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昨天,她来找自己,替她舅父传话,送她去饭店的路上,他临时起意,决定再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自己坦白。
这才有了今晚的这场饭局。
没想到,她的脑子里,想的是这个!
她是装男人装久了,不会真觉得自己成了男人吧?
贺汉渚打量着她。
苏雪至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就是她的心里所想,不是撒谎。又大概是酒精给了她无穷的力量,说完,心里头觉得敞亮了不少,很是爽快,就和他对望着。
半晌,终于听到他又幽幽地道:“之前我叫你吃了些苦头,你还搬去了集体宿舍,你是不是有怨恨?”
还当他在想什么,原来是这种事。
苏雪至差点没笑起来。
“您眼里,我就是这么放不开事的人吗?我承认,当时我确实遇到了难处,”
她一顿,“可以说,是很大的难处。但现在回想,对我而言,那未尝不是值得记住的经历,起码让我对自己更有信心,将来再遇难处,不要轻易退却,能做几分,就尽全力去做到几分――”
旷野寒风凛冽,刀子似地呼呼地刮过,她裸在外的面颊皮肤很快变得冰冷,但大概是身体里的酒精作祟,苏雪至却丝毫不觉得冷,心口暖呼呼的,甚至,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其实今晚,看到他竟一改平日的傲慢,对舅舅这么客气,苏雪至的心里,还是存了点感激之情。
就算以前真的对他的苛待有过怨念,经过今晚的这一顿饭,也早就抵消掉了。
给舅舅脸面,就是最大的脸面了。
“我对你没有怨恨,半点儿也没有!”
她使劲地摇头,郑重地道,说完见他依然沉默着,以为他不信,心口热血一阵上涌,又道:“其实我为自己能有机会来到这里求学感到庆幸,是真的。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对将来没有想法,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现在,我明白了!”
她的眼眸微微闪亮。
“我越来越觉得,我的所学是有意义的!个人固然渺小,却不妨碍发一份光的价值。表舅我告诉你,我还有一个计划,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她差点就要说出来了,忽然惊觉自己的话有点多。
真的是喝醉了,居然又在他的面前开始口若悬河。
以前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他怎么可能有兴趣听自己说这些心灵鸡汤?
她忙打住,改口:“抱歉,我话有点多了。表舅你当我没说。总之,我的意思,我对你没有不满。”
贺汉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着晚上回去可能又整夜咳嗽的痛苦,在这里吃着冷风,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一大堆的话。
奇怪的是,他还不觉得乏味无趣,反而隐隐有点想要继续,再听她这样说下去。
此刻面前的她,举止活泼,贺汉渚觉得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和平常的样子不大一样。
他……感觉其实还不错。
“什么计划?”
在他阻止自己开口之前,他听到这句话已从自己的嘴里问了出来。
她仿佛一怔,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起来,摇晃脑袋:“不和你说了!”
这是她撒娇的方式?
是眸色撩人,亦或雪色映人?
贺汉渚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对着这么个没半点女性魅力的人,心跳居然好像漏跳了一拍。
他忍不住目光又瞟了眼她扁平的胸。
她是天生如此,还是缠成了这样?
他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居然冒出了如此的念头,再想到今晚她的亲娘舅对自己的郑重拜托,忽然又生出一种浓重的罪恶之感,忍住想要再继续逼问下去的念头,暗嘲自己,大概真的是被她给气昏了头。
自从发现她是女人后,这几天,他大概一时没法接受这一点,所以老是干出一些他过后想起来就后悔的蠢事。
昨天一大早,在木村宅外目睹她被傅明城接走后的那种无趣之感,又再一次地向他袭来。
算了,随便她,做女人还是男人,喜不喜欢傅明城,和自己都没关系。
军医学校原本是不允许女人存在的,但她……
或许可以是个特殊的存在。
她自己都说了,为能来到这里求学感到庆幸,他又何必揪着她是男是女这一点不放。
就这样吧。
难得有人能够活得随心所欲。
让她照她的心意生活,也是不错。
贺汉渚很快驱走了心里的各种杂念,掷掉烟头,冒着红光的烟屁股在雪地里嗤嗤地熄灭了。
他说:“走吧,你该回了。”
他迈步,踏着道上的积雪,上了车。
苏雪至心情轻松,应了一声,也跟着爬上了车。
接下来,再没有什么意外了。
苏雪至被他送到学校门口,和他道了声别,自己下了车,走了进去。
贺汉渚坐在车里,看着她踏着积雪,脚步轻快地消失在校门里,想起了昨天后来,从丁春山那里得知的一些关于她住男寝的细节。说她现在不但和那七个男生同进同出,关系亲近,有时还会帮一个叫蒋仲怀的家伙洗臭袜子。
贺汉渚没法想象,她是怎么能做到安之若素的。
自己刚答应她的亲娘舅,要照顾她,所以,绝对不能再让她继续这样和一堆男人混住在一块了。
但他又有一种感觉,现在他要是把她单独从寝室里弄出来,搬回到独寝,她未必就会领自己的情,说不定胆大包天还要在心里嘲讽自己几句,当初就是他的缘故,才把她赶到集体寝室去的。
贺汉渚沉吟了片刻,忽然想到了前几天从王孝坤那里得知的一个消息,很快做了决定,驾车掉头而去。
苏雪至回到寝室,已经熄了灯,摸黑收拾好,上了床,大家都没睡,还在议论着这两天学校里收到的一个文件,军部组织军队进行内部冬训,需要军医随军,对士兵进行必要的卫生培训,因为人手不够,向军医学校征用二十人,为期一个月,让学校出人,三天内立刻动身。
学生处下发通知,让学生自主报名。
自然了,有资格的,至少要本科班,其余低年级的,去了也没用。
大多数人对这个事兴趣不大。一是地方很远,最重要的是,就要过年了,谁不想放假早点回家。
校方一看不对,今天火速出了个优待,说去了的人,不但期末考试可以单独延期,而起,额外算作学分。
也就是说,只要去了,回来后,即便考试不及格,也不用担心被会开除。
这个优待出来后,响应者依然寥寥,还是凑不够二十人。
根据今天的小道消息,据说校方见凑不够人,很有可能,明天会强行指定人员。
苏雪至的寝室里只有游思进有点动心,其余人都没兴趣,还担心自己会被强行派走,议论了一番,大家陆续睡着了。
苏雪至当然也没兴趣。
到军队实习不是没有机会,下学期本来就有这样的内容安排。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完全没必要提早参加。
人好像还是有点醉意,她很快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没想到变了天。
学校一大早,又下达了一个最新的紧急通知,说是军部的最新文件,但凡自愿去的学生,资历记入档案,毕业后,相同条件下,有优先录用的优待,并且,升一级军阶。
这下大家全都来了兴趣,争先恐后跑去学生处询问详情,苏雪至的七个室友统统报名。
中午,名单就下来了,他们寝室运气极好,七个人竟全部被选中了,为赶上军队冬训,要求即刻动身,当晚就坐火车奔赴营地。
名单出来后,寝室里热闹极了。
后天就是西国的圣诞节,恰好又是礼拜天。
这个洋节,现在在社会上层和学生当中,已经颇为风靡,原本大家约好明到时一道进城游乐,现在活动只能取消,忙着各自收拾东西,说说笑笑,倒也没人觉得遗憾,就是替留下的苏雪至感到惋惜,说她怎么就不去报名。
一个月换一级军阶,这可是绝无仅有的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别说一级军阶了,就算让她直接升成司令,苏雪至也不会替自己没事找事,笑看他们打好行装挥手道别,和另外被选中的学生一道离了校。
当天晚上,偌大的一个寝室,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已经有点习惯聒噪和热闹了,说实话,当晚刚开始,她还有点不适应。不过,好处自然显而易见,不用等到下学期了,现在,门一关,窗帘一拉,她就提早又过上了独寝的生活。
虽然已经练就一手熟练的在被窝里解决胸部问题的技能,但可以不用,求之不得。
苏雪至对昔日室友在旁的集体生活的怀念,三秒钟就没了。
下次见面,期末放假。到时候大家依然还是好兄弟。
苏雪至高高兴兴地想道。
她的舅父叶汝川,自从那顿饭后,心情也变得很是愉快,甚至连对儿子不成器的恼恨都消减了不少。当晚被贺汉渚送回来后,和老友庄阗申在饭店的房间里又畅谈许久,到了半夜,才意犹未尽地歇了下去。
快年底了,家里事情一大堆,原本不是出远门的好时机,他之所以出来,主要目的就是看望外甥女、拜访贺汉渚。现在两件大事都完成,进展顺利,第二天又去拜会了一个生意上的伙伴,谈了点生意的事,商量好后,此地也就无事了。
儿子反正是没得救,打死他也无济于事,叶汝川劝自己想开,又想着,留他在这里和外甥女有个伴,也是好的,就也随他了,遂计划次日离开天城,好在年底前赶回家中,准备过年。
各人各自忙碌,眨眼到了礼拜天,西洋圣诞节的这一日。
快年底了,司令部里事务也日益繁忙,贺汉渚这一天都没休息,直到下午四五点,人还在办公室里,和孙孟先通话,让他务必立刻重新组织专业人员,审核清和医院的手术资格。
上司亲自过问这事,局长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下来。
贺汉渚打完电话,丁春山进来,说了两个事。
第一是关于苏家少爷在学校里的最新动向。说昨晚,他同寝室的七个室友结伴全部上了火车奔赴冬训营地,只剩下苏少爷一个人了。
贺汉渚浏览着手里的文件,没反应。
丁春山见他对这消息似乎不大感兴趣,正想结束,忽然听他道:“撤人吧,往后不用再盯了。”
丁春山应是。接着说第二件事。
叶汝川在这边的事已结束,拟乘今夜火车南下归家,派人送来了辞帖,感谢司令对他的盛情款待,邀他日后叙府做客。
贺汉渚接过辞帖,看了一眼,放下。
丁春山事情说完出去,陈秘书又紧跟着进来,提醒他,今晚上要去参加天城饭店举行的圣诞酒会,七点钟开始。
贺汉渚揉了揉眉心,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站了起来穿上外套,回了公馆,预备更衣做出门的准备。
回到家,他得知妹妹今天没出去,也一个人在家,找了过去,发现她在看书,就问她晚上想不想和自己一起去饭店参加圣诞酒会。
贺兰雪摇头:“没意思,我不想去。也快期末考试了,我要复习功课。哥哥你自己去吧。”
贺汉渚点头,让妹妹吃了饭晚上早点休息,就从妹妹房间里出来,正要去洗个澡醒下脑,吴妈跑了过来,说刚刚一个自称唐小姐的女人派人来,传了个口信,道王家公子在她的场子里喝醉了酒,不走,她应付不来,担心不已,知道他和王公子的关系,希望他能过去看看。
王太太原本安排儿子和贺兰雪联姻,如今被儿子这样搅和,没了指望,只能打消念头,打算再在周围物色一门合适的能助力丈夫的新人家。
想到早两年因为一心放在贺兰雪身上,根本没留意别人,现在合适的,恐怕早被人挑光,懊悔不已,哪里还有心思再留天城,上周就回去了。
她本要带儿子一起走,但王庭芝不回,让她自己去看人,说看好了,他娶就是。王太太没办法,临走前请贺汉渚代为关照。
上次唐小姐新开张的戏院发生刺杀案,令廖寿霖喋血殒命。这个事,非但没有坏了唐小姐的牌子,反而因为这件颇具传奇的案子,她的戏院沾了光,名字频频登上报端,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倒是如同做了个免费的广告,全城皆知。恰又逢西洋大节,像唐小姐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不凑热闹,连着几夜,在场子里搞现如今最为摩登的假面派对,将本城大大小小一干纨绔子弟,一网打尽,通宵狂欢。
王家公子是前夜来的,当时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又喝,醉了再睡,周而复始,一直不走。
开店的自然不怕大肚汉,但问题是,这个客人,是王家的公子。
唐小姐见他不大对劲,渐渐怕了,担心他在自己这里万一出事,那就是大麻烦,自己又不敢赶他走,想到了贺汉渚,就派人将他请去救场。
贺汉渚当即赶了过去,一进去,就见王庭芝衣衫不整,还在和几个舞女喝酒作乐,他左拥右抱,一个舞女搂住他脖子,红唇贴到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哈哈狂笑,笑声未落,突然脸色一变,松开舞女冲到屋角的一个风水池前,趴在池边,弯腰一阵狂吐。起先吐出来的看着全是酒水,最后却似连胆水都出来了,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半晌,他人依然那样趴在池前,一动不动,没有起身。
几个舞女便笑吟吟地上去,七手八脚,有搀他的,有搂他脖的,有要给他擦嘴的。
“王公子你怎么了,吐完了,还不起来――”
“都他妈的给我滚!”
王庭芝不知为何突然暴怒,一把拂开了一个拽着自己的舞女的胳膊。
那舞女被他一扫,胳膊吃痛,惊叫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剩下几人见他突然变脸,慌忙后退。
贺汉渚停在门口,带他进来的唐小姐见他脸色凝重如霜,有些惶恐,小声解释:“贺司令,真不是我要故意留他,我昨天就劝他了,他反倒恼了,我也就不敢说……”
王庭芝赶跑了舞女,自己从池边挣扎着爬了起来,才抬起头,见贺汉渚大步走了进来,一愣,脸上随即露出笑,朝他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四哥!你怎么来了,你也来这里玩儿――”
贺汉渚让跟来的人把他弄到车上去,自己取了他外套,转身就走。
王庭芝在车上就睡了过去,横在后座之上,闭目,一动不动。
贺汉渚将他直接带到家里,弄到客房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