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行动,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凶, 更没想到, 李璋这党直接弄出个一模一样的傀儡!
那又怎样!
他可是斗不败、打不倒的文宣帝啊, 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招后手!
我扭头朝睦儿看去, 儿子低着头落泪, 胳膊挡在眼睛上,竟哭出了声。
是啊,在儿子心里, 李昭从未变过,还是那个英明睿智、疼他爱他的爹爹。
睦儿抽泣着,一把将脸上的泪抹去,一手环住我的背,防止我精神支撑不住摔倒,另一手扶住我的胳膊,安慰我:
“娘,爹爹从没有背弃咱们哪。”
睦儿哽咽道:“您别担心,我觉得爹爹现在肯定还活着!逆贼调不动兵,便知道爹爹肯定留有后手,况且我太了解李璋那小子了,优柔寡断,多疑多虑,也就那点出息,至多造个反,真让他杀了亲爹,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儿子说的在理。
只是如今不知道李昭究竟伤得如何?可被下毒?亦或者被人藏在什么地方了?
就在这时,五军营中军都督何寄和龙虎营都督常煨看过密旨之后,二人互望一眼,一同跪下,双手抱拳,面色严肃非常,异口同声道:
“末将谨遵陛下谕旨,全听皇后娘娘调度。”
睦儿将我扶着坐到圈椅上,给我端了杯热水,问:“娘,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做?”
“不知道。”
我心里有些乱,这事太大了,关系将来的朝纲社稷,我不能独断专行,一定得与众臣商议过后,再慎重决断,不论如何,李昭的生命安全要放在首位!
心烦间,我略往前瞅了眼。
陈砚松这只老狐狸也是不敢轻易出主意发声,默默地退到一边,低下头,摆弄着玉盘里的糕点。
而那个赵童明此时倒显得有些兴奋,眼珠左右转动,似在思考什么,他面上含着股跃跃欲试,身子前倾,嘴张了好几次,奈何他只是一隐姓埋名的白丁,这里根本没他说的份儿,最后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草民、草民……”
因为燕娇的缘故,我倒是对这个赵童明另眼相看些,忙问:“赵先生可有主意?”
赵童明小心翼翼地看了圈四周,腰恭得更低了。
睦儿见状,忙虚扶了把赵童明,道:“赵先生素有大智慧,如今事发突然,自是大家群智群力的时候,先生但说无妨。”
赵童明跪下,不急不缓道:“小人以为,不可助长逆贼嚣张之风,若再任由傀儡坐在龙椅上,一则后宫清白不保,二则齐王等人‘挟假天子以令群臣’,必定党同伐异,内阁中与瑞王亲近的臣子为其主要攻击清缴的对象,最后必定引起朝局动荡。陛下圣明,早都预料到今日之事,故留下密旨和扳指,就是让皇后娘娘此时站出来主持大局,除逆贼,定朝纲!”
看来睦儿说的没错,这个赵童明多年来卧薪尝胆,却是是个人才。
我让睦儿亲自扶起赵童明,忙问:“那依先生看,如今本宫该如何做?”
赵童明面颊微红,眼神锐利:“小人以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娘娘此时应携瑞王和部分朝中重臣连夜退出长安,为避免贼子将来以您亲族要挟,此时应暗中命人去各亲族府上传旨,一批一批撤退,其后,您拿着密旨虎符调兵,强攻入城,贼子并无兵权,只有个北镇抚司卫军而已,重压之下,逼迫其投降,释放陛下!”
这孩子的建议步骤分明,确实又准又狠,若实施,可在一日之内破城平乱,几乎所有的人事都考虑到了,唯一没考虑的就是李昭。
我并没有将心里的不满表现出来,略往前看去,老陈唇角含着抹意味难测的浅笑,而何寄和常煨两将军则皱眉,并未说话。
这时,睦儿连连点头:“这法子倒不错。”
儿子看向门外,道:“天色不早了,今儿那些阉狗闹了这么一出,娘娘身子不适,该喝药歇息了。赵先生舟车劳顿赶回长安,想来已经疲惫非常,先去府里厢房梳洗用饭,晚些时候,本王再找你说话。”
赵童明一怔,还想再说几句,大抵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太对,不敢再发言,忙躬身退下。
此人一走,老陈弯腰从地上拾起瓶润肤膏子,细细地涂在手背上,笑了声:“这小子挺狠,言语行事和当年的梅濂如出一辙。”
我没有言语,此时头痛欲裂,喝了数口茶来冷静。
随之起身,在屋里拧了数个来回,吩咐道:“小赵先生说的没错,别看逆贼此时嚣张,可咱们手握兵权,还是占着优势。为了避免他们狗急跳墙,伤及无辜,这么着吧……”
我皱眉道:“现在就往宫里报,说本宫烦郁之下旧疾复发,身下淌血不止,请陛下出宫探望,其次,宣高、何、孙亲族中近者过府上侍疾,让孙御史和武安公务必前来,拿着本宫的腰牌,暗中将首辅、刑部梅尚书、户部姚尚书、还有礼部的羊尚书都宣来,快!”
“我看首辅就不必了,他和李璋十几年的师生,情谊非比寻常。”
睦儿直接将袁文清剔了出去,转而,他对我笑道:“羊舅舅出城修葺祖坟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再说了,老师乃礼仪之人,性子温和,素不善党争心计,待会儿我派人护在羊府跟前,保护师母等人,咱们倒不用叫他。”
我点了点头,让儿子赶紧去办这差事。
……
*
寒夜难眠,凉雨噼里啪啦地往地上砸,洗净了芭蕉叶,也打残了牡丹花。
为避免出现内贼坏事,由秦嬷嬷挑了十几个得力忠诚的大管家,将府中的宫婢、太监,各院各处的婆子、管事全都集中到一处,按过去登记在册的名录核对,每半个时辰点一次名,吃喝拉撒必须在院中,不许借故出走,若有异动,立杀;
威风营的将士披坚执锐,警惕地在府内外各处巡视,若发现可疑之人,立马捉拿扣押,如果抵抗,立杀。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焦急过,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睡不着啊,一闭眼仿佛就看到李昭被人斩杀羞辱,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宫中?还是被藏到长安某处?
我知道,现在我不能急、不能乱,于是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梳洗、化妆、更衣、用饭。
……
宫里得知我重病的消息,那个假皇帝怎么可能自投罗网,打发了孙潇和太医过来。
我往床榻上安排了个病危的妇人,放下帘子,伸出胳膊让太医诊脉,应付了过去。
其实孙潇来,一则探虚实,二则拐弯抹角地说,陛下多年来一直戴着只扳指,娘娘见过没?
孙潇的试探被秦嬷嬷给斥了回去:“陛下的东西不是都搬回去了么,公公就差将墙皮给铲下来,什么扳指,老奴可不敢窥伺陛下,公公莫不如画下来,老奴打着灯笼去找找。”
孙潇讪讪一笑,回宫复命去了。
他们找不到李昭留下来的密诏,肯定还会来搜第三次、第四次,所以,我们这边行动得更快。
……
雨渐渐变大,夜也越来越深。
我坐在花厅的最上首,静静等着。
不到一个时辰,诸臣都冒雨匆匆赶来,花厅很快就坐满了人,政有梅、姚两位部阁尚书,军有何、常两位都督将军,还有四姐夫孙御史、武安公,南镇抚司的路福通,以及我侄儿高鲲,我老友陈砚松、杜朝义。
大家在路上皆听睦儿说起事情原委,惊异愤怒非常,这会儿正在相互商讨对策。
此时,睦儿站在我身后,儿子今晚前前后后地奔走,身上的锦袍早都湿透了,黑发粘在脖子里,鞋子里汪了水,一走一个湿脚印。
我让秦嬷嬷给众人上茶点,并吩咐她,一定要和各位管事加紧巡视,注意府周围有没有异常。
随后,我将李昭留下的密诏和扳指让睦儿捧着,拿给诸臣查看。
不多时传到姚瑞手里。
此人是当年三王之乱的功臣,他双手恭敬地捧着密旨,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头稍稍往后,眯住眼仔细瞧,只见这男人怒从中来,老拳重重地砸了下矮几,喝骂:“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忤逆造反!我就说这两日陛下怎么如此不对劲儿,言行异常,原来竟是个假的。”
梅濂端起茶,饮了口,探过身子,将密旨接过来查看,笑道:“我早都发现不对劲儿了,自打所谓的杜仲行刺后,那个假货说担心再被刺杀,要求诸臣离他三丈远,每每咱们与他商议国事,他虽说学陛下学得惟妙惟肖,可还是不自觉地头往后侧,似乎屏风后有人给他出主意,唯唯诺诺,半点人君之风都没有,有好几次,那蔡居竟然越俎代庖,替那傀儡开口。”
姚瑞怒道:“你既早看出来,为什么不说!”
梅濂白了眼姚瑞:“我说?你要我说?那人和陛下长得几乎一样,我若是当众质疑,岂不是和胡马一个下场?你想坑死我啊。”
这时,孙御史拍了下大腿,急道:“哎呦,我说二位,这里又不是勤政殿议政,咱能不能甭吵了,此时赶紧商议对策才要紧。”
梅濂和姚瑞互瞪一眼。
梅濂干咳了声,双手举起茶杯,做出敬酒状,笑道:“我也是太过担心陛下,言语得罪,还请尚书大人莫要计较。”
姚瑞举起茶杯,与梅濂碰了下,一笑:“行了,我也太冲了,梅尚书莫怪。不过话说回来,素日里我同首辅等人私下闲聊,说起来,还是梅尚书最得陛下信重,我们开玩笑,都称你为梅妃,哎,到底是你反应快,出手狠,据理力争将胡马从北镇抚司弄出来,在下佩服。”
梅濂白了眼姚瑞,俊脸臊红了些许,将茶一饮而尽:“佩服就佩服,说什么梅妃,娘娘在此,你也该注意些分寸。”
这二人几句玩笑,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些许。
我将密旨和扳指收回来,扫了圈众人,沉声道:“事就是这么回事,目前最要紧的是营救陛下,次要紧的是平乱,大家有什么想法,咱们尽快决议,迟一会儿,陛下就受一会儿的罪。”
武安公手捻须,沉吟片刻:“平乱容易,如今咱们被束住手脚,就是怕投鼠忌器。老臣觉得,当日娘娘两手准备,将两位小皇子送走,已经留足了后路。目前,老臣提议还是两手准备,我等留在长安营救陛下,瑞王殿下拿着诏书和扳指统军,一旦长安异动,即刻发兵。”
我点点头。
“这个大方向不错。”
我环视了圈众人,问:“你们还有补充的么”
孙御史连喝了数杯茶,皱眉道:“今儿宫里急召梅尚书和路大人,为的是滴血验亲,对付瑞王和娘娘,如今他们兵权拿不到,那么臣猜测,明日朝会,他们定会重提滴血验亲,从朝臣下手,尽快将与瑞王亲近的臣子一步步都清除,咱们前两日敬畏的是真陛下,如今既然知道是假的,那便不需要畏手畏脚了。”
梅濂点点头,勾唇狞笑了声:“不就是搅乱朝局么,这事不难,他李璋既然敢怀疑瑞王身份,那臣也会将当年张素卿秽乱后宫的卷宗拿出来,质疑他的身份,要求他和傀儡滴血验亲。”
说到这儿,梅濂望向姚瑞,笑道:“到时候还请姚尚书附和一声,壮壮声势。”
“这个不难。”
姚瑞大手一挥,道:“我最近注意到,李璋这党为了尽快掌握朝政,已经开始暗中联络豪贵宗亲,试图推翻新政,承诺只要支持他立太子,届时他定说服陛下,废了清丈豪贵土地之策,将收回的良田一并归还,并恢复荫官之策。明日咱们再把这事重新拎出来议一议,让首辅看清他这好学生什么嘴脸。”
“此离间计甚好。”
梅濂竖起大拇指,端起茶,给姚瑞敬了杯茶。“目前的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查出陛下被藏在哪儿了,无非就宫内外,暗中查出后营救最好了,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再以雷霆之速平反逼问,怕就怕逆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一时间,众人皆陷入沉默。
我很庆幸,李昭的这一班臣子皆忠心,还是把他的平安看得很重。
怎么查,查哪儿?真是麻烦了。
就在此时,我瞧见大福子似在凝神思索什么,他将绣春刀拔出些,盯着锋利的刀身出神,想了许久,从最末座起身,行到花厅正中,给我和各位重臣、将军行了一礼,沉声道:
“下官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快说!”
我登时来了精神。
大福子皱眉道:“北镇抚司下设五个卫,其中有个千户名叫申定雄,此人虽说是沈无汪下属,可对陛下忠心耿耿,与下官也有几分交情。下官以为,北镇抚司卫军若是知道宫里李代桃僵,绝不敢参与进来。”
姚瑞是急性子:“说重点,别啰啰嗦嗦的。”
“是。”
大福子抱拳,躬身道:“下官以为,咱们可以策反申祖雄,让他明日朝会刺杀陛下!”
听见这话,我心里顿时喝了声彩,而其余诸臣诸将皆是智慧超群之人,也顿时反应过来,没有打断大福子,让他继续说。
大福子握住绣春刀,一字一句道:“逆贼之所以有恃无恐,不过是仗着手里有个听话的傀儡,咱们就让那个傀儡说不出话,到时候宫里出了真刺杀,申千户又是沈无汪的下属,诸位大人尽可竭尽全力攻讦沈无汪失察包庇,到时候下官就有机会在禁宫打开个缺口,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搜查内宫和长安。”
“好!”
睦儿拊掌,恨道:“那个傀儡死了倒麻烦了,就让他昏迷。”
说到这儿,睦儿望向杜朝义,问道:“杜老,您这边可有什么有用的毒物?”
杜朝义点了下龙头拐杖,白须颤动,傲然道:“这天下论起下毒,老朽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王爷尽管放心,不就是配点使人长期昏迷的毒么,容易得很。”
睦儿点点头:“那就有劳杜老了。”
我仔细想了想,皱眉道:“刺杀皇帝,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位申千户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做这事吗?再者,他毕竟是沈无汪的下属,若是告密……”
“娘!”
睦儿手按住我的肩膀,目光坚定:“用人不疑,路大人肯定是经过千百遍思考,才敢提出建议的,咱们大可一试。待会儿子亲自跟路大人去找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