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手术里是你想出了法子,解决了输血的困难,救了我的命。”
他看着站在病床边的她,说道,声音带了几分元气不足的虚弱。
苏雪至笑道:“这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你不用谢我。刚做过手术,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到傅明城又叫了声自己。
“你知道那天在火车站里,我本来想对你说什么吗?”
苏雪至停步转头,看着他,略略困惑。
他凝视着她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眸,眼睛一眨不眨,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本来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倘若能叫我有幸,也同样获得你的感情,那么于我而言,将会是一件无比的幸事。”
苏雪至惊呆了。
是真的惊呆了。
这段话这么长,不可能是自己听错。
他说他喜欢自己?他喜欢一个男人?
她诧异地看着病床上的傅明城,对上了他凝视自己的两道目光,突然,若有所悟,什么都明白了。
她勉强压下自己震惊而凌乱的心情,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傅明城的眼里流露出一缕温柔的笑意,轻声道:“对不起,我知道我让你受惊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早在去年,还在省立医校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
“你还记得去年的圣诞节吗,你喝醉了酒,受了点伤,我送你回去,当时就感觉你有点不对劲,后来你跟我说,你不想做男人,想做回女孩儿,我……”
他微微一顿。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大概猜到了你的事。后来你来天城,我和你相处越多,我就越发感觉,我慢慢喜欢上了你,这种感情是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我知道,你以现在的身份生活,有你的苦衷,我不想给你另外造成困扰或者压力。另外……”
他苦笑了下。
“最近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你和贺汉渚的关系,大概也不像你们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承认,我的心里有点乱,甚至充满嫉妒。这次你留在京师没回来,那天我去贺家看你,我故意告诉你叶先生的消息,我想将你接回来……”
他闭了闭目,慢慢吁了口气,再次睁开,继续道:“其实在这之前,好几次,我都想向你坦白,想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感情,但我顾虑重重。这一回……”
他停了一下,神色忽然显得有些激动,想坐起来些。
“你不能起来!”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上去,将他一把扶住,压着他,让他躺回去。
他握住了她伸向自己的手。
“苏雪至,今天早上,当我完全地醒来,你知道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我很庆幸,我还活着。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无常。差一点我就这么死去了,倘若再不让你知道我对你的仰慕和感情,我怕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等这一回我出了院,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容我追求你吗?我可以等你的,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一辈子。只要我也能得到你的感情,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凝视着她,缓缓地道。
贺汉渚在中午时分,将车开进天城,径直来到清和医院。
他熄了一路燃得滚烫的引擎,下车,大步入内,走到了护士台前,向坐在后面的一个护士询问苏雪至是否在这里。
护士是位年轻小姐,不认得本城卫戍司令,见来的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眉间仿佛隐隐积着几缕沉郁之色,不禁暗暗紧张,急忙点头:“苏医师在的!”
“她在哪里?”
“刚才我看她出来了,后来又去了傅先生的病房。”
护士指了指方向。
贺汉渚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待要走,迟疑了下,又停步问:“这几天她一直都在这里吗?”
护士小姐点头:“是的。那天就是苏医师将傅先生送来医院的。傅先生做完手术,刚开始情况不稳定,苏医师连着两夜都在这里值班,一步也没离开过!”
贺汉渚顿了一下,道了声谢,终于,迈步往病房走去。在走廊上,他看见那扇门里出来了两个护士,低声说着笑走了过来。
“……苏医师对傅先生真是上心。他们应该是好朋友吧?”
“听说以前本来是傅先生的学生。”
“这样的啊!难怪。嗳,你说,刚才傅先生叫我们出来,是想对苏医师说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有些私下感谢的话,不便叫我们听到吧。要不是苏医师,傅先生恐怕就有性命危险了……”
护士说着话,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贺汉渚朝着前面的门继续走去,越近,步伐变得越慢,这一路驱使着他赶来这里的那一口心气,仿佛也在渐渐地离他而去。
门的上方嵌着玻璃,玻璃后的帘没拉紧,透过缝隙,贺汉渚终于看见了她的背影。
他听不清她和病床上的人在说什么话,就这样远远地立在外,隔着门,默默地看着,渐渐入神,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问话声:“先生,请问您有事吗?”
他猛然惊醒,转头,见是一个路过的护士停在不远处的身后,戒备地盯着自己。
他顿了一顿,不再看了,转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离开了这个地方。
来时,一路炙着他的满腔嫉妒和恼怒,在此刻出来之时,早已是荡然无存了。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又有什么资格恼怒。
她的表兄曾亲口告诉过他,她从前就喜欢着傅明城,甚至为他投了河。
他的眼前,是他方才的亲眼所见。她对着傅明城,照顾他的时候,是如此的温柔。即便戴着口罩,她的眼中也充满了对他的关切和爱护。这叫他想起自己受伤后她的态度,天壤之别。
她就没有对自己这么温柔过,从来没有。
她答应了他的求爱,不过是愈发证明他的无耻。是他利用了她的涉世未深,诱惑了她而已。
贺汉渚压下心中涌出的酸涩,又想起了今早和曹小姐的偶遇,也再次想起自己曾对王庭芝说过的话。
王庭芝全然地信他,他却出尔反尔,自欺欺人。
他在车里坐了片刻,缓缓地抬手,摊开右掌,盯着掌心。
杀人染上的血,早已洗去了,看不出半点的痕迹。
但染的血,实在太多了,一重又一重,血的味道,早已渗入了掌心的纹路,无论怎么洗,也是洗不去了。
他能闻到自己手上的血味,清清楚楚。
忽然又想抽烟了。
他收掌,习惯性地伸手到车的一只暗屉里,摸了个空,才想了起来。
他在戒烟,车上的烟都已经扔了。
他忍着想一拳捶烂什么东西的冲动,郁躁地揉了揉额,心头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他昏了头了!
回来后,居然没想起过她!
不像别人。她应该对自己很是担心,真正的担心。
还是先回公馆,向妹妹报个平安。
贺汉渚压下纷乱的心绪,发车回到贺公馆。
门房老夏见他忽然回了,喜出望外,但紧接着又告诉他,小姐不在家。
就在片刻之前,和校长的太太亲自过来,将小姐接去了她家,晚上一起吃年夜饭。吴妈也一同去了,帮忙做饭,家里现在只剩梅香一个小丫头。
梅香闻声跑了出来,说立刻就打电话到和家,让小姐回来。
贺汉渚吩咐:“不必让小姐回来,就在和家一起过年吧。你跟小姐说一声,我回来过即可。我等下还有事,要走的。”
梅香答应了,扭头往里跑,立刻要去打电话报平安,忽然,听到身后贺先生又叫了声自己,赶紧跑了回来。
“贺先生,你还有事?”她看着始终坐在车里就没下来过的贺汉渚,问道。
贺汉渚微微低头,盯着早上放在车里的那只礼盒,拿了起来,从车窗里抛了出去,扔给等在门口的小丫头。
“送你的!”
下午两点钟,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天城的街道之上。
车窗外,大街小巷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人人笑容满面,哪怕这一年再不顺利,街坊街头遇见了,张口也是恭喜发财高升利市。而那些行色匆匆,在这最后一天还行在路上的跋涉之人,则是为了能赶到家,吃上全家人一起吃的那顿年夜饭。
离天黑还早,意寓着除旧迎新的零星的炮仗声,已开始迫不及待地回荡在这座城的上空。
人人都有自己的来路,也有归处。
唯独他没有。
旧年的最后一天,剩下的这十个小时,他该去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地方可去。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想不出来。
……
苏雪至从医院里走了出来,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钟。
她知道有一班下午三点的火车,到达那边,是晚上十点多。
从医院到火车站,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现在还能赶得上。
她叫了辆东洋车,让送自己过去。
除夕日的最后半天,火车票便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
即便依然买不到票,也没关系,她可以买站票。
只要能去就行。
她坐在车里,经过电报局的门口,忽然想起昨晚贺兰雪再次向自己询问是否有她哥哥消息时流露出的担忧之情,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她忽然有点不放心,决定打个电话再问一下。
她让车夫先停车,跑进电报局,往贺公馆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梅香,告诉她说,贺小姐在中午时,就被和太太给接走了。
苏雪至微微松了口气。
和太太温柔而体贴,去了她那里,就会很热闹。希望那样的气氛,能让贺兰雪暂时忘记忧心,先好好过个年。
她说了声知道了,正要挂电话,听见梅香在那头又道:“苏少爷,你还不知道吧,贺先生今天也回来了!就刚才到的!他还送了我一支口红!是丹琪牌子的,可贵了!我们小姐也有这种牌子的口红!贺先生可真好啊――”
苏雪至猛地睁大眼睛,反应了过来,一下挂掉电话,掉头就冲了出来,坐上那辆正在等着的东洋车,报上贺公馆的地址,让立刻过去。
半个小时后,快三点钟,她赶到了贺公馆。
梅香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贺先生来过,但很快又走了,说另外有事。
“呶,苏少爷你看,这就是贺先生今天送我的口红!你看,漂亮吧,老天爷!还包得这么好看!我真是舍不得拆!可是不拆,我又不知道贺先生送的是什么!我等下就把它包回去――”
苏雪至看了一眼那支眼熟的暗金色印玫瑰的细长膏管,打断了小丫头的话,迫不及待地问:“他有说去哪里吗?”
梅香摇头,茫然:“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贺先生让小姐不用回来,晚上就在和太太家里过年……”
苏雪至从贺公馆里走了出来,坐在东洋车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她不明白,贺汉渚既然在今天回来了,还到了天城,他为什么不去找自己。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感觉他在生气,生自己的气。
但他为什么生气?到了天城,又为什么不去找自己……
等等!
他不可能不去找自己的!
“先生,还要去哪里?”
车夫拉着车杆等了片刻,没听到指令,回头问她。
“清和医院!”
这个除夕日的下午三点半,她折回到了清和医院,冲到护士台前,向护士描述了贺汉渚的容貌,问今天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来找过自己。
护士立刻就想起了中午的那个人,点头:“是,是有这么一位先生来问过你,我还给他指了方向,过了一会儿,我看他出来了。我以为他以为找过你了。”
近旁,另个护士插话道:“苏医师,原来那位先生是找你的啊?我当时正好路过傅先生的病房,看他就那么站在门口,也不进去,也不走,有点奇怪,我就问了一声,他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苏雪至顿时明白了过来,全部都明白了。
这个蠢男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蠢男人!
他的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等她找到了他,她非得狠狠地敲他脑袋,把他的头给敲肿了不可!
她丢下了还在说话的护士,转身就冲出了医院。
他会去哪里?
不在贺公馆,难道是司令部?
苏雪至立刻又上了那辆还在等着的东洋车,让车夫拉自己过去。
四点多,她赶到了卫戍司令部。
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卫兵在站岗,告诉她说,贺司令没现身过。
犹如当头一盆冷水,苏雪至的希望又落空了。
也不在司令部,难道……
他是去了天城饭店的那家俱乐部?
苏雪至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但也说不准。
男人昏了头的情况下,会干出什么事,谁都说不准。
他不是一气之下,还去找过唐小姐,差点干了那种好事吗?
现在他又生气了,去那种地方找开心,也是说不定的。
在五点钟,天色擦黑的时候,苏雪至又赶到了天城饭店,跑了进去,来到之前自己被他带进去过的俱乐部,要进去,被拦在了门口。
大年三十的晚上,这里不但没有关门,反而更加热闹了。
隔着厚重的门,苏雪至就听到了里面发出的阵阵嘈杂之声。
她仿佛看到了贺汉渚在里头,和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人喝酒调情的一幕,心里突突地冒出了一阵火气。
他最好不在,真要是在这里,有他好看。
侍者认得这里的全部会员,说她不是,不让进。
苏雪至就问贺汉渚在不在,侍者态度傲慢:“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