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蓬莱客
时间:2021-06-30 09:24:17

  “小苏你不要怕!有我在,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马太太被人给拉出去了,还回头,高声地嚷嚷。
  现场终于恢复了秩序。
  和校长眉头紧皱,吩咐教务处下达记过处分的通知,随后叫人都散了,对苏雪至道:“你留下!”
  胡医师等人急忙退了出去,李鸿郗也垂头丧气地跟着人溜了出去,外头的学生也慢慢散掉,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苏雪至一人。
  苏雪至照着时人的礼仪,对着和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非常抱歉,给校方和您带来了麻烦,也连累了胡医师他们。他们是出于道义才协助我的,没有他们,我一个人没法手术,这件事和他们无关。请您谅解。”
  和校长没说话,看了她片刻,神色渐渐地缓和了,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胆子不小,本事也确实不错。但记住,下不为例!”
  苏雪至听出他话中的语重心长,急忙点头:“是,我记住了!”
  校长叹了口气:“我的意思,不是叫你往后遇到类似情况,见死不救。救死扶伤是医家之天职。我虽专攻西医,但出身中医世家,对这一点,我从小就耳濡目染。但特殊情况之下,医者在天职和人性之间摇摆,不可避免。我是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在决心治病特殊救人之前,要评估好最坏的可能,确定自己能够接受负面的后果,才能去做。尤其是,”
  校长顿了一顿。
  “像你这次的情况,万一后果不如预期,倘若你有毕业证照,吃上官司,还可以辩诉。譬如之前清和医院一案,法院虽屈服舆情,但也不敢完全无视专业人士的证据,大不了最后和稀泥,赔点钱,可无罪结案。但像你现在,没有毕业证照,一旦吃官司,风险太大。世人往往只看结果,法庭更不会采纳医者良心去作判案的证据!”
  苏雪至肃然起敬,对着校长再次深深鞠躬,感谢教诲。
  “不过,我还是很欣慰,学生里有你这样秉承医家天职并勇于承担后果的人才。我是收到你同学陆定国的电报,得知情况,遂连夜提早坐火车赶回来了。”
  他补充了一句。
  苏雪至意外于陆定国会发电报,对校长为了自己不辞劳苦连夜赶路,也很是感动。
  她又想鞠躬,被拦了。
  “我听胡医师描述,你在手术中采用了一种他之前没见过的缝合结扎手法。看起来,不但效果确实好,我想了下,用这种手法去缝合阑尾手术部位,也确实很有道理。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苏雪至知道校长说的是荷包缝埋法,外科内翻缝合的一种,主要用于包埋,可减少污染促进愈合,常用于妇产科或者泌尿科手术的小孔断端,也是后世阑尾手术的缝合方法。
  她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也不是我自己想的……”
  校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她拼命地想借口。
  这种,好像不能拿那个万能的从国外期刊上看见的这个理由来搪塞。
  她突然灵机一动。
  “是我以前在家时,看见一个兽医拿病猪开刀,就这么缝合。我发现这种法子比普通缝合要好,有利于伤口愈合,就学了过来,稍加改良……”
  校长深信不疑,感慨了一声:“有智慧!我等自叹不如。你也善于学习,愿从兽医那里获益,实在难得!那个兽医现在人呢?还在吗?”
  苏雪至摇头:“后来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校长显得有点遗憾。
  外科手术发展到现在,从全世界的范围来说,应该也还处于初期探索的阶段。
  苏雪至忽然想起之前贺兰雪曾提及,说给她哥哥看病的那位德国医生也对缝合很感兴趣。
  普及后世一些经过无数的外科医生们用长期手术验证过的缝合方法,对于提高现今外科手术的术后愈合率,尽量减少感染,应该有所裨益。
  她趁机说道:“其实不止这么一种,还有一些。等什么时候有空,我整理出来,请校长过目,看是不是适合应用于手术。”
  校长显得很感兴趣,颔首:“很好。”
  他想了下,“对了,过些时候,我还要去京师参加一个万国医学研究会议。到时候,不止国内各医学院校的同仁,还有一些国外的医学教授专家也都前来参会,探讨一些当今世界最新的医学前沿问题。你可以做我助手,我带你同去,见见世面。”
  苏雪至道谢。
  校长颔首:“没事了,回吧。”
  等学生鞠躬离开后,校长想起了刚才李鸿郗附耳说的几句话。
  李鸿郗说,这个学生当初是靠着一个大人物才入的学。前段时间,大人物又通过司长发话,要学校取消此前对该生的一切优待,显然,该生开罪了对方,那人对他应该十分不满,劝最好不要忤逆,不如趁机把人开除,送走了事。
  就是这一番话,惹得他大动肝火。
  他当然知道李鸿郗指的大人物是谁。
  当初就是对方一句话,层层下达,学校加塞名额。看成绩,显然又是一个送进来混资历,将来出去了预备尸位素餐的人。
  碍于军医学校的性质,校长也只能忍。后来没想到,塞进来的学生,居然课业不错,罕见得优秀,校长终于渐渐改观,觉得可以培养,却没想到现在,对方又来了一句话,要把人给开除掉。
  这可真叫孰可忍,是不可忍,这才当众发作,公开反对。
  校长本人自然不惧得罪那个所谓的大人物,但现在静下来想一想,忽然有点替这个学生担心。
  他虽然不知道苏雪至是如何开罪对方的,但不用想,必是那个所谓大人物的错。
  人才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的苗子,若是因为开罪小人,日后不能安心做学问,甚至遭到打击报复,那实在是个重大损失。
  校长沉吟了片刻,拿起电话,拨给宗奉冼,找到人后,将发生在学生身上的事说了一遍。
  宗奉惊讶:“就是上次开学典礼上的那个学生?”
  校长说:“对,就是他,苏雪至。一个非常难得的医学方面人才。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贺汉渚。倘若因此影响学业,我于心不安。这种衣冠土枭,手握兵权,没法讲理。我想来想去,求助宗老。您能否出面相帮,助学生摆脱困境,日后好安心去做学问。”
  宗奉冼奇道:“我早就听闻,贺汉渚暴戾恣睢。之前见面过后,见他言谈里,倒有几分士人风范。后来又听闻,他到任后,天城警局整顿,说要做些利民实事,我还以为他有些不同,之前是三人成虎,传言过度,原来为人当真如此不堪?”
  校长道:“沽名钓誉,古来有之!”
  宗先生摇头:“这些个武夫,个个争权夺利,变相误国殃民不说,现在竟连个青年学生也不放过了!”
  似宗、和这些学者文人,骨子里天生本就对那些人带有偏见。现在出了这个事,印象自然更差。
  二人电话里感叹几句,宗奉冼沉吟道:“过些天就是那个王孝坤的寿日,前两日,亲自打来电话,邀我出席寿宴。我当时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了。听闻贺王相交已久,想来他会出席。既然这样,到时我不妨去吧,替学生在他面前说几句话。只要不是什么大的怨隙,想来这点面子,他应该还是会给我的。”
  和校长道谢,再叙几句,议定后,这才放心,挂了电话。
  苏雪至自然不知道校长为自己操的这一番心,回来后,见寝室里已挤满人,不止同寝室友,还有别寝室的不少人,全都等在那里,正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刚才校长怒而拍案李鸿郗吃瘪的事,见她回来,纷纷向她祝贺。
  陆定国也在。
  苏雪至心里暖烘烘的,向同学深深鞠躬,又上去,低声向陆定国道谢。
  陆定国摆了摆手:“同学,同学,小事一件!将来发达,记得提携!”
  苏雪至忍俊不禁,这时听见一个平日课业之余喜欢舞文弄墨的男生说:“李鸿郗说的大人物,应当就是卫戍司令贺汉渚吧?实在欺人太甚了!我们学生虽斗不过恶势力,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万一他还要给你小鞋穿!我们应当团结起来,共同帮助!我有个想法,我认识一家进步报刊的记者,不妨约来,请他将你的遭遇写出来,登报予以通告,让舆论向他施压。我相信,只要还有几分良知,报刊都会乐意转载!”
  大家都说不错,纷纷看向苏雪至。
  苏雪至吓了一大跳,赶紧表示感谢大家的好意,但那个所谓的大人物,真的不是姓贺的。
  “可能是之前我不小心得罪了另外谁人,正也在想。等我想出来后,若是自己真的不能解决,到时候,我再请同学们一起帮忙!”
  大家听她这么说,也就作罢,再叙片刻,饭点到了,据说今晚难得有红烧肉,一哄而散,争相去往饭堂吃饭。
  这个晚上,苏雪至裹着被子包住身体,躺在单人床上,在同寝室友发出的鼾声里,久久无法成眠。
  事情一波三折,最后戏剧性地以一个记过结束,自己算是侥幸无恙,实在是出乎意料。
  学校这边,肯定是没事了。
  但是对于她来说,还有另外一个麻烦。大麻烦。
  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指示校方开除自己的,反正,得罪他是没得跑了。
  那晚上,她脑子懵圈,怕他让自己娶他妹妹,想都没想,不留任何余地,拒绝了来自他的“好意”,至少,让他面子都没地方搁。
  接下来,万一他若真的像同学担忧的那样,继续给自己小鞋穿,或者对付苏叶两家,那怎么办?
  找王庭芝或者傅明城转圜?
  显然行不通!别说自己和他们没这个交情,就算有,他们既压不住贺汉渚,对自己来说,还只会更加得罪人。
  要是就这样丢下不管,又好似埋了个地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让人寝食难安。
  她想来想去,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她决定尽快再去找贺汉渚,向他解释,自己那晚上为什么拒绝他的好意。务必要让他明白,不是自己不识抬举看不起贺家,而是有着难言的苦衷。
  要是从此能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叫他表舅,恢复到刚开始的那种关系,那就完美,从此可以安下心了。
 
 
第46章 (该如何解释自己拒婚的缘由...)
  该如何解释自己拒婚的缘由, 这倒不难,苏雪至很快就想好。但用什么方式, 她颇是费了一番脑筋。再三考虑过后,否决了上门当面的可能。
  一则,她没有过人的口才,二来,面对面说谎,怕自己做不到情辞恳切,万一哪里说错了话。
  幸好, 世上除了人用嘴巴发出声音相互沟通之外, 还有一种适合像她这种社交无能之人的交流方法。
  文字。
  第二天,苏雪至在图书馆里写信。
  现在她已适应竖版繁体的阅读写作方式, 又参考了时人通行的书信修辞和格式,涂涂改改,耗了几乎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 终于写完了这封信。
  她在信里说,那夜承蒙对方青眼有加,有意婚配, 作为自己而言,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原本应当欣然从命。当时断然拒婚,不是出于别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有难言之隐。
  他既然派人去查过苏叶两家的底细, 那么应该听说过,自己生父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长期吸食鸦片。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导致婴儿弱胎,自己也是在成年后, 发现身带隐疾,不适合成婚。
  之前他有过疑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投河,又怎么没几天就转变态度,来到这里求学读书。
  真正的原因,就在于此。
  因为先天隐疾,当世医学无法可治,他生出轻生之念,当日在和母亲争执后,一时心灰意冷,做出投河举动。而后来,之所以又到这里求学,是因为想通了,人活着,应当有所寄托,所以决定抓住机会,到更高的学府就读学医。
  她说,即便整个有生之年,万国医学水平无法达到能治愈隐疾的程度,但若能学好医术,尽己所能,为世上其余形形色色的病痛患者带去希望,则自己这一生,也不算是白来。
  正是因为难以启齿的生理缺陷,无法婚配,不能耽误贺小姐一生,所以当时断然拒绝。
  回想来这里之后的这小半年时间,自己得到过来自他的不少关照。侥幸,自己也算是帮过他的一些忙,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也算是力所能及的勉力回报。
  王庭芝曾对自己说过,他是个心胸宽荡之人,对此她深信不疑。这也是促使她在犹豫再三过后,毅然提笔写下这封信的原因之一,告知一切原本不能被人知晓的隐情,希望从此消除误会,再无芥蒂。
  信末,她想了想,又添了一段,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和校长决定带自己去参加即将召开的万国医学研究大会。
  自己能有今天这样的珍贵机会,全都是仰仗他当初的介绍之恩。往后,若他还有能用的到自己的地方,自己一定尽力效劳。
  最后她祝他福安,收尾。
  苏雪至誊抄完毕,拧上了水笔的帽,封进信封。
  次日,礼拜天休息。
  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苏雪至早上出了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去戍卫司令部。到了大门前,铁门紧闭,两边岗哨持枪而立。
  因为是礼拜天,苏雪至以为他不会在这里,只打算先将信交给卫兵,等他来了转交。没想到丁春山恰就在门里,看见她,主动走了出来,问她是不是来找贺司令,说司令一早已经来了,就在里头,可以通报,让她稍等。
  苏雪至就把信取了出来,拜托他交给贺汉渚,随即离开了。
  感谢文字的伟大发明,不同的排列组合,就能制造出需要的各种感情。
  这封信苏雪至反复修改,读了又读,言辞恳切,从头到尾,洋溢着坦坦荡荡的气质,这些就不必说了。
  也不敢说没有任何的瑕疵,但解释确实相当完美,最重要的是,将之前他质疑过的自己跳了河,随后没几天又高高兴兴来这里念书的问题联结了起来,逻辑吻合。
  就她自己看来,整封信最大的逻辑毛病,那就是吸食鸦片的父亲生出先天缺陷的儿子,中间其实没有必然的联系。
  但这种年代,医生忙着研究别的都来不及,谁会去关注这种想当然有道理的“道理”。
  况且,也确实有这样的概率。
  这个理由,还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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