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汉渚颔首:“大当家无事便好。”
“要不这样……”
叶汝川略一沉吟,“三当家也不知道哪天才回,你诚心来拜谢大当家,也不能就这么空等着,不如我再`着脸托水会里认识的人,帮你去递个帖。”
贺汉渚忙致谢:“那是最好不过了,劳烦您。”
叶汝川笑道:“自家人别见外。真论谢,我外甥在天城那边蒙你照顾,该谢的是我才对。事不宜迟,我这就替你送去。”
他持了帖子匆匆离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回来了,说已将帖子送了出去,等着郑龙王的回复便是,又道:“舍妹的夫家在保宁县,走快些的话,不过大半日的路,贺司令你今天左右无事,既然到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坐一坐的,容舍妹略尽地主之谊。”
郑龙王那边,最快应该也是明天才能有消息。
她的亲舅舅开口了,主动邀请自己她家做客。
贺汉渚不是不愿意。
但实话说,原本他在犹豫的事眼看就要成真了,这一刻,在贺汉渚的心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怯之感,又生了出来――
他一时沉默。
叶汝川怎想得到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见他不说话,只以为他不愿,再次力邀:“贺司令你若过而不入,舍妹知道,定会怪我不请,往后我怕是再进不去她家的门了。且实不相瞒,方才我回来的路上,便已打发人赶去县里传消息,你不去,舍妹自己也会来这里邀客。”
贺汉渚知是推辞不了了,一横心,顺水推舟,应下。
叶汝川大喜,知他也需更衣做些准备,说自己去准备车马,约定半个时辰后在码头见,先去了。
前些天的饯行宴过后,马官生和冯国邦等人私下各自都送来了赠别之礼。礼物价值不菲,其中便有金条。
这种东西是人情,送来不收,如同是对对方的轻视,贺汉渚自然照单全收下了。但出发前,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拜访她的家人,就没细看,只带上了一匣金条和上次没机会送出手的两根老参,打算这回一并送给郑龙王,聊表心意。现在初次登苏家的门,自然不能空手而入。等叶汝川一走,让丁春山立刻替自己准备登门的伴手礼。
丁春山向来能干,办事利索,很快回来。两匹布,两罐茶叶。
贺汉渚一看,让他带回京师,自用。
上司这是对自己准备的东西不满意了。
东西其实都是好东西,也不算便宜。以上司和苏家的关系,带这样的伴手礼上门,完全不至于失礼。
丁春山心里有点委屈,嘴里也不敢反对,就说再去买,却被贺汉渚叫住,亲自出去了。
叙府商贸发达,各种店铺鳞次栉比。知她母亲应是老派的妇人,贺汉渚备了两匹上好的缎,一件貂皮裘袄,一副金镶玉的凤鸟首饰,看得丁春山是诧异不已。
确实,要是和上司准备的这些礼相比,自己买的东西,是拿不出手,也只够带回去自用了。
贺汉渚备好东西,回来更衣。
平常私下外出,为免惹人注目,他极少穿制服或者西装。这回来得匆忙,更没做好准备,只能换上惯穿的长衫了。好在还算齐整,洗了把脸,出门前,照了照镜,戴上礼帽,便叫丁春山叫个人,带上礼物,到了约定的地方。叶汝川已在等了,见面一道上路,出了府城,去往保宁县。傍晚,快到县城时,道上又迎面遇见了苏忠和苏家的几个下人,说主母收到消息,十分欣喜,派自己带人出来,迎接贵客。
第121章 (一行人入县城后,暮色已重...)
一行人入县城后, 暮色已重,但一路进去, 依然引来了不少的注目,路人纷纷张望。
叶汝川看起来在这里颇受敬重,在路人的一路招呼下,引着贵客到了苏家。
叶云锦提早收到了回报,知贺汉渚快到,早就换好见客的衣裳,大开正门, 亲自领了人出来, 候在大门之外。
她先前陆续从兄长的口里听到了不少关于贺家后人的描述,知女儿在天城那边很得他的照应, 连兄长年前去探望女儿的那一趟,也颇受礼遇,心里本就对他很是感激, 此刻初面,见兄长陪着,走来一名青年男子, 作旧式的装扮,虽则常服,却是器宇轩昂,举手投足,一派世家子弟的老风范, 还没说上话,登时, 第一眼的印象就好得到了极点,立刻去迎, 两边会在了苏家的大门之外。
叶汝川替妹妹和贺汉渚做相互的引荐。
叶云锦是主,自然先开口,笑道:“贺司令大驾光临,今日我苏家真正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贺汉渚接道:“苏夫人您言重,您和我,千万不必客气。这回有事,路过本地,本不敢叨扰苏夫人的,承蒙盛情邀约,极是感激。我名汉渚,表字烟桥,苏夫人您直呼我名字便可。”
叶云锦微微一怔。
自己母亲和对方的母亲是远房表姐妹。自己和他平辈,年长,但对方位高,初次见面寒暄,她自然不能托大,直接以表弟称对方。
他也不叫自己表姐,以苏夫人代称,虽显生疏,但问题不大。毕竟不是什么正经的亲戚关系,还断了十几年,现在是自家主动才结交回来的,以他如今的身份,愿意认亲,还如此照顾素未谋面的远亲后辈,今天又拨冗上门做客,已是给了自家极大的脸面了。
叫叶云锦意外的,是贺家的这位后人,怎的说话的语气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倒好似把自己当成长辈,给她一种他以后辈自居的感觉?
好在叶云锦也是在外走动的人,纳罕归纳罕,没有表露,只以为他敬自己年纪大才会如此。
也是,若他母亲如今还在世,和自己正是差不多的年纪。当下没多想,心里更加喜欢这个谦恭的“表弟”,忙笑说担待不起,随即在附近邻人的张望里,将贵客迎入家门。主客落座,没叙两句,苏家的几位宗族长辈也悉数赶到,一同陪客。
论辈分和年纪,是那位老眼昏花的老秀才三伯爷最高。论声望,则是儿子在省城里做了教育官员的六叔最为卓著。剩下几个,也都是苏家宗族里的头人,在本地有家有业,出去了,人都要称呼一声爷。
叶云锦平日和这几个苏家长辈是面和心不和,逢年过节,照礼数意思一下的交情罢了。但今日家里来了亲戚贵客,心里再厌烦,也是要将苏家族人请来陪客的,否则,两边失礼。
贺汉渚遂起身,向苏家长辈见礼。
众人早听闻叶云锦去年替苏家攀了一门贵亲,说对方是从前贺家的后人。又从那个儿子在省城里做官的六叔口里获悉,贺家后人如今在京师那边是如何如何的位高权重,终于有机会见面,全然不顾长辈的身份,拉下老脸,一张开嘴,什么龙驹凤雏,丰采高雅,久仰大名,神交已久,全都出来了,争相奉承。
这于贺汉渚而言,不过是个小场面,面带笑容,一一应对。众人见他态度谦和,毫无架子,愈发可劲地攀交情,一时间客堂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红莲笑容满面地过来,说饭已备好,请司令移步。
叶云锦便起身,领客转到饭堂。
她虽一女流,但当家多年,坐主人位,理所当然。只是一张饭桌,也只有一个上宾之位。
众人不约而同,纷纷推举贺汉渚上座。贺汉渚坚决推辞。推来让去,最后终于让那个走路都要人扶的三伯爷颤巍巍地坐了下去。
次座,众人又推贺汉渚。
贺汉渚再拒,请叶汝川入座。
叶汝川受宠若惊,起先也是坚决不肯接受,定要贺汉渚坐,道自己和他同辈,不过虚长几岁罢了,何况,他今日是客,自己是万万不敢越座的。
贺汉渚诚恳地道:“叶老爷为本省的行业翘楚,一向有古道热肠之名,我虽从小外出,但也是有所耳闻,对叶老爷向来敬重。我又年轻,不经事,怎敢自大。这个位子,非叶老爷莫属。”
苏家的那些个长辈原本向来是看不惯叶汝川的,背地里编排他,说他手长心贪,想控制叶云锦,继而侵夺苏家产业。但现在,这意思很明显了,贺汉渚是要抬举他。虽然不明就里,也不知道贺家的这位大人物怎如此看重叶汝川,但个个全都是人精,又岂会悖逆他的意思。
六叔立刻笑哈哈地道:“俗话说,娘舅大过天,舅老爷你就是我们苏家的自家人!平日你忙,难得一聚,今日叫我沾了贺司令的光!舅老爷你快请入座,等下我还要敬你一杯!”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叶汝川实在退避不过,没奈何,最后勉强坐了下去,贺汉渚这才坐他的下手位。其余人也各自照着齿序和地位,终于,全部入座,接下来就是开场酒。
叶云锦是主家,先端酒,站了起来,注视着贺汉渚笑道:“我儿雪至在外求学,离家千里,承蒙贺司令的大力照应,方顺利落脚,如今还略有学成,我这个做母亲的,除了感激,别无他念。今日贺司令又来家中做客,是我苏家之荣。我这里是乡下地方,小门小户,实在没什么可待客的,只能自饮为先。水酒一杯,不成敬意!”说完一饮而尽,意态豪爽,丝毫不输男子。
座上那些个苏家的长辈相互对望,默不作声。
照规矩,现在须得客人回酒了。
丁春山就立在近处,等着这一刻,遂插话,道上司现正戒烟戒酒。非不敬,实是医嘱难违,只能以茶代酒,请主家见谅。
他这是常规操作而已。
好似是在上司遇到苏家儿子这个医师之后,最近终于听进了劝,幡然悔悟,知道惜命,肯遵医嘱了。每逢这样的场合,丁春山便会适时开口,替上司推酒。两人已然配合默契。
就是前些天的那场践行宴,上司也没喝。当时同样是丁春山及时出言解释,众人表示理解,身体第一,贺汉渚遂顺理成章,以茶代酒。
这种酒场往来,能不能以茶代替,其实全看双方的地位,以及谁想结交谁。
地位高的,被求的,愿喝,对另一方来说,固然是给面子锦上添花,不喝,也不算什么失礼。
叶云锦知贺家的孙少爷小时候就身体不好,现在虽然看着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既然开了口,又怎会要对方喝酒,立刻命下人撤了客人的酒,以茶水代替,笑道:“医嘱大过天。贺司令你不嫌弃的话,到了我这里,一切都如同自家,以方便为上。”
丁春山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便闭了口,正要退出去,没想到上司竟微微抬手,拦了前来撤酒的苏家下人,接着,自己提壶满斟一杯,随即起身笑道:“我无大碍。苏夫人是女中豪杰,汉渚闻名已久,今日有幸对饮,岂能失礼。”
说完,双手举杯,也是一饮而尽。
丁春山再次诧异。叶云锦也是意外。同桌的那些苏家长辈反应了过来,纷纷看向叶云锦,眼里暗藏羡妒。
贺汉渚回敬主家完毕,继续自斟了第二杯,单独再敬叶汝川。最后斟了第三杯,向在座的苏家长辈也共同敬了一圈,这才释杯,请叶家兄妹和在座的众长辈见谅,说等日后有了机会,自己再弥补今日之憾。
倘若说,刚开始在门外的初见感觉,还有可能是错觉的话,现在,贺家孙少爷的这一番做派,叶云锦是丝毫不再怀疑了。
对方确系,刚才就是在苏家的宗族面前抬举自己。
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和兄长这么敬,见同桌的那些个苏家叔伯轰然大声叫好,说他豪气干云什么的,只能压下心中不解,笑着招呼用饭。
宴席是叶云锦特意请了县里的大厨来家里掌勺的。
当地有九斗碗待客的风俗,即家中再穷,客人登门,桌上也必须要有九个荤菜。贫寒之家为了撑门面,就在碗下以边角料或者笋芋粉条等物填充,表面覆肉,而富贵人家为彰显身份,又不满足于普通的肉菜,会在碗里添加各种名贵食材,于是蹄筋、海参、鱼翅等等,全都入菜。
今天要招待的是上宾,苏家的饭桌之上,不但上了顶好的配菜,还把九大碗扩成了十八碗,山珍海味,无所不包。主人存心交好,客人放下身份,又有那七八个苏家长辈连番捧场,可谓是宾主尽欢,气氛极好。
叶汝川心情大好,不知不觉喝了不少,正有些醉意,冷不丁突然听到苏家的那个六叔公问自己儿子何日学成归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
儿子早就弃学归国,现在在天城那边当了个小警察。这种丢脸的事,他怎么肯让别人知道。年前回来之后,气不过,只在妹妹叶云锦一个人面前发过牢骚,外人那里是瞒得如同铁桶,一个字不提,连红莲都不知道。每次被人问起,就说儿子还在东洋留学。没想到今晚这个关口,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六叔竟问起了这个。
他儿子在省城里当了个官,叶汝川知他是存了想和自己攀比的念头。要是照实说,岂不是当众自打嘴巴,颜面尽失,但要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儿子还在留学,坐他手边的贺汉渚又分明是知情的。这叫他怎么扯谎。
叶汝川登时说不出话来,见满桌人都看着自己,支支吾吾,无以应对。
叶云锦知兄长爱面子,看他被问住了,脑门上都迸出了一层汗星子,正想打个圆场把问题混过去,忽听贺汉渚开口:“六叔问的应当是贤齐吧?也是巧,年前我在天城,遇见他表弟,偶听她提了一句,说她表哥明年便就毕业了,成绩骄人,等他回来,便可大展身手。”
苏家长辈一听,忙恭喜叶汝川,说等贤齐回来,再有贺汉渚这个现成的表叔提携,往后是前程无量云云。
叶汝川没先到贺汉渚竟会主动开口替自己解围,全了他的脸面,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心里又是羞惭,又是感激。
叶云锦看了眼贺汉渚。
接下来桌上再没出什么意外,一顿饭终于吃饭,包括叶汝川在内,苏家的那几个叔伯全都喝高了,争相力邀贺汉渚明日到自家做客,贺汉渚随意应对了几句,众人被各自家人扶着,醉醺醺,心满意足地去了。
叶汝川也是大醉,叶云锦叫人送兄弟去休息,他不去,挣脱了出来,晃到贺汉渚的面前,拍他肩,大着舌头道:“大兄弟!够义气!往后啥事,你开个口,我叶汝川要是不应,我就不是人……”说着晃了一下,险些站不住脚,亏的贺汉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口里连声感谢。
叶云锦见兄长醉得不像样了,怕他在客人面前再弄出笑话,忙喊苏忠。苏忠拽着舅老爷强行带走,场面这才消停了下来。
已经不早了,今夜贺汉渚自然是要留宿的。叶云锦和红莲带着几个下人,亲自送客到客房去休息。路上,叶云锦话不多,只说了几句今晚招待不周之类的客气话,红莲却不住地向贺汉渚打听自家少爷在外头的情况,问他知不知少爷的寒假是怎么过的,年又是和谁过的。说:“少爷打小是我看着大的,这么多年,去过的最远的地,也就是省城了。每个年都是家里头过的,就这回例外。家里这边,大年三十晚上,热热闹闹。虽则知道少爷在那边有您这位表舅顾着,自然是放心的,但想她一个人,还是有点记挂。我要是话多,贺司令您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