将软垫抽出来,捂在脸上,痛哭出声,紧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根银针,将袖子撸起,用银针猛往自己臂上扎。
我看到,他胳膊上有好多新新旧旧的血点子,仿佛这样扎了自己很久、很多次。
良久,他头杵下,喃喃低语:“你的命比草贱,也似草般顽强,活下来吧。”
说到这儿,他坐直了身子,冷声冲赶车的侍从喝道:“掉头,去北镇抚司。”
那侍从担忧的声音响起:“大人,您已经一日一夜未合眼了,小人先带您去酒楼用点饭罢。”
梅濂冷声道:“不用了,查案要紧。”
我也不知此时有何感想,转身飘出了马车。
……
我站在灯火阑珊的长安街头,扭头,看马车朝着相背的方向,越走越远。
我冲马车的方向挥了挥手,提着裙子,朝我府里飘去。
飘到后门时发现,门口停着辆华贵马车,似乎是宫里之物,郑贵妃来了?
这次我和杜老出事,真的看起来都是意外,可一连串的偶然又让人觉得不是意外,梅濂方才已经暗示李昭,此事和郑贵妃脱不了干系。
会是她么?
我忙往内院飘,果然,内院已经站了好些披坚执锐的羽林卫军。
而上房的灯火错错,隐隐传来男人一两声疲惫的咳嗽声。
我疾步上前,穿墙进入内间。
此时,李昭已经将西装换下,穿上了平素的燕居常服,炕上的信笺全都收了起来,他虚弱地坐在炕椅,胳膊耷拉在椅子栏上,担忧地望向我的肉身。
而郑贵妃则立在屋正中,她仿佛清减了很多,面上并未施粉黛,头上只簪着枝银钗,脸儿黄黄的,的确像身子不适。
屋子真的很安静,连落根针都能听见。
良久,李昭叹了口气,率先开口:“深夜将你唤来,是朕的不是,可朕……”
说到这儿,李昭忽然落了泪,手捂住脸,哽咽不已:“朕已然乱了心神,实在撑不下去了,便想找你说会儿话。”
“陛下要保重身子哪。”
郑落云眼圈红了,心疼地看着李昭鬓边的白发,又望向我,叹道:“元妃妹妹必定吉人天相,您莫要太过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