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李昭微微点头,让胡马给郑贵妃端盏茶来,正在贵妃刚坐下,准备抿茶之时,他忽然用帕子捂住口,猛咳了通,咳后一看帕子,上面落了好些血。
胡马和郑贵妃急得忙上前。
胡马都落泪了,冒死跪下嗔道:“陛下,算老奴求您了,您别这样了好不好,昨夜白了头,今儿又咳血,您这是在折元妃娘娘的寿啊。”
“混账!”
李昭将帕子掷向胡马,喘着骂:“不许咒她!”
“臣妾给您将太医请来瞧瞧罢。”
郑贵妃身子凑上前去,不住地摩挲李昭的背。
“无碍。”
李昭摇摇头,又开始絮叨:“朕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儿。”
忽然,他凄然一笑,扭头痴痴地看向我,含泪道:“那些臣子把朕比作玄宗,说朕太过宠爱妃妾,可朕这辈子孤苦冷寂,遇到她才得片刻欢愉轻松。”
说到这儿,李昭捂着口又咳嗽了通,晕的泫然欲倒,望着郑贵妃,无奈道:“她一走,朕怕是时日也不多了,只是留下这一大摊子烂事,实在是放不下心。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素有决断,以后少不得要靠你撑着了。”
“陛下,陛下您何出此言呢。”
郑贵妃瞬间泪如雨下,正要跪下,哪知被李昭拉了起来。
李昭长出了口气,摩挲着郑贵妃的胳膊,细细想了片刻,叹道:“袁首辅是个中正不阿的,有他在,朕的新政必能接着推行下去。户部尚书姚瑞老成,但太直,有时遇到军政大事会拧巴住,难免与人争吵结怨,你要会调解,也要会利用;兵部尚书海明路老奸巨猾,朕担心你会对付不了他……”
我愣住。
我才飘出去多久,李昭身子就急转直下,不行了?他怎么就开始交代后事了!
“陛下,臣妾不敢啊。”
郑贵妃急得涕泗横流,极力劝:“您正当盛年,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你让朕说完。”
李昭疲软地歪在炕椅上,强撑着精神,接着道:“梅濂是个十足十的小人,朕走后,此人不可留,必迅速诛杀。”
说到这儿,李昭揉了下太阳穴,虚弱地问:“如今就剩立谁为太子了,六郎七郎刚出生,不必考虑。朕如今犹豫了,不知该立璋儿、钰儿和睦儿哪个,落云哪,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心里一咯噔,头皮阵阵发麻。
李昭这狗东西哪里垂危了,他分明在试探郑落云哪,而且还是用立储这种干系着社稷大事来试探。
第147章 狗急跳墙 狗急了,跳墙了
此时, 我紧张得口干舌燥。
犹记得刚来李昭身边时,他就百般试探过我是否有当皇后野心、是否一心谋害素卿复仇,那时我虽小心谨慎, 但还因为自己的贪婪掉入了他的陷阱里, 以至于害得八弟父子受伤。
后我得到老陈指点,再加上日积月累对他的揣摩, 逐渐才走出一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让他慢慢地对我敞开心扉。
他后宫的女人, 这么多年他必定都是吃透的了, 瞧瞧素卿和曹氏的下场, 再瞧瞧他对张春旭的算计, 对我的利用,那么贵妃呢?她的机敏才干我一直是非常欣赏的, 她这次会掉入李昭挖的坑么?
果然,听见李昭问立谁为太子之事,郑落云脸色一变, 但她并未表现得惊慌,她看上去很悲痛, 猫儿一般灵圆的双眼满含泪水, 噗通一声跪下, 往炕的方向跪行了几步, 难过得手捂住心口:
“陛下您才三十出头, 岁数比臣妾还小两个月, 怎能有如此悲观厌世之想哪!”
郑贵妃微微摇头, 心疼地看着李昭两鬓白发,泪如雨下:“谁都有不适之时,太医院国手如云, 定能调理好您的身子!臣妾求您了,莫要再说这样的话,臣妾害怕哪。”
好!
我暗暗喝了声彩,抿唇浅笑,斜眼望向李昭,笑道:“人家郑贵压根不接储君的话茬,遇到高手了吧。”
此时,李昭又用帕子捂住口,猛咳嗽了通,擦去唇角的血,无奈一笑:“阎王叫你三更死,哪里留人到五更。你也别这么害怕,朕这么多年来一直当你为最信任的红颜知己,咱们向来无话不谈的,朕叫你来之前想了一日一夜,璋儿钰儿生母卑贱,为朕不喜,但均年过十二,又都聪慧过人,倒是可以考虑为太子人选,睦儿出身最尊贵,机灵活泼,最为朕喜,也可以为储君,可他还不到两岁,朕实在难以抉择,你帮朕瞧瞧,太子该立谁?”
我摇头一笑,好个李昭,这个问题贵妃要是不答,他是不罢休了。
我看向郑落云,她这时仿佛病气也上来了,掌根按住胃部,难受得额上冷汗频生,虚弱道:“臣妾乃一介妇人,不敢妄言立储之事,方才臣妾来时路过外院,略瞧了眼,内阁大学士和大理寺、御史台、三大营等不少重臣良将都在花厅,正等着您的传召,他们的才智更胜臣妾百倍,陛下何不将他们宣来问话?”
我莞尔:好哇,这个雪球又抛给了李昭,推了个干干净净,不愧是贵妃。
“也好。”
李昭身子前倾,隔空将贵妃虚扶起。
随后他转身,在旁边炕桌上的章奏堆里抽出一块明黄色的帛书。
“是朕没顾虑周全,为难你了,朕知道,自打上次你在勤政殿被肃王呵斥过后,一直谨慎小心,不敢妄言……朕的大伯是个武夫,朕都屡屡被他吆喝,他的话你也不必放心上。”
说到这儿,李昭垂眸,看着手中的那封折好的帛书,不知想起了什么,这男人低下头,眼角湿润,羞惭道:“落云哪,你伺候朕这么多年,朕在男女之事上实在是愧对你。”
郑落云没言语,亦低头掉泪,那样子,仿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这时,李昭慢慢地将帛书打开,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墨字,哽咽道:“你真的是个好女人,三王之乱时,张氏消极对抗,曹氏更是无耻叛朕,惟有你一直对朕忠心耿耿,所以朕相信你,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付在你手上,你也不负朕托,帮朕离间三王,扭转乾坤,后更是帮朕藏匿赵氏童明……朕一直是感激你的。”
“陛下快别这么说。”
郑落云目光真诚,泪眼盈盈地望着李昭:“妾蒲柳之姿,在这女子卑贱的世道里,是陛下给了妾一个机会,让妾见识天地有多大,过去种种,更让妾明白陛下的胸襟有多宽广,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陛下就是妾的伯乐,妾生生世世感念您的知遇之恩,容妾冒死直言,您于妾而言,早已超脱了男女之爱,是师生之情。”
听到这儿,我不禁拊掌。
李昭这狗东西处处挖坑,言语可谓伪善之极,若放旁人,怕是早都感动得不行,把心里话全都吐出来。
可贵妃呢,简直比李昭更肉麻,动情奉承的话随口就来,非但不居功自傲,反而不动声色地拍马屁。
“哎!”
李昭叹了口气,将那封帛书放在自己腿边,往前推了些许,神情越发难受:“正是因为如此,朕才觉得委屈了你。而今张氏已废,一则宫里不可无后,二则泰山崩后,少不得你要垂帘听政,辅佐少帝,若是你无皇后之身份,恐怕名不正言不顺。”
听到这儿,我越发紧张。
当初李昭用凤袍试探过我,而今用封后诏书试探贵妃。
愚笨如我尚且知道婉拒,我猜贵妃绝不会接受。
果然,郑落云第二次跪下,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抬爱臣妾,是妾莫大的荣光。只是妾无德无才,父母皆亡故,膝下又无子,怎配为后?又怎配垂帘听政?如陛下方才所说,朝中袁首辅、姚尚书等人皆是忠良,必能辅佐储君,妾鼠目寸光,实不敢耽误江山哪!”
我点头微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贵妃,拒绝得有理有据。
我头枕在李昭肩上,朝他耳边吹了口阴气,笑骂:“吃瘪了吧,人家偏不上你这当!”
李昭倒是没表现出失望之样,虚弱地喝了口参茶,拍了拍手,对胡马道:“去把孩子们抱过来。”
没一会儿,秦嬷嬷带着乳娘们和孩子们鱼贯进入。
睦儿是大孩子,只是包在被子里,那两个小的则裹得严严实实,被子一角将脸小脸盖住。
三个孩子被秦嬷嬷安置到炕上后,她就带人全都退出去了。
我忙飘过去,心疼地看着我儿子们。
睦儿睡着了,他贪玩,脸上少不了摔倒的跌伤,朏朏气若游丝,也睡着了,而旸旸这会儿则睁着眼,这小模样,和他哥哥刚生下时一模一样。
这时,李昭挣扎着坐过来,就着昏暗的烛光打量三个孩子,他不禁回头,悲痛地望着我的肉身,随后俯身吻下睦儿,又用食指轻轻摩挲了下旸旸的脸蛋,哽咽不已:“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怜你们三个同爹爹一样,打小就没了娘。”
李昭用袖子擦去眼泪,看着郑落云,叹道:“如你所说,朝政有贤臣良将守着,朕可以放心,可朕唯独不放心他们三个。落云哪,朕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你一无所出……朕想了想,睦儿和旸儿是好孩子,唯独这个李朏,一出生害得他母亲血崩而亡,又害得朕白发吐血,实乃克父克母的煞星,朕着实不喜,朕打算将他打发去避暑山庄,让太妃娘娘帮朕抚养。
璋儿有文清爱卿教授经世致用的学问,钰儿跟在公主夫妇跟前,想来也不错,而今就剩下睦儿和旸旸,落云哪,你要帮朕好好抚养他们长大。”
说实话,我真的很不喜欢李昭现在的言语。
什么叫朏儿不祥,孩子早产虚弱,分明是我这个当娘的过失,和他有什么关系,再者,就算你要算计郑落云,可凭什么把我的孩子们送给旁的女人!
我瞪了眼李昭,看向郑落云。
果然,一听见孩子之事,郑落云恍惚了片刻,可很快又清醒过来。
她没有拒绝,可也没有答应,连着咳嗽了数声,直咳到干呕,才虚弱地哭道:“妾薄命,无法为陛下绵延子嗣,已是罪人。按说元妃妹妹而今孱弱,她旧日里与妾身交好,妾自当帮她照看一段时间孩子。只是妾近日脾胃不适,恐将病气过给孩子们,若真如此,妾就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更辜负了元妃妹妹的情义。”
到这儿,我真是服了郑贵妃。
不论李昭给她挖多少坑,她都能轻巧避开;
不管李昭用垂帘听政、继后还是孩子来诱惑她,她都能清醒地摆正自己的身份,委婉地拒绝;
李昭垂危托孤,好么,那她就病重,死活不接;
李昭哭诉旧日的情分,行,她也哭着感恩陛下的知遇之恩,就是不上当;
这女人简直厉害得油泼不进、水淹不透,这便是以柔克刚了吧。
就在此时,我听见旁边传来两声男人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我扭头朝李昭瞧去,发现他此时完全像变了个人,哪里还有方才的孱弱垂危,俊脸阴沉着,眉宇拧着些许愤怒,他一把掀开盖在腿上的薄被,直接下炕,想要穿鞋,老半天穿不进脚里。
胡马小跑过来帮他穿,他烦躁地将胡马踹开,就这么赤着脚走向郑贵妃。
郑贵妃见李昭如此,忙要站起。
谁知李昭双手巴住椅子的两边扶手,俯身,将郑贵妃逼迫在小小椅子里,不能动弹。
郑落云显然被李昭的骇人脸色这番动作给惊吓到了,背紧紧地贴在椅子靠上,眼眸低垂,不敢直视,声音亦有些发颤:“陛、陛下,您怎么了?”
“怎么了?”
李昭的声音此时冷漠异常,他一把捏住郑落云的下巴,强迫贵妃与他直视:“落云,你是个聪明人,又为社稷立下奇功,朕的确挺敬重你的,有些事朕知道,可顾着你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李昭脸又凑近几分,狞笑数声:“当年严氏是你的宫人,你看见朕与张素卿面和心不和,将这个能歌善舞的宫女推到朕跟前,朕还当你是个解语花,哪成想你是想占据严氏的儿子,你敢说炜儿生母难产血崩,不是你的手笔?”
“不是。”
郑贵妃已经慌了,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闭嘴吧你!”
李昭怒喝了声:“你敢说你没有怀私心挑拨过曹兰青毒害睦儿”
“臣妾是说过不体面的话,可从没想害过睦儿啊,”
郑贵妃鼻头已经哭红,极力为自己辩解。
“你是不会害睦儿,你想抚养睦儿!”
李昭猛地掐住郑贵妃的脖子,他骨结发白,明显在用力。
“睦儿是朕与心爱之人的孩子,又得朕偏爱,抚养在身边数月,旁人怎能不眼热心恨!”
李昭拍着郑落云的侧脸,咬牙发狠:“当日睦儿出生时,不仅有漫天红霞的天象,还有市井牡丹花尽开的异端,更有民屋发掘出上古竹书的祥瑞,人都道这孩子是个有来头的,朕开始时也这么觉得,可朕忽略了一件事,古书有云‘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你母家羊氏前朝时就掌握着京都各处古墓所在的位置,羊家世代为太史公,拿出古物伪造一个墓穴不是难事。这事朕私下查阅史书,又百般与你表哥羊羽棠说话才推测出的,你为睦儿制造祥瑞什么意思,嗯?你压根看不上李钰,从头到尾你看重的是睦儿,对不对!”
听到这话,我口半张开,楞得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
郑贵妃也痴楞住,喉咙滚动,咽了口唾沫。
饶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仍旧冷静,为自己争辩:“臣妾没有,古墓这事臣妾也不清楚,怕是要、要问舅父,兴许重见天日时正巧撞上睦儿出生,也未可知!”
“你舅舅早死了,上哪儿拷问他!”
李昭抓住郑贵妃的发髻,将女人的头往后拉,双眼微眯,冷笑数声:“你谋算的好啊,站干岸,添柴火,撺掇着张氏和曹氏内斗,梁元究竟是不是你杀的?那个自尽的接生婆子是不是你安插在妍妍跟前的?杜老遇袭是不是你做的?是啊,妍妍若是死了,你当皇后就顺当了,一下子连儿子都有了,怎么,你下一步就想谋害朕么?朕把你的胃口越喂越大,在朝堂北疆出风头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就这么想当武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