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师一声不吭。
贺汉渚等了一会儿,拂了拂手,另个手下上去,一把扯开盖在近旁一堆小土坡上的毡子。
周云师看了一眼,面容大变。
原来不是土坡,而是一口刚挖出来的深坑,堆起来的,就是坑里挑出来的泥巴。
丁春山再次拿枪顶着,将奋力挣扎的周云师一把推下土坑。
周云师从坑底里爬了起来,大喊:“姓贺的,你敢动我,尚司令不会放过你的!”
贺汉渚走了过来,蹲到土坑旁,看着他狼狈地掸着簌簌落在头上和身上的泥,笑道:“那是我的事,不牢周兄你记挂。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挖坑埋人?既干净,又省事,连棺材钱都省了。就是有一样不好,挖坑挺累人的,所以这回我学聪明了,放着你那几个手下不用,岂不可惜?”
丁春山打了个唿哨,林子里,他的手下押出来几个垂头丧气的当地兵,停在坑边。
贺汉渚笑道:“坑是你的手下替你挖的,埋,也让他们埋吧。”
“快点!”
丁春山拿枪顶着当地兵的脑袋,几人哭丧着脸,冲着坑里的周云师嚷了几声对不住,抓起铁锹,往里填埋。
周云师起先在土坑底下跳着脚,破口大骂贺汉渚缺德,生儿子没屁眼。
贺汉渚站在坑边,脸色漠然。
渐渐地,泥巴填埋到了胸口,他脸色发青,眼睛翻白,终于憋不住了,求饶:“我说,我说……贺司令你放了我吧……是我生儿子没屁眼,这样总行了吧……”
贺汉渚盯了他一眼,示意把人拔出来。
周云师躺在地上,张嘴呼哧呼哧地透了一会儿气,交待说,连柳昌明天傍晚五点,从秘密路径抵达,到喇嘛寺落脚,先由自己接待,谈好了,再去木家营与随后过去的尚义鹏会面。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出于谨慎,二来,尚义鹏也打算先给连柳昌一个下马威,免得关西军轻看了自己。
贺汉渚走了过去,将周云师从地上扶了起来,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巴,管丁春山要了支烟,递过去,亲手给他点烟,笑道:“早说不就好了!都是自己人,将来说不定还要共事的。周兄勿要见怪,抽支烟,压压惊。”
周云师心有余悸,拿着烟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苦笑着,狠狠地抽了口烟,定下心神,道:“我知道王总长对尚司令不满,只是大家都有难处,还望贺司令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实在不行,往后,我和我下面兄弟要没地方吃饭了,还望贺司令你能记着今天,提携兄弟一把。”
贺汉渚笑道:“周兄过谦。我贺汉渚就喜欢你这种讲义气的。我没别的好,只一点,恩怨分明。你今天帮了我的忙,只要你不嫌,往后,有我吃饭的地,就不会饿到你。”
第110章 (次日傍晚,五点钟,一队十...)
次日傍晚, 五点钟,一队十几人的北方常见的皮毛商骑着马, 从远处朝喇嘛寺走来,行到寺外,队伍停在了路上,没有立刻靠近。
借着暗沉的暮色,可见马队的领队,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头戴皮帽, 派手下探路。那人走到喇嘛寺的大门前, 进去,很快跑了回来, 说有一队当地驻军的人,已经如约在等候了。
领队望向前方,果然, 见门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当地驻军服色的军官,面带笑容,领着身后的人朝着自己地大步走来。
“你不是周参谋!说好的, 和他碰头!他人呢?”
领队示意手下不要靠近,话音未落,脸色一变,突然大喊:“不对!快走!”
喇嘛寺的门后迅速地涌出了人,开火, 双方枪战,领队是重点招呼的对象, 根本无法逃脱,没退出去多远, 很快,后背中弹,被打得像只马蜂窝,人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军官冲上去,将人从地上翻了过来,看了一下脸,喊道:“不是连柳昌!”
片刻前,连柳昌虽然抵达,但出于谨慎,没有立刻如约那样前去喇嘛寺见人,而是派了个和自己的身形有几分相似的手下先去探路,人则停在距离喇嘛寺数里外的一处位于河滩边的高地上,居高观察,一听到枪声,就知道不对劲,骂了声娘,立刻带着身边的人撤退。
丁春山从沿路分布的暗探那里收到了连柳昌一行人的行踪,自己防的就是他这一手,岂容他逃脱,早就远远尾随,埋伏在周围,等这一群人马仓皇下了高地,退到地势低洼的河滩边,利于围歼,当即带着人马现身开枪。
连柳昌发现自己竟也落入了包围,短暂的狂怒过后,在亲信的保护下,人趴在马背上,夺路而逃,又接连扔出炸弹,轰然巨响,靠着凶猛火力的撕扯,终于冲出了被包围的洼地,逃出火力圈,冲上道路。
他的亲信还在身后替他挡着火力,剩下的不是被打死,就是逃走了。他的身边已经没了人。
身后,射来的子弹还在不停地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好在他骑术过人,从前也曾数次死里逃生,临危不乱,始终牢牢控着身下的马,人趴在马背上,一边逃,一边回头,用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射倒后头追得最近的一个人,随即稳住心神,迅速地环顾了一圈四周。
暮色浓重,天马上就要黑了,已看不清楚远处。但观察到野地侧方有片乱林。
只要逃进去,那里就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等天彻底黑了,有的是机会逃脱。
他立刻做了决定,下马,用手里的空枪狠狠地击了一下马,令马匹继续朝前奔逃,随后,扶着刚才在乱战中被射了一枪的腿,在暮色的掩护下,跌跌撞撞地下路,朝着乱林逃去。
果然,刚才那帮围歼自己的人追错了方向,朝着马匹逃的方向追去。
连柳昌精神一振,继续狂奔,眼看就要跑到了,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乱林的前方,横着刚才那条从高地下弯曲绕流而来的浅滩。
在笼罩四野的浓重暮色里,从斜对面地平线的方向,沿着滩边的乱石野道,出现了一辆汽车的影,疾驰,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呼啸着,开到近前,停下,横在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车门被人从里推开。他看见车上下来了一个戴着礼帽的青年男子,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暮霭沉沉,男子的身影宛如一把薄剑,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连柳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定在原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越走越近的人,当看清来人的脸孔之时,那片死亡的阴影,也迅速降临,蒙上了他的眼膜。
很快,他拖着受伤的腿,迈步,朝对方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
“贺汉渚,我知道咱们从前不合,我也给你下过绊子,不过,人在其位,身不由己,你是个人物,我不信你没这样的肚量。说吧,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多少钱我都能出,一百万?两百万?只要你开个口!不但这样,你要是看得起兄弟我,咱们也可以摒弃前嫌,联合去干大事!这世上只有好处才是真,别的全是虚的!我劝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下。王孝坤他今天能这样对付我,将来也能这样对付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贺汉渚缓缓地举起了手里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额门,一言不发,扣下扳机。
“砰”的一声,污血从被子弹爆开的额洞中喷涌而出,四下飞溅。
连柳昌的身躯后仰,砰然倒地,气绝身亡。
贺汉渚立在苍茫的暮霭里,片刻后,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溅在脸上的几点血,又低下头,慢慢地拭着枪口。
丁春山带着人赶来,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面露愧色:“司令,我――”
贺汉渚摆了摆手,收枪,问喇嘛寺那边的情况。
丁春山立刻报告,行动也已结束,又说,手下入寺的时候,在后寺的一个洞里,发现关了几十个女人,衣不蔽体,有十六七岁的少女,也有二三十岁的妇人,经盘问,全是附近佃农家中的妻女,因交不起佃租被强行抢来关在这里,长期供喇嘛淫乐。
“司令,怎么处置?喇嘛手里也有十几条枪,手下人进去时,他们大概觉察不对,竟然开枪,交了火,还伤了一个兄弟。”
“把女人放了。反抗的喇嘛,全部就地枪毙,一个也不留!”
贺汉渚眺望着远处那座喇嘛寺的暗影,说道。
天黑了下来,热河驻军司令尚义鹏按照计划抵达木家营子,等着周云师的回报,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声,正要出去察看究竟,副官飞奔而入,喊道:“司令,不好了!好像出事了,喇嘛寺那边有火光!”
尚义鹏一惊,奔出营房,登上t望台,接过望眼镜,朝着远处夜幕下的火光望去,看了一会儿,派人立刻快马赶去喇嘛寺察看究竟,很快,木家营子的营长匆匆进来报告,说连柳昌的人马在喇嘛寺外遭到一伙人的突袭,伤亡惨重,连柳昌逃走,不知下落,喇嘛寺也被那帮人一把火给烧了。
尚义鹏惊怒不已,问那帮人到底什么来历,又问周云师去了哪,为什么现在还没消息。
营长吞吞吐吐,似乎不敢说话。
“说!”
营长忙道:“他的一个手下刚才跑了回来,说是贺汉渚的人做的,周参谋他……他被抓了,没办法,只好也投了过去……”
尚义鹏大怒,一把掏出枪,下令召集人马,立刻去追。
营长忙召集士兵。
尚义鹏治军颇是严格,也时常操练士兵,很快,营子里的几百人马整合完毕,营长跑去,请尚义鹏发令。
尚义鹏却又不说话了,双目盯着远处那片熊熊燃烧的几乎映红了半边夜空的火光,迟疑不决。
营子里的几百号人全都看着他。
“报――”一个哨兵奔了进来,打破了寂静。
“报告司令!外面来了个人,自称贺汉渚,说要见司令你的面!”
士兵惊讶,纷纷扭头张望营房大门的方向,窃窃私语。
尚义鹏起先一愣,很快,目光微微闪烁,道:“把他带进来!”
贺汉渚让丁春山等人候在外,任对方取了自己的枪,迈步,在几百当地士兵的无声盯视之中,走进了尚义鹏的营房,刚进去,几名亲兵就冲了上来,枪口对准了他。
贺汉渚停步,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人。
尚义鹏方脸阔额,沉面端坐,看着他。
贺汉渚抬手将顶在胸前的一杆步枪推开,继续走了过去,不请自坐,从桌上取了只茶杯,自己提壶倒茶,说:“不过两年没见,尚司令的待客之道,未免也过于隆重了。”
尚义鹏冷冷道:“贺汉渚,这是我和王孝坤的事,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插手为好。”
贺汉渚喝了口茶,笑道:“王总长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何况,手我已经插了,你的劝告,来得太晚。”
他放下茶杯,从兜里掏出一块用布包裹的条状物,扔到桌上。
尚义鹏抖开,布条里赫然滚出一根戴着只刻字扳指的大拇指,断根处血污斑斑,大吃一惊,猛地跳了起来。
“你杀了连柳昌?”
贺汉渚面上笑容消失,冷冷道:“勾结日本人,妄图在关西搞国中之国,这是他最好的下场了!”
尚义鹏咬牙道:“贺汉渚,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贺汉渚靠坐在椅中,看了眼又冲上来端枪对着自己的几个士兵,缓缓抬眉,盯着尚义鹏的眼,一字一字地道:“尚司令,你要真敢现在就撕脸,半个月前,也不会只是扣下王总长的人那么简单了。”
尚义鹏眼角肌肉不停地抽搐,片刻后,慢慢抬手,拂了拂。
士兵收枪,退了出去。
贺汉渚看了眼桌上的断指,道:“你摇摆不决,所以我来帮你下个决心。连柳昌死了,死在你的地盘上,前车之鉴,你要是还不知道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等着你的,就是关西军和王总长的两面施压。问问你自己,有双手同搏的实力吗?”
尚义鹏咬牙道:“是王孝坤派你来谈判的?”
“不是谈判,是叫你悬崖勒马,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周围安静了下去,贺汉渚盯着脸色发青的尚义鹏,说道:“不过,尚司令,我直言了,这一回即便没有王总长的意思,就我个人而言,我也不想看到你因一时之气误入歧途。我知道你的出身,穷苦农家少年郎,一无所有。几十年下来博得今天,别人眼里双手沾血杀人如麻,但哪个不是九死一生?谁又会容易?”
“咱们从前虽无深交,但我对你还是佩服的,知道你对士兵还算有所约束。至于连柳昌的人,算什么兵?匪而已。几年前地方打仗,公然把百姓家的女人拉到战壕强奸,臭名远扬,你不会不知道吧?何况现在,又和日本人勾结。你真愿意和这种部队为伍?”
尚义鹏背过身去,沉默着。
贺汉渚也不再说话,端起茶杯,喝茶。
片刻后,尚义鹏猛地转身。
“贺司令,我感激你对我的高看,但实话说,王孝坤,我信不过!我非嫡系,打仗了,他拉我人在前,有好事,轮不到我,军饷也全是我自己筹措。现在这片的地皮,刮得都下去了三尺,再加税,百姓活不下去,顾百姓,士兵就发不齐饷银,要闹事!”
“我干这些,自保而已!何况现在已经得罪了王孝坤,就算我再投诚,我也不信他会对我毫无芥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我的命!”
他走到了贺汉渚的面前。
“贺司令,我知道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个人物,比起王孝坤,我更愿意相信你。今天你既然来做说客了,我可以给你这个面子,但我要你给我一句话,要是我投诚,王孝坤他就动不了我。”
“只要你说一句没问题,上次扣的人,我立马放!”
他盯着贺汉渚,沉声,一字一字地说道。
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在外的丁春山见人进去那么久,还是没有出来,不禁心焦,在营房的大门外徘徊,最后实在忍不住,迈步要进,被门口的士兵阻拦。
丁春山一个反手就那个地方兵牢牢制住,掏枪抵着脑袋,正要当做人质进去,忽然看见一道身影从营房的深处独自走了出来,如同进去时那样,认出是贺汉渚,松了口气,一把撒开了手里那个正在唉哟叫唤的士兵,继续等在门口。
贺汉渚走出营房的大门。
丁春山跑过去,替他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