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小夜微冷
时间:2021-06-29 09:56:11

  这可是两个人命的官司,不是一间铺子,十几亩良田就能撇得清的。
  袖儿这个傻孩子,还当为了给哥哥奔前程,家里真缺银子了。
  为了补贴家用,她偷偷画了时兴的春图,央人拿去卖了。
  这事被我和梅濂知道了,赶忙把那批画追回来销毁,可还有五张被人收走了,听说是个姓谢的公子。
  后来,因着这五幅画,袖儿沾惹上了很多事。陈南淮的孽缘,还有谢子风的有缘无分……
  我和他哥哥一根指头都舍不得动她,那天,发了狠。
  梅濂拿藤条,狠狠地打了她,听见这丫头说起缘故,我们三个一起痛哭,仿佛失散多年的一家人,又重新回到一起似的。
  祸不单行。
  羽林卫为了搜集掌印太监更多罪证,很快就查到了县令大人头上,大人下狱,他的智囊梅濂,也连坐了。
  当时,我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窖里一般。
  羽林卫就是皇帝最狠毒的利剑,一旦被他们咬上,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运气好的,主犯凌迟,运气不好,祸及家人。
  更何况,我什么身份,一旦被查出,必死无疑。
  当时我手里还有点私产,我想过尽快变卖了,带着袖儿赶紧走,可当我找到买主时,忽然犹豫了。
  毕竟夫妻十余载,当初我落难,是他收留的我,给了我一个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对我无情,可我,却不能无义。
  我留下了,不管怎样,我都得试一下,能不能把他搭救出来。
  我将家里丫头仆人打发了,又把田产铺子悉数变卖,托关系打听、找人……在我忙乱的时候,刘家趁火打劫,把我家扫荡了个干净,连个喝水杯子都拿走了。
  我没空和他们置气理论,接着四处活动。可是,银子几乎都打了水漂,我根本撬不动羽林卫的嘴。
  丹阳县这边的事很快就结案了,新县令已经接手旧务,前县令和梅濂等人要被押送至长安,听候上头发落。
  我以为,尘埃落定,梅家就此完了。
  可没想到,忽然出现了转机。
  一夜之间,负责此案的羽林右卫属官忽然命令将所有案卷封箱,一众案犯暂且关入地牢,等候上官的发落。
  我猜,大概某个犯人吐露了惊天实情,来地方办案的还不够格处理,得上头定夺。
  果然没多久,左良傅就亲自来丹阳县了。
  都说羽林卫手眼通天,能查人三代,从前我没经历过,不信。
  后来,我信了。
  我说过,梅濂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若不是到了生死关头,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袖儿的身世,袖儿乃洛阳首富陈砚松的独生女儿。
  同时,他浸淫权术多年,知道朝廷若是查司礼监,迟早会查到县令大人头上,这些年他帮县令大人出谋划策,就是第一个杀头的。
  他还知道朝廷和地方的矛盾,魏王权势熏天,手下的洛阳首富陈砚松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帮魏王敛财,用银钱支撑军队。
  于是,梅濂做了个双方都想利用拉拢的中间人,来从中得利。
  所以当初他一回丹阳县,就给陈砚松写信,要求相救。同时又掐算着时间,给羽林卫交代了袖儿的身世。
  很快,羽林右卫指挥使左良傅就秘密地来到丹阳县了。
  当晚,左良傅就邀我和梅濂单独相见。
  从第一次见左良傅,我就知道这是个极度危险的男人,心机城府绝不下梅濂。
  可我没想到,日后他会娶了袖儿,成为我妹夫。
 
 
第11章 至亲至疏   至亲至疏夫妻
  梅濂入狱的这年,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变。
  想想十七岁时的我,面对卫军抄家、拿人、打杀,吓得瑟瑟发抖,哭花了妆,不住地问祖母,这是怎么了?咱们是皇亲国戚啊,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家中?
  二十九岁的我,不会再问这种小孩子问题。
  即使我的境遇和当年很相似。
  瞧,家里的顶梁柱倒塌了,财产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家被人搬空了,屋子被官府查封,我、婆母还有盈袖被官府的人逐出去,流落街头。
  很凄惨,是么?
  不,比起生死,这都不算个事。
  我知道不能哭,不能埋怨,除了咬牙扛下一切,别无选择。
  那时县令大人被押送上京,而梅濂则被关入了大牢,说是等上官的发落。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极难。
  在你落魄的时候,多的是人过来踩你一脚,占你便宜。
  没错,已经有人牙子跃跃欲试,想要将袖儿买去,也想把我介绍到富户家做妾婢,听说县令太太已经被卖去山西那边了。再加上刘家人在后头坏事,我们三个妇人的情况十分不好。
  得亏这些年我的人缘不错,我把盈袖和白氏送到关系挺好的友人家中,将自己存的体己钱全拿出来,从武行雇了几个汉子,日夜守护着她们,同时,我不断地去衙门打听消息。
  只要人没给我杀了,我就有机会救下他。
  奈何羽林卫的嘴跟浇了铁汁似的,压根撬不动。
  白日我辛苦奔波,回去后还要忍受白氏的号丧抱怨。
  袖儿蜷缩在我怀里哭,问我:“哥哥会出来么。”
  我说会。
  可心里却虚,怕是难。
  那晚下了雨夹雪,屋子里又冷又潮。
  我心乱如麻,不断回想过去的十余年。
  人在一帆风顺的时候,很少会反思自己是怎么走来的,只有挫败后,才会回头看看,自己到底在哪里崴了脚。
  梅濂为何会下狱?因为他毫无背景,而且太过急功近利。
  我为何会沦落至此?因为我无权无势无钱,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刘玉儿、白氏,甚至我的丈夫。
  正在我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人敲门。
  我把熟睡的袖儿抱紧,问:“谁?”
  外头传来个沉厚的男人声音:“我家大人要见夫人。”
  那晚,我在府衙的密室里,见到了左良傅。
  密室外头守了两个拿绣春刀的卫军,里头很暗,有很浓郁的酒味,只点了一支蜡烛,左良傅坐在屏风后头,我瞧不清他的样貌,但听声音,很年轻。
  这小子年轻时贪杯,成亲后几乎戒了,因为袖儿不喜欢酒味。
  还记得我坐到椅子上,接过卫军递来的热茶,抿了口,没敢喝。
  羽林卫和司礼监其实差不多,都是皇帝为拢权和驾驭百官而设置的机构,秉笔太监落马,而今长安除了羽林卫的总指挥使,左良傅算是顶有权势的人了。
  我想了很多遍,他会问我什么。
  大概是梅濂的过往,知不知道县令大人还有什么收受贿赂行为。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这般问。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笑着问。
  我一愣,手里的茶差点翻了。
  我知道左良傅手里握有生杀大权,梅濂这种微不足道的人,他松松手就放了。
  所以,我要不顾一切地同他求情。
  我还没开口,他又问了一句:“嫁这样的男人,不会觉得太委屈么?”
  “大人为何这么说。”
  我小心翼翼地问,紧接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家大郎是个没本事的人,县令大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还请您高抬贵手,”
  屏风后头的左良傅嗤笑了声,打断我的话:“昔日国公贵女,如今沦为灶下婢,这际遇可真让人唏嘘。”
  那瞬间,我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我的身世,这些年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梅濂。
  羽林卫果然好手段,连这样机密的事都能查出来。
  渐渐的,我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屏风后那个高大的影子,笑了笑:“看来大人是冲着我来的,那好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有个妹子,她是无辜的,若我和她哥哥都没了……”
  “高妍华不是在十二年前就死在狱中了么?”
  左良傅忽然说了这么句。
  我再次愣住。
  他这是什么意思,长安那位是什么意思……放我一条生路?
  我试探着问了句:“大人既然深夜单独见民妇,想来有事情要妾身做罢。”
  左良傅笑了笑:“本官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紧接着,他就给我讲了梅濂的来历,还有盈袖的身世。
  原来,盈袖是洛阳首富陈砚松的独生女,那陈砚松为魏王肱骨,财力支撑魏王造反,朝廷若要了结魏王,势必要从他的左膀右臂陈砚松下手。
  当年陈砚松和家中大哥争夺家产,闹得你死我活,他被大哥重伤,无法再生育,恰巧他原配夫人袁玉珠即将临盆。
  他为了保护妻子,带着大腹便便的袁玉珠远赴曹县避难,路过桃溪乡时,借宿在农户梅家,恰巧那时候白氏刚产下个儿子,也就在这时,他夫人胎动,生下个女儿。
  陈砚松灵机一动,借白氏刚生的儿子充当自己的孩子,取名为陈南淮,立马抱回去争夺家产,并暗中派人要将梅家灭门。
  当年年仅十二岁的梅濂察觉到危险,带着母亲逃亡,顺便暗中潜入陈家别院,把还未满月的盈袖偷出来,杀了别院十几个仆人,并且将正在坐月子的袁玉珠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窖之中,袁夫人被困了数日,才被家人发现,救出去时已然神志不清了。
  陈家现如今的那位大少爷,就是梅濂的亲弟弟。
  盈袖的生母袁夫人因为怨恨丈夫行下狠毒事,又因为失去亲生女儿,思念过度,变得疯疯癫癫,后来去寺庙祈福时,救了一个重伤的杀手,名唤吴锋。
  吴锋躲在暗中,偷窥了袁夫人五年,最终忍不住,骗袁夫人有了她女儿下落,把袁夫人拐带出去,在路上强行和袁玉珠发生了关系。
  后袁玉珠果然有了身孕,但她是个刚烈的,痛恨吴锋骗了她,又因找不到女儿而绝望,竟悬梁自尽了。
  当时袁玉珠的兄长带着长子袁文清去陈家讨说法,陈砚松仗着有钱有势,将袁家父子赶了出去。
  从此袁家和陈家就断了往来,但袁家表哥这些年在读书的同时,也一直在找寻被偷走的表妹。
  我仿佛知道左良傅想让我做什么,亦知道,梅濂此番肯定会化险为夷。
  果然,左良傅在说完这番话后,直接冲我挑明来意:“陈砚松马上就会和梅濂联系上,届时,梅濂会回云州,同老陈促成弟弟妹妹的婚事,梅濂的要求就是做一县之主,本官到时也会在背后运作,让他上位,当曹县的县令。”
  我知道做官做商到了左良傅和陈砚松这个位置,谋的,都是国家大事,不能问,不能说,不能参与。
  “大人想让妾做什么。”我问他。
  左良傅喝了口酒,说:“梅濂是个首鼠两端的人,心思又深,不好掌控,但将来可能会成为对付魏王的一个奇招,得安在曹县,本官要你替朝廷盯着他,上报他的一举一动。”
  我起身,给左良傅见了一礼,然后跪在地上,冷静地拒绝:“恕妾身不能答应。”
  “哦?”
  左良傅嗤笑了声:“你不怕本官将你带回长安?”
  我淡淡一笑:“如大人所说,高妍华十二年前就死了,您眼前的是如意娘,手无寸鸡之力的愚妇,陛下和东宫若是想要我的命,比捏死只蚂蚁都容易,我又能怎样?”
  左良傅了然地哦了声,又喝了几口酒,讥讽地笑:“你原本是有凤命的女人,哪成想沦落至此。十二年前杀了两个卫护,如今因为争风吃醋,谋害二房,一尸两命,倘若我将此事告知梅濂……”
  “大人何苦强人所难呢。”
  我莞尔一笑:“贱妇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参与朝廷大事,不敢做大人的棋子,大人既想告诉我家夫君,那随您的心意。”
  气氛忽然冷了,屏风后的左良傅没说话,沉默了很久。
  当蜡烛燃到尽头时,一声鸡啼道破了黑暗,天蒙蒙亮了。
  左良傅拍了拍手,从隔壁的暗室进来两个蒙面的卫军,抬着个女人尸首,我仔细一瞧,倒吸了口冷气,认识,是逃走的李道婆。
  我当时紧张极了,亦害怕。
  不过数日的功夫,左良傅就已经将我来历查清,还将我做下的事查清,甚至将我谋算之事的唯一一个漏洞--李道婆,也给我补上了。
  就在此时,我听见左良傅打了个哈切,站起身,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我连忙低下头,跪的更深了。
  我用余光看见,他停在我身侧。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左良傅淡淡道:“也罢,本官也不强求了,夫人以后好自为之吧,至于这李道婆,就当我送夫人的一份礼。日后,咱们还会见面,后会有期。”
  听见他走后,我登时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府衙走出去的,走到门口,我看见了梅濂。
  数日的牢狱之灾,让他瘦了一大圈。
  他穿着不合身的半旧直裰,虚弱地立在台阶下,仰头,痴愣愣地盯着县衙地匾额看,眼里神色复杂,有不甘,亦有对来日的一种兴奋。
  他看见我出来了,上下打量我,目中含泪,跪下给我磕了个头,感激我这段日子的奔走,还有帮他照顾母亲妹妹。
  我说都是一家人,该做的。
  我们夫妻俩相互搀扶着,往回走,不惧风雨,各怀心事。
  忽然,梅濂问我:“那位大人把你叫来,问什么了?”
  我用手背抹了下泪,道:“问了几句盈袖的事,大概瞧咱们妹子漂亮,动邪念了。”
  紧接着,我扭头看他,问:“他问你什么了?”
  梅濂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过是县令大人的一点琐事,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
  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我的过去,大抵已经知道了吧。
  他也不清楚,我知不知道他的过去,大抵,心里也有数了吧。
  我们都没说破,就想过去的十余年那样,不说、不问、不吵。
  在雨停之前,我问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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