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梅香跑进房间,说曹小姐刚打来电话,问他几点过去接她。
“说我有事,叫她可以自己先去,我晚些再到。”
梅香嗳了声,转身走了。
贺汉渚勾了张椅子过来,坐了下去。
才五点多,外面的天便暗了下去。
他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床上的王庭芝忽然慢慢睁开眼睛,说:“四哥,我没醉。你有事,忙去吧,不必耽误。”
他的嗓音嘶哑,仿佛破了似的,十分难听。
贺汉渚叼着烟,起身过去开了灯,走回来,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说:“你想干什么?”
他的语气温和。
王庭芝没接,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坐了起来。
“四哥,我心里很难受,不说出来,我快憋死了。一直以来,我都把你看得如同我的亲兄长。你也比我懂得很多事。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真的不能去喜欢我喜欢的人吗?如果我还是喜欢他,你会不会帮我?”
他望着贺汉渚,慢慢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仿佛知道自己的荒唐,不待他回答,王庭芝抢着又道:“我都想好了,我有钱,我可以带他定居西洋!这样他就不会受到非难,我可以保护他一辈子……”
“你做不到的。”
贺汉渚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神色随了语气,不复温和,变得冷硬了起来。
“庭芝,我没有权力阻止你去喜欢谁,但我劝你,你不要去招惹苏雪至!”
王庭芝摇头:“四哥,我知道我不该,但我真的很想去找他……”
“找她做什么?说你喜欢她,要带她远走高飞?庭芝,你不小了,脑子该清楚了!你根本就不适合她!就算她真的是女人,你也不是她的良配!”
“为什么!四哥你凭什么这么论断我!”
王庭芝的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从床上猛地翻身而下。
“我为什么不能去追求我的喜欢?我也有这个权力的!四哥你为什么拦我?是我母亲让你这样的,是不是?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他说完,大步朝外走去。
贺汉渚将手里的水杯重重地顿到了床头柜上。
杯里的水剧烈翻涌,溢了出来。
“因为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你真的不清楚吗?”
他的声音严厉。
“她和你不是同道人!她需要的,是一个能给她相对安稳平静生活的人,和她有着共同兴趣的人。你有什么?一个位高权重所以更需要维继这一切的父亲?一个注定要沿家族替你铺好的道路走下去的出身?”
王庭芝停在了门后,背影僵硬,一动不动。
贺汉渚缓缓地吐了口气,再次开口,语气变得缓和了些。
“道不同不相为谋,交友尚且如此,何况是一辈子的人?庭芝,你为了她,冲动之下打死陆家儿子,我不能说你不好,甚至,我还可以激赏你的热血。但凭热血是不可能走完一辈子的。你是个聪明人,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只是你不愿直面罢了。你如果坚持你的所想,就要背叛你的出身,放弃现在的一切。”
“姑且不论你的家庭会不会允许,先问问你自己,你真有这样接受烈火焚身的勇气?真有直面一切的能力,而不是什么带着你喜欢的人逃到国外去的可笑的懦夫行径?”
半晌,房间里再无声息,只有水淌落到地板发出的断断续续的轻微滴答之声。
王庭芝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
“四哥,我真的不能去试一试吗?我真的愿意为了我的感情付出代价……”
“不能。”
贺汉渚的话冷酷而无情,就像他此刻说话的声音。
“如果最后,你退怯了,你或许依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她不能。”
“她叫我表舅,所以我就对你直说,就算你真有能力去保护她,我也不希望你去招惹她。”
“我再说一遍,她和我们不是同类人!别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王庭芝眼睛通红,看着贺汉渚,半晌,哑声道:“四哥你说的对,全都对,我过去二十年享受过的一切富贵和荣华,都是我的债,我得还。但我真的不甘心!这根本不是我自己想要的!四哥,我想知道,如果换成是你,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喜欢到了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乃至你生命的地步,你会怎么办?难道你也会像现在无情阻止我一样地阻止你自己?你真的会吗?”
“我不可能会这样。”贺汉渚神色平静地道。
“庭芝你记住,这个世上,任何的感情,在利益的面前,都是可以标价的。所以如果万一哪天,我真遇到了你所说的,我会像劝你一样地让自己去执行。”
王庭芝定定地看着他,脸色灰败,最后笑了起来,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他喃喃地道:“四哥,我知道了。是我喝醉了,我也该回京师了。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
贺汉渚叫来司机,命将王庭芝送回去。又打了个电话,让丁春山通知王太太的兄弟,派人来接王庭芝。
挂了电话,他转身上楼,见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楼梯玄关口,睁大眼睛看着王庭芝离去的背影,神色惊讶而担忧,就上去,安慰了几句,说没事,让她不要担心。
劝回了妹妹,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今晚要穿的西装,最后,手从衣柜里挂着的几条领带上掠过,扯出了十二小姐送的那条,对镜系上,出来,走到楼梯口,脚步略略一顿。
曹小姐披着斗篷,斗篷的下摆,露出一段和他领带颜色相配的紫色的华丽裙裾,打扮得极是美丽。
她安静地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大约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
贺汉渚快步下了楼梯。
曹小姐解释:“我也不急着过去。听小丫头电话里说你在家,所以我自己过来等你。”
贺汉渚颔首微笑:“有劳你了,我们走吧。”
第75章 (舅舅今天就要动身回去了。...)
舅舅今天就要动身回去了。
从叙府到天城, 行程辗转,除了车船, 中间经过的很多交通落后闭塞之地,现在还是只能靠雇佣最原始的畜力牵引的马车骡车来行路。舅舅年过半百的人,这么急匆匆地赶来,没待几天就要回去,目的就是为了看一下自己在这边的情况,苏雪至心里有点感动,生平第一次, 有了一种自己在世界上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了家人的归属之感。现在他要走了, 虽然再三地吩咐,说她学校里事忙, 让不用去送,但苏雪至还是早早地赶到了饭店,和表哥一道替舅舅送行。
知道他省, 有钱也舍不得花在自己的身上,来的时候,火车票买的是座位, 硬生生连着坐了几天几夜。这回要走了,表兄妹自己做主,替他和苏忠他们一起买了卧铺票,今晚七点半发车,这样, 上车后,就能躺下休息了。
傍晚, 苏雪至就到了饭店,预备送舅舅去火车站。
就要走了, 叶汝川对外甥女自然少不了一番叮嘱,又问她寒假要不要回去。
期末一放假,苏雪至就要随校长去京师参加万国医学大会,加上这里到叙府,路程实在是远,以现在的交通,一趟来回路上就要好久,就把情况解释了下,说年底实在没时间,没回去的打算。
叶汝川叹气,感到很是遗憾,但也知道她时间不够,只能这样了,又叮嘱她一个人在这里务必当心身体,照顾好自己。
等在一旁的叶贤齐插了一句:“我不是人吗?我留下来陪雪至,她怎么算是一个人?”
叶汝川呸了一声:“你也算个人!给我滚远点!看见你就来气!”
苏忠见父子又起口角,忙上来说:“舅老爷,时辰也差不多了,再不出发,当心赶不上火车。”
叶汝川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这才作罢。
苏忠带着随行和叶贤齐一道,搬行李下去,叫东洋车。
苏雪至和舅舅在后面,递上御寒的帽子和衣服,帮他穿戴完毕,也走了下去。
今天恰是西方圣诞节,晚上,饭店下面一层的大堂里,好似要举行一个公使馆的庆祝酒会。
他们下去的时候,酒会也快开始了,饭店里,全城名流汇集,正大门外铺出去一条红毯,附近人声鼎沸。
为免拥挤,一家人就没走铺了红毯的正大门,而是从饭店为了今夜特意开的一扇人少的侧门走了出去。
叶贤齐叫父亲和表妹在门口稍等,自己跑去叫东洋车。
等待的功夫,叶汝川迟疑了下,对外甥女低声道:“雪至,舅舅要回去了,你娘那边,你就没有什么话要捎带一句的?”
苏雪至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当日自己离开,她立在门口目送,似想对着自己挥手,那手却又半途落下的一幕。
对这个母亲,苏雪至依然谈不上有什么了解,论感情,甚至还比不上和叶汝川来得亲近。
但不知道为什么,苏雪至也感到自己现在的心肠比刚来的时候好似软了许多,就说:“劳烦舅舅,回去了帮我带句话,让母亲她也照顾好身体。明年等我这边空了下来,我就回家。”
“顺便,也帮我向红姨问声好。”
她又添了一句。
外甥女出来小半年,不但学业突飞猛进,叶汝川感到她性情也是大变,比从前随和周到了许多,现在听到她这么说话,更是高兴,不住地点头:“好,好,舅舅一定帮你带话!”
苏雪至笑着道了声谢,这时,表哥跑了过来,说他去叫东洋车的时候,遇到了傅明城,他获悉是自己爹要去火车站乘车,当即说,开车送他们一程。
“他执意要送,已经去取车了,我就答应了。爹,雪至,你们坐汽车去也好,没那么冷!我和忠叔他们坐东洋车载行李吧!”
苏雪至抬眼,见一辆汽车已从饭店的停车场开了过来,停在了侧门附近的马路边上。
傅明城从车里下来,西装革履,应该是来参加今晚酒会的。
见他已经走了过来,停在面前,苏雪至便替舅父介绍了下。
叶汝川知道傅氏的新船王,也知道他就是外甥女从前在省立医校里的老师,但以前没碰过面,没想到今晚这里遇到了。忙说久仰大名,又感谢他以前对自己外甥的关照。
傅明城笑道:“我前两天就听说叶伯父到了天城,有意前来拜访,但考虑到伯父行程可能匆忙,加上素昧平生,怕伯父觉得唐突,故未敢冒昧成行。没想到这么巧,今晚这里遇到了。伯父要走,我自然是要送一程的。伯父您请上车,我送你们去车站吧。”
大名鼎鼎的傅氏新船王,这里偶遇,竟也会对自己这么抬举。
叶汝川惊讶,忙客气了一番,推辞。
“伯父不必见外,小事一桩。”
叶汝川就看了眼外甥女。
苏雪至望去。
傅家司机已从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表哥手上接过了舅父的几件随身小行李,放在了车上。
“苏雪至,你不必顾虑,送一下伯父,于我只是举手之劳。天冷路滑,伯父年长,乘汽车方便些。”傅明城对苏雪至说道。
苏雪至迟疑了下,又见自己的那个表哥已把小件行李都放进车里了,还朝这边招手,总不能再叫人拿出来。
苏雪至就和舅父说了一声,点了点头,再向傅明城道谢。
傅明城道了句无妨,叫司机下来,说自己开车送。
舅舅过意不去。傅明城笑着解释:“今晚的酒会,其实没什么事,不过是洋人过节,大家来凑趣,场面交际而已。还是我送伯父吧,聊表心意。”
叶汝川听他这么说,只好作罢,再次道谢。
傅明城亲手关好车门,随即上车,开了出去。
片刻后,载着贺汉渚和曹小姐的一辆汽车抵达饭店,停在了大门之外。立刻有侍者奔上来,代替停车。
饭店里灯光耀灿。众人看见贺汉渚和曹家的十二小姐到了,纷纷望了过来。
曹小姐已脱去了御寒的斗篷,露出身上那条美丽的紫色长裙。
两个人一到,就成了瞩目的焦点。
她挽住贺汉渚的一侧臂膀,面带笑容,一路频频和向着自己打招呼的熟人点头,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走进了今晚酒会的大堂。
“贺司令,你可来了!迟到,可是要罚酒的!”
周市长正和几个洋人在谈笑,看见贺汉渚到,立刻走了过来招呼,说完,让人给贺汉渚倒酒。
曹小姐笑道:“他最近遵医嘱,需戒烟戒酒。周市长,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周市长和边上的人相视而笑:“好,好,既然曹小姐都这么说了,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晚上也不敢再让贺司令喝酒了!”
“贺司令不但有曹小姐的关心,今晚和曹小姐连衣装都衬,祥瑞之紫,可谓是联袂生辉,实在是叫我们这些人眼红!”
周围笑声不断。
曹小姐佯怒:“罢了!论年纪辈分,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叔伯,却好意思在这里拿我一个晚辈侄女取笑?”
众人忙告罪。一片欢声笑语里,英公使的夫人来了,曹小姐这才得以脱身,挽住了对方的胳膊,在一群太太小姐的簇拥下,说说笑笑地去了。
“贺司令,恭喜你采得明珠啊!你可是全天城,不不,应该说,再加一个京师,全部男人加起来,也没谁有你的福气好!怎么样,透露一下,什么时候能喝到你和十二小姐的喜酒?份子钱,我可是老早就准备好了!”
等曹小姐走了,周市长还打趣着贺汉渚。
贺汉渚笑,未应,转头恰见丁春山分开人群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和周市长等人道了句失陪,转身迎了过去。
丁春山小声说:“司令,叶老爷和苏少爷他们乘了傅明城的车走了。”
贺汉渚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等在外头的?”
丁春山说,他刚才一直等在饭店正大门对出去的街道对面,却没想到叶老爷和苏少爷他们下来的时候,没走正门,而是从侧门出来。他发现后,正要赶过去,不料傅明城就在边上,也走了过去,比自己早了一步先说上话,送走了他们,他也就不便再上去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