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无妨。”
李昭起身,大步行到红泥小火炉跟前,提起坐在炉子上的铜壶,给自己冲了杯六安瓜片,他站在睦儿身后,略微弯腰,皱眉瞧向儿子的屁股,冷笑道:“怎么,心里没拿定,是来向爹爹讨主意了?方才还贬低你哥哥懦,这会儿倒不敢说了?”
“倒不是。”
睦儿指头蘸了点茶,在桌面上写了个“袁”字,勾唇浅笑,那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沉稳自信,像极了当年的李昭。
“孩儿想过了,羞辱大哥是一码事,恐吓首辅、得罪文臣士子,是另一码子事,海明路乃齐王妃之父,他出面指摘我,多半是维护齐王夫妇,我就算把心掏出来给他,他也不会向着我,而袁文清就不一样了,他虽是齐王的师父,更是朝中的首辅,朝中文官和长安士人也多是看见他受辱,这才对孩儿群起而攻之,所以,孩儿向他负荆请罪即可,只要首辅与儿子和解,其余人见儿子如此诚心,便也跟着松口了。”
“嗯。”
李昭唇角浮起抹笑,眼里含着股老谋深算,循循善诱:“怨不得首辅这回生气,你这孽障实在缺少管教,平素里净喜欢在北镇抚司和军营里厮混,如同野人一般蛮横,正经学问竟一点都不通。”
我皱起眉,这些年睦儿读书,都是他一字一句教过去的,这个年纪算出类拔萃了。
此时,睦儿面上也带有不服气之色。
可忽然,这小子怔住,嘴里喃喃地品咂他父亲刚说的话,猛地眼前一亮,忙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狡黠笑道:“多谢爹爹指点,孩儿会诚心拜袁首辅为师,求他指点孩儿为人处世的道理!”
李昭得意的唇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睦儿的黑发,笑道:“光一个袁文清还不行,朕届时让户部尚书姚瑞也教教你,再挑两个敢直言上谏的科道官,好好搓一搓你这块又臭又硬的顽石。”
“孩儿多谢爹爹抬举!”
睦儿兴高采烈地磕了个头,抓住他爹的下裳,擦掉嘴上的栗子糕屑,傻呵呵地仰头冲他爹笑:“嘿嘿。”
“嘿嘿。”
李昭直面睦儿,学着回笑了一声,一把拽走自己的衣裳,“嫌弃”地拂了拂,又问:“你说会给你大哥道歉,可是真心的?”
睦儿摇摇头。
“你娘说的没错,指望你屈服,那还不如指望石头会走路呢。”
李昭冷哼了声:“你那日将凌霜抬到齐王府前,曾与那丫头独处了小半个时辰,你们俩说什么了?是让她以后将你大哥的一举一动报给你?”
睦儿再次摇头,坏笑:“我只是跟她独处一室,一句话都没跟她说,由着她赌咒发誓地哭号,等金炉里的香点完后,我就让人把她塞进花轿里抬走了。大哥既然想通过凌霜摆布我,那我也恶心恶心他,日后他一看见凌霜,就会猜测当日我到底同凌霜说了什么,他是个多疑的人,必定怀疑那贱婢,日日夜夜处在不安当中!”
“你这小鬼想得倒挺刁钻。”
李昭双手背后,舌尖轻了下唇,笑道:“何苦这般为难你哥哥呢,他如今淡泊名利,心存仁善,时不时地放粮接济穷苦百姓,甚至出巨资修《大藏经》。”
“他那是假仁假义!”
睦儿脱口而出,啐了口。
李昭眉一挑,坐在书桌上,一口一口地饮茶,垂眸看向睦儿:“怎么,你觉得他修《大藏经》别有用心?这可是劝人向善的好事,大功德一件,你自己不做善事,倒怀疑起你哥了,可见容不下人。”
“他分明是别有用心!”
睦儿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他那是借助修佛经来美化自己的名声,花费巨万,实在是奢靡无度。”
李昭轻轻吹着热茶,笑了笑,问:“除了掾饰名声,你觉得他修《大藏经》,还有什么缘故?”
睦儿愣住,冥思苦想了良久,摇头道:“孩儿只能想到这点。”
“儿子,爹爹今儿再给你教个道理。”
李昭俯身,拍了拍睦儿的肩膀,柔声道:“日后你若是要查一个人,他做的每件事要查,除此之外,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不经意的笑都要留心,这背后定别有深意。譬如你大哥,只要是个长脑子的,都知道他修《大藏经》是为了美名,可更深一层的因由,往往被人忽略。”
说到这儿,李昭双眼微微眯住,柔声笑道:“你还是太粗心了,忽略了你哥平素和哪些人往来。龙虎营的常煨将军当年在三王之乱中居功甚伟,朕封他为定北侯,此人在军中素有威名,带出来的兵骁勇无比,可他生平却有个大憾事。”
“什么憾事?”
睦儿忙问。
李昭勾唇浅笑,掐了下睦儿的脸蛋儿:“他没儿子。常煨妻妾众多,可膝下全都是闺女,眼瞧着年近五十,却还没个能继承他侯爵的儿子。当年常煨在菩萨跟前发过愿,若是菩萨能保佑他生个儿子,他便出资修《大藏经》,并且后半生吃斋念佛。你哥探得此事,先是想法设法寻擅长千金小儿科的大夫,给常煨和其宠妾爱姬瞧病,果然没多久,常煨的贵妾一索得男,算算,那孩子如今和你弟弟差不多大。常煨当年许了大愿,奈何家中花销庞杂,实在出不起巨资修《大藏经》,你大哥慷慨解囊,由齐王府出面修佛经。”
“我懂了。”
睦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父亲:“大哥修佛经一举两得啊,又是经营了名声,同时还拉拢了武将。”
李昭颔首,故意点了下睦儿的额头:“傻了吧小子,比起你哥,你道行还差的远呢,眼瞧着你哥哥文臣武将两面讨好,你呢,净得罪人,一点应对的法子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
睦儿胸脯挺起,牙紧紧咬住下唇,急得脑门直冒汗,忽而一笑:“他不是修佛经美化自己么,那我就让人指出他佛口蛇心,奢靡无度,胡乱解释佛经为自己造势;他不是想拉拢武将么,那过些日子我去洛阳,便把常将军唯一的儿子带上去见见世面,联络联络感情,俺小风会正缺好兄弟呢。”
李昭瞪了眼睦儿,转身回到书桌后面,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污糟的小风会,以后不许再提了。洛阳苦寒,你若是在路上照顾不好常公子,朕饶不了你!”
第167章 相媚好(上) 如题
正如老陈当年说的, 在运、气、势没有起来前,那就得等,而在等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地谋划, 稳扎稳打地走好每一步路。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不论是婚姻、家庭还是子女,都是需要经营的。十六岁过后, 我迅速让自己成长起来。同梅濂成婚后,我全心全意经营小家和婚姻, 可因为种种琐碎矛盾和不沟通, 我们的关系出现裂痕, 从最初的推心置腹, 渐渐到同床异梦,再到天各一方。
这段姻缘最终以失败告终。
在遇到李昭后, 我不断反思从前的失败。
我一开始从密档中揣摩太子李昭,直到后来实实在在接触到他这个人,在最初磨合中, 我们俩发生过许多不愉快,最后, 我决定摸着石头过河, 硬生生给自己蹚出一条路, 对他, 我始终保持着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策略, 三十岁的我们对待感情, 更成熟理智, 也更有自己的盘算,万幸,我们是适合对方的人, 互相理解、沟通,日子越过越好,也对彼此的感情越来越深;
对我的将来,我三十岁时就坚定不移地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那时候我没名分,两手空空,恰好当年做梅家妇时有过经营商铺的经验,于是我做了丽夫人,名正言顺地积攒一千年,并且在这十多年来帮扶了很多孤寡妇人。
对于我儿子的将来,刚生下睦儿时,我就思虑过万一有朝一日泰山崩,睦儿和我怎么办?于是我给自己想了条后路,将京城的财产一点点转移到洛阳,差燕娇在北方开了许多的分号。
对三个儿子的教养问题,我也静下心来仔细反思过张氏对李璋的影响,所以,我对于儿子们并没有管得太狠太死,也没有时时刻刻耳提面命,他们三个在宫里和民间两处长大,性格迥异,却都是明事理的好孩子,三十岁时我就知道,睦儿的出身比不上李璋,但他占了个天时,由皇帝亲自抚养长大,李昭不论是宠、呵斥、责打、磨炼,都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路行至此,已豁然开朗。
李昭问睦儿,你兄长和弟弟谁更合适做太子?
睦儿自信地回答:除了我,谁都不合适。
李昭笑骂了句厚脸皮,其后开始引导睦儿解决波云诡谲的朝局纷争,应对复杂险恶的人心。
来日睦儿封太子,那么,我也很有自信地说一句:距我高妍华的封后时日也不远了。
所以在这天来临之际,我更得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犹记得那天,李昭痛打过睦儿,晚上的时候,他先是拐弯抹角地让胡马安抚儿子,紧接着自己上阵,引导教授儿子。
次几日,李昭回宫,在勤政殿议事的时候,睦儿身穿素服,一瘸一拐由太监搀扶进去,这小子先是跪下给李昭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直言自己少不更事,原是见到大哥钟意自己的婢女,便有心将美人送予哥哥,天黑走错门了,竟将姑娘从王府正门抬进去了,没想到惹大哥误会,更没想到也让群臣误会他不悌兄长,甚至将陛下也牵扯进来了,真是罪该万死。
他年纪小、不懂道理,看见首辅大人指责他,一怒之下做出愚蠢之事,现他被陛下打醒,于是连夜请能工巧匠,打造了辆马车,已经拉到首辅家中了,又请了数位杏林圣手,为当日被他打伤的随从瞧病。
他今儿来殿里,就是专门给陛下赔罪,给首辅赔罪,给群臣赔罪。
睦儿这番话刚说完,兵部尚书海明路就开始发难,左右还是那套说辞,上谏李昭,瑞王实在骄悍,用低贱的奴婢来□□王.妃,逼得他女儿差点投缳自尽。
可海明路话刚到嘴边,孙御史立马站出来,冷笑数声,说:难得瑞王小小年纪便这样懂事,是错能改,善莫大焉;
紧跟着孙御史的说话的,还有武安公何家父子,正话反说,言瑞王自幼多出入军营,身上有血性蛮气能想来,到底是羊大学士这个做师父的没有多加规劝,当罚其俸禄,武安公同时又提出,瑞王年纪小,陛下得多给他指几个名师,教他道理。
李昭嫌弃地瞪了眼睦儿,顺着问:“你这孽障的确缺少管教,你说说,想让谁教你呢?”
睦儿走到袁文清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泪眼中含着敬仰:“学生幼时常听陛下谈起首辅当年死守江州的英雄往事,对您敬仰不已,况且学生名中的“睦”字乃首辅给陛下提的,首辅这些年将大哥教成仁善君子,学生愿聆听首辅教导。”
紧接着,睦儿又转向户部尚书姚瑞那边,哽咽道:“学生是被父皇和母妃娇养大的,打小没受过磋磨,上有兄长宠着,下有幼弟敬着,身边全是逢迎媚好之辈,姚大人正直刚硬,不忌讳学生的身份,铁面将学生的错处指出,实有唐时魏徵之风,学生若拜不了如斯良师,将夙夜难寐。”
千穿万穿,马屁难穿。
袁文清和姚瑞面色和缓,互望一眼,立马要扶起睦儿。
一旁的梅濂和孙御史等人登时走上前来,笑着说恭喜二位大人、恭喜瑞王。
龙椅上的李昭微微点头,也紧着呵斥睦儿:“二位大人素日里政务繁忙,朕便再多给你指两个直言刺谏的科道官为师,日后,你要约束自己的言行,再冲动无礼,朕定严惩不贷。”
皇帝都这么发话了,显然已经有了决断,肯定是不会废黜睦儿王位,况且瑞王如此诚心悔过,何必忤逆圣上,揪着不放呢?
袁文清和姚瑞不再发话,跪下领旨,说必定不负皇恩,悉心教导瑞王。
可兵部尚书海明路却不甘心,他是李璋岳丈,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对付睦儿,如何肯轻易放过?忙说:若是一点实际的惩处没有,恐怕会在皇室开个仗着圣宠就随意恐吓阁臣的先例,还是上谏,当褫夺睦儿亲王之位,封为低一等的郡王。
孙御史立马站出来反驳道:“陛下如何没有惩处?难道海尚书竟没有收到瑞王血衣?满长安皆知,陛下忍痛责打了小王爷,可怜王爷后臀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难道海尚书怀疑陛下未打瑞王,非要王爷当着群臣之面褪下裤子验明正身?尚书大人的气量也忒狭窄了些。”
正当海明路和孙御史争辩得不可开交之时,户部员外郎上奏:“先帝崇佛,特免除僧侣缴纳赋役,这些年豪族官户为了逃脱赋役,将田产诡寄在佛门,更有无数百姓剃了头发去做和尚尼姑。所以从开平元年起,陛下已经开始下令僧侣还俗,并且逐步取消寺观不履行赋役这种特权,长安这两年不知什么时候刮起阵崇佛之风,使得僧人地位大大抬高,一些高门贵户又开始私养沙门,纵容僧侣侵占民田,请陛下彻查此事,遏制不良之风。”
李昭大惊:“竟有这事?”
梅濂不阴不阳地笑了声,斜眼觑向兵部尚书海明路:“听闻齐王殿下仁善信佛,如今花巨资修《大藏经》,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昭脸色逐渐变得很差:“查,给朕去查。”
……
至此,睦儿羞辱齐王,恐吓阁臣案就了结了,而齐王与佛门太过“亲厚”案,又逐渐掀起一角。
睦儿恭恭敬敬拜师后,在府里养了几日伤,就开始按照他父亲的指点,去接近龙虎营常煨将军的独子常梓荣。
那常梓荣比旸旸、朏朏小半岁,小名叫阿哀,据说家中怕养不活他,故意给取了个贱名,希望他往后能安康顺遂。
常煨是武将,自然常带着儿子出入龙虎营学骑马射箭之术。
睦儿得知此事,特特将六郎七郎带去军营里玩了几日,孩子之间,也就是一个藤球,一把宝剑,还有一本《洛阳群侠录》的事,没半日,这几个小子就打成了一片,到了晚上,常梓松就改口了,从一开始毕恭毕敬地尊称睦儿为小王爷,到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六郎七郎唤睦儿为哥、睦哥、小风哥……
玩闹了数日,睦儿就问常梓荣,愿不愿意和小风哥一道去洛阳玩儿?
常梓荣同七郎偷摸聚在一块,看了好几日的《洛阳群侠录》,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李昭听闻此事,连连点头,笑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少年人是该出去长长见识,瑞王此番代朕去洛阳探望月瑟公主,便让梓荣一起跟着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