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就不必再提了,若有一日,她愿意认错,再说吧。”
燕昇大袖一挥,转身步入了内厅。
……
这雨下了一日了,还一时难歇。
燕攸宁伏安练习楷书,大红的宣纸用纸镇四四方方地压得平平整整,大笔如龙游蛇走,蜿蜒而下,狼毫蘸了墨香如飞花舞柳,顷刻间一气呵成。
霍西洲停在屋外,身后是密密匝匝的雨帘,有几丝随着春风一卷,送入廊檐下来,洇湿了他背后的裳和披散的鸦黑色长发。
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地,凝神专注地望着自家娘子。
她的面容清秀,但藏不住那股顽固的仿佛要从深埋之地破土而出的艳丽,这缕艳丽仿佛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娘子,只隐隐匿在她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的角落里,时不时露出一点峥嵘锋芒。
从霍西洲的这个角度,仅能看到娘子一方饱满的雪额,便如上好的羊脂白璧,砌成块无暇的玉盘,两鬓青丝微拂,如垂纸面,更衬她旷逸秀雅,一身雪青纯色齐腰襦裙与月白披帛从肩颈以下勾勒出少女还不到花盛艳时的纤细清薄的身姿。
就那样恬淡,也那样明丽。
燕攸宁一早发现他来了,但她就要看看这傻子能在雨里站到何时去,一时没有出声去唤他,假意作不知。
但等了许久,迟迟不见这闷葫芦开一句口,不禁令她微微有点懊恼,开始揣测,他考虑过后的想法是否并不让她如意。
“霍西洲。”
他听到娘子在唤着自己,鼻音上扬,三分娇憨,七分都是不满。他的头皮微微发麻,但也立刻顺从地走了进去。
燕攸宁搁下手中的狼毫,侧身让开少许光亮,霍西洲的目光碰巧便停在了娘子方才书写的红纸上。
只见正是一句——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霍西洲的视线难以挪动了,在上面停了许久,心跳遽然急促,胸肺也跟着热了起来。
这固然是《西洲曲》中的名句,可这里有他的名字。
这世上何止千千万万句诗,千千万万句名句,娘子为何偏题这一首,这一句?
“你看这是什么?”
霍西洲听到娘子说话,扭脸艰难地看向她。只见娘子停在书案后头,她的双手修长而莹白,正轻捏着一张泛黄的薄纸,将纸上的内容呈给他看。
霍西洲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我的卖身文书。”
“对。”
燕攸宁的嘴唇上扬,带点儿促狭。
“可想要?”
霍西洲摇摇头。
便在她诧异之际,他低声说道:“霍西洲是娘子的人,卖身契理当交由娘子。”
燕攸宁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呢。”
说完,素手捏住纸张一角轻往下一滑,那张盖有霍西洲指印的卖身文书便被撕扯成了两半,霍西洲的心跳急促,目中含着惊愕,只见娘子撕了一道之后,还嫌弃不够,又撕了好几遍,终于将那张文书撕成了再也不能拼凑起来的碎片,随手便放进了火钵子里,火舌一舔,顷刻化为飞灰。
“不因为这张纸,你人还是我的。对吧?”
第19章 耳鬓厮磨
不因为卖身契,霍西洲的人,还是燕攸宁的。
身后细雨如幕,绵密地照着雕花菱格的轩窗木门扑散而开。霍西洲觉得雨点像是浇落在他的心上。
燕攸宁本来也没想把霍西洲当奴仆看待,毕竟他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甚至所谋更远,把卖身文书撕了,对他对她都好。
她有足够的自信,霍西洲并不因为这一纸文书对她改变甚么。
何况鸿鹄之飞,岂是一纸文书能够牵绊。
“你过来。”
燕攸宁朝他招招手,从素衫子底下探出玉藕似的白臂,肌肉宛如新雪一般,白得几乎透明。
霍西洲的目光仿佛着了火,烫得连眼眶都红了,但不敢违逆娘子的吩咐,他略有艰难地迈步,带着平生最大的阻力,慢慢吞吞到了燕攸宁旁侧。她却嫌弃他磨蹭,双手压住了她的肩膀,将他一把压在了椅上。
“娘子?”霍西洲局促而无措,慌乱地唤了一声,也没抬头。
燕攸宁的手指压在那张红得烫人眼睛的宣纸上,问他:“我记得你识字。对吗?”
她还记得,这少年病恹恹来到这里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夏国公马场的徽记。可见他的过去虽然不那么光彩,但他一定和一般的奴隶不同。
是个有文化的奴隶。
霍西洲点头,复摇头:“认得几个字,但是,我不会写。”
燕攸宁微笑:“不妨,我教你。”
她伸出比他足足小了两圈的柔掌,轻柔地,带着一丝谨慎包容地,扣住了霍西洲的右手手背。
一只黑得像炭,一只白得似玉,就这么叠着,极为醒目,色泽泾渭分明。
霍西洲凝睛看着这两只手,既紧张,又感到有些颓丧,没有动。
燕攸宁压住他手背,轻轻“啧”了一声,道:“那就写霍西洲罢。”
说罢,她托住他的大掌,缓缓地,提笔、蘸墨,直至毫尖饱吸的黑墨摇摇欲坠,在砚台上再划了三下,便停到红纸空处,一笔写下了一个“霍”字。
霍西洲任由娘子掐着手指,任由她自如地笔走龙蛇,铜筋铁骨般的手臂放的是轻若无骨,一点重量都不给她。他的呼吸漫长而艰忍,幸得习武之人有意敛去气息的窍门有许多,娘子专心致志地教他写字,应是没有留意到。
“霍西洲,你心跳好快。”
娘子花面低垂,烟眉轻敛,仿佛满心满意都扑在宣纸上,却又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霍西洲一怔,他这时才若有所觉一般,飞快地低下头,只见不知道何时起,娘子竟将她的一只手压在了他胸口,那手掌极软,骨节分明,根根白皙,宛如晶莹暖玉塑成的笋尖儿,只是却如此暧昧地压着他的胸口,探听着他的心跳。
霍西洲:“……”
燕攸宁晓得自己的眼神表演得既欲又无辜,这种神色是男人最喜欢的。
不知不觉,“西洲”两字,也齐齐整整地落在了宣纸上。虽是她捉着她的手所写的,难免不如自己亲为,但好在字的骨架尚在,也不会丑到哪里去。
燕攸宁对自己的笔迹还算是满意,笔尖在宣纸上一字一字地点了点,口中念道:“霍西洲。你是这三个字吧。”
话音刚落,她的胸口到喉咙便感到一阵痒意,忍不住把脸朝外,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落在霍西洲的耳中却仿若雷霆,霍西洲立刻便抬头,看向了娘子。她的脸色在晦暗莫名的屋子里显得尤为苍白,先时两腮时常悬挂的红晕也散了个干净,他竟粗心得没能发现,他咯噔了一下,心顿时慌乱。
这般的慌乱,他以前从没有过。
燕攸宁自己却不怎么上心,不过是故意着了风寒而已,她抚住胸口压低喉音轻咳着。
越过娘子的美背,霍西洲的视线落在了静静地搭在圈椅上的那条白虎皮软毯上,虎是他刚来之后没多久猎来的,给娘子做了一条软毯,也只是因为马场这边不比国公府,御寒之物稀缺,更无这般好用的虎皮软毯,才被娘子不嫌弃留了下来。
但也就在前不久,他还看见娘子用了的。
霍西洲第一次在娘子面前大胆地伸出手,越过她,抓住了那条虎皮软毯。
燕攸宁视线一定,停在霍西洲的臂膀上,他的手臂也瞬间陷入了僵硬,但很快,他的手掌再度收紧,一举将那条软毯拽了过来,燕攸宁正好奇他怎的突然敢逾矩行事了。霍西洲的长臂将软毯一展,便朝后笼住了她纤薄的身姿。
燕攸宁面容如雪,美眸顾盼,轻轻望着他,唇齿微开,似挂着几分笑意。
霍西洲的臂膀一动不动,僵硬地举着毯子,不敢就这么罩下给娘子披上,又怕她在这雨天里又受了冻,只虚虚继续笼着娘子,没想到娘子却欣赏起他这副骑虎难下不知所措的样子来,霍西洲的胸肺仿佛压进了一口掺杂了冷雨的空气,呛得他脸色溢出大坨带血的鲜红。
窗外冷雨还在淅淅沥沥,不绝如麻。
屋子里最后一根烧着惨白烛光的蜡烛也扑灭了,屋子里陷入了昏暗,但娘子的脸庞于霍西洲还是清晰分明,连她此刻不断扑扇着的根根睫毛,他几乎都能数出来。
“霍西洲。”
娘子突然唤他。
处于一种本能,霍西洲立刻回话:“有!”
说完便重归于忐忑不安之中。
但燕攸宁只是付之一笑,手指朝他举着软毯的手背轻轻一点,桃花眸子微微偏过几分,以最娇媚好看的弧度朝着他,低声促狭道:“你到底是要干嘛呀?”
霍西洲被她戳得手背发麻,两手一松,那虎皮软毯便从掌中滑落了下来,正盖在燕攸宁的香肩上,只往下又滑了半幅,到底没全掉下去。
霍西洲已是黔驴技穷,不知怎么办了,也不敢再去拾起它。
娘子本来睨着他,也不知怎的,此际蓦然伸出手指,将从她一侧肩膀上坠落的那条软毯拾了起来,在霍西洲紧张、暗暗的期待中,她用那条他猎来的白虎皮做成的毯子裹住了自己。
“想让我披上啊,早说嘛。”
她哼哼道。许是因为着了凉,连声音的鼻音也格外浓,透出一种他过往罕见的娇憨。
霍西洲的心被这一把带了点吴音的柔嗓不轻不重地挠了下,比用力去抓或是轻柔地抚摸都还痒。
燕攸宁伸手去洗笔,“还有件事。”
“你觉得陈瑛这人如何?”
霍西洲心头稍宽,仿佛一口浊气终于出来了,他缓慢颔首:“可信。”
“那就好,”娘子的手握着那支造价一般的狼毫,在清水里滑动了几下,水波像是晃进了她潋滟着的眼眸里,“你说可信,我便信你。你对陈瑛有几番恩情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应当会听你的话,你去替我将他找来,我有事托他去办。”
霍西洲虽还不知娘子所为何事,但对娘子的吩咐,他一概只做不问,无条件遵从。
“我知道了。”
燕攸宁“嗯”了一声。
霍西洲起身欲朝外走去,只是才迈出了半步,他突然又坐了回来,在燕攸宁困惑之际,只见他紧紧压住了唇角,神色肃然地,替她将适才又滑落的软毯拎了起来,盖住了她的肩膀。
这一次,有那么点霸道的意思,不容拒绝。
真是……变得好大的胆子呀。
燕攸宁微眯着眼睛,想。
第20章 想摸我脸?
这片坐落于长安城郊的马场,其占地在大周数一数二,因此一向有三个人合伙打理,陈瑛仅能算是其中一个,但在三人之中陈瑛的能力最出众,因此也最得燕昇信任。
他本正坐在草垛子边捻麻绳,一抬起头,只见霍西洲朝着自己走来,青碧色的天幕下密雨如帘,霍兄弟的发和裳均被雨水濡湿,也不见他披身蓑衣戴个斗笠,陈瑛猜测或是有急事,忙搁下手边的麻绳,起身迎上去:“霍兄弟!”
草垛子上严实地盖着一层布幔,倒是防雨,不怕潮湿,也伸出了些许遮雨的幔角,陈瑛一把将霍西洲拽到旁侧,问他:“是有什么事?”
霍西洲道:“娘子有事寻你。”
陈瑛一听,登时动了念头,目光扫到霍西洲身上,若有所思。
要说娘子是有等闲之事要吩咐她,定支使绯衣一人前来,如此便足够了,让霍西洲这么跑一趟,只怕是因着,霍西洲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只要他开口,自己没得拒绝一定相帮。这定然不会是什么简易办成的好差事。
但转了个念头,自己欠了霍西洲天大的人情,但凡霍西洲开口,他自当无有不往。遂抬起臂膀在霍西洲的肩膀上重重一压,声音沉着:“霍兄弟,你就是要我这条老命,我也舍得赔你,娘子找我,我这就过去!”
他往前迈步走了几步,霍西洲没有阻拦,陈瑛便猜到,虽然娘子当时险些骟了霍西洲,但霍西洲对娘子却始终一心一意唯命是从。说实在话,这娘子很有几分任性跋扈,要搁以前,陈瑛以明哲保身为上,绝不会去招惹燕攸宁。但既是霍兄弟来请,他就算是豁出命了,也须得应许。
陈瑛冒着雨至葛兰苑,一进门,先脱了外边的雨具,等裤脚以下的水滴干了方敢迈入正堂。
雨帘甚密,娘子正支着窗子在底下侍弄一盆开得灿烂的娇滴滴的牡丹,牡丹花色洁白,似冰若银,只唯独花萼晕一层淡淡鹅黄,如月飐波,更凸显出清贵皎艳之色,与娘子虽着素衣然不掩绝色的风姿正是相得益彰。
花衬人美,人比花娇。
若不是知道霍兄弟有那痴念头,陈瑛说不准也会多看上娘子几眼,毕竟他也只是个爱慕美色的正常男人。但因想着霍兄弟如此执迷于娘子,却险些因爱慕娘子获罪而受到奇耻大辱,便一点别样的心肠都不敢有,甚至把脸垂着不去看燕攸宁。
他叉着手谦逊地唤“娘子”。
适逢燕攸宁转眸过来,见是陈瑛来了,她下意识就看向他身后,霍西洲没有随陈瑛回来,好奇地问了一声他去哪了,陈瑛道自己走时回头看见霍兄弟接替了自己正搓麻绳,燕攸宁听了便把秀气的两弯叶眉蹙了起来。
燕攸宁没追究这个,放下手中的牡丹花盆,起身盥洗双手,等擦干净手,便取出了一纸信,交到了陈瑛手中。陈瑛诧异接过,将信纸展开,不看倒也罢了,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耳中听到娘子在旁慢悠悠地道:“事情对你不难,不说有霍西洲的这层关系,我是娘子,你是下人,我说的,你必须全都得替我办妥。”
陈瑛确实过于惊异,几乎脱口就要说出“你与霍兄弟有哪层关系”,好在按捺住了,但他真是越来越不明白,娘子前几天还义愤填膺,这两日与霍西洲却好得过分,似乎对他颇为倚重,甚至将他从马场调到了葛兰苑看家护院。
这看门的差事比起饲马饮马、处理马粪那些脏活自是体面轻松不少的。
陈瑛被这一长条的吩咐整得是脑袋发蒙,但他又细细看了一遍,陡然灵光乍现,明白了:这娘子是庶出,不得国公所喜,是以养在马场。但她毕竟也算是贵女,既有这个出身,长此以往待在这地方总是不甘心,因此要设计从马场脱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