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侧蓦然传来一道喧哗声,惊动了霍西洲,像是自己这边的人与人发生了摩擦,他微微攒眉,按剑寻声而去。
只见垣墙边一扇门后,燕愁正带着人与对面小心赔不是。
霍西洲停在墙内,从这角度只能看到已经探出门的一只金线勾勒的云头履,华履名贵,其上的祥云纹金线熠熠闪光。
燕愁低声道:“小人监管下人不利,请王爷责罚。”
墙后之人,便是那“王爷”,嗤笑了一声,伸手将燕愁的肩膀撞开,“不必了,什么东西,犯不着爷动怒,打发了就是了。”
燕愁点头称是。
接着,那“王爷”便从墙后走了出来。
霍西洲站在这个角度,终于看清了来人面目。面如傅粉,唇若含朱,一双微微上挑多情目,落在白得如瓷如玉的俊脸上尤为风流含情,但他这个人却给人高贵冷漠之感,不像是普通人能够接近的模样。
霍西洲也不知为何,在看到来人的这一刻,胸口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钝痛和憎恶之感,似乎有种刻在骨血当中的深仇。
他百思不得其解,见那人朝这边看来,霍西洲皱眉退到一旁,假装没有看见他。
李苌面露讥诮,对身旁近侍公输玉道:“夏国公竟养黑面奴,颇令人意外。”
他并未理会霍西洲,说完这句话后,抬步迈入场外,双目一扫,最终停在了今日及笄的两女身上。
与自己定亲的是夏国公府的嫡女,正在被秦太妃梳理长发。早听闻这燕夜紫极美,今日一看,美则美矣,可惜木了点,而且八分的美貌十分的打扮。倒是那个看不见脸的庶女,都说她才貌样样一般,但单看那绰柳般的身姿,就给人无限的遐想。
就在这时,静谧的荟华园中蓦然传出一道凄厉的吼叫。
是个女子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此刻的静穆,燕攸宁藏在宽袍下的身体微微抖了抖,但很快稳住。众人都朝着那尖刻嗓音传出的方向看去。以燕愁为首的卫队已经控制住了那个发疯的妇人,妇人浑身衣不蔽体,狼狈地用指甲划拉燕愁的手腕,十根指甲在地面刨出了血痕,无论燕愁如何用力,似乎都不能挣脱。
这场变故已经惊动了高台之上的秦太妃,她为燕夜紫梳妆的手停了下来。
身后,燕昇与卢氏神色惊讶,而卫采苹的瞳孔骤然抽搐起来,脸孔变得雪白!
“何人如此大胆,还不拿下扔出去!”燕昇对燕愁斥道。
燕愁回禀了一句“诺”,挥手,令霍西洲上前,将这个还在破口大骂的疯妇人照国公爷的命令丢出荟华园。
霍西洲还未上前,目光穿过人群,发觉娘子似乎正在凝视自己,冲他轻轻摇了下头。于是,本来迈出了半步的霍西洲,将脚收了回来。
这个妇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及笄礼上,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来的,宾客纷纷感到好奇。
那妇人于在场众人的脸上环视过一遭,最后,她的眼神停在了卫采苹身上,登时,眼瞳中犹如炸裂了一束火光,不顾一切地朝着卫采苹扑过去:“卫采苹!是我啊!卫采苹!是你当年让我调换两个娘子的!是你!”
燕愁亲自上前揪住疯妇人的衣领拽住了她,可没能阻止得了,她的疯言疯语嚷得在场无人不知。
卫采苹脸色大变,既惊骇又心虚,身子哆嗦了起来,见燕昇怀疑地看向自己,眸中不掩震惊,卫采苹愈加六神无主,“夫君!你莫听她,她就是一个疯子!”
燕昇虽没有立即听信疯妇之言,但经不住震骇,就在他质问卫采苹的当口,妻子卢明岚身子悠悠晃倒,竟朝后跌去,燕昇惊声叫道“夫人”,长臂将卢氏拢在怀中。卢氏虚虚靠住丈夫的胸膛和肩膀,花容尽失血色。
与燕昇的全然不信不同,卢氏的嘴唇都在轻颤,她靠在丈夫的肩膀上,下意识地便朝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儿看去。
燕攸宁的脸色诧异至极,也似乎蒙在鼓里。
而她的女儿阿墨,咬一咬唇,面露愤然之色,提裙起身,扭面看向那形容疯癫的妇人,呵斥:“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到这里来说疯话!燕愁你们还愣着作甚么,这么无能!还不将她丢出去!”
燕攸宁从此刻燕夜紫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叫色厉内荏。她仰目望着这个很快将不再是“嫡姊”的少女,跪于地上一动不动。
卢氏喃喃地对丈夫道:“是她,是顾氏……”
当年伺候过卫采苹的那个仆妇!
上一次发现燕攸宁背后有一朵红花胎记之后,卢氏一直命人探查失踪已久的顾氏,可惜遍寻无获。当时卢氏心存侥幸,以为顾氏既已不在,阿墨是自己的女儿这点毫无疑问,倒是她多心了。万万没想到,顾氏今日出现在此!
顾氏疯疯癫癫,仰天大笑,在燕愁等人的钳制之下她动不了,却笑出了满脸的泪水,蓦地,她眼神骤然锋利,直刺向卫采苹:“国公府的嫡女背后有块红花印记!是我亲眼所见!几个产婆都看见的!你——”
她的指头艰难指向怒目圆瞪的燕夜紫,“你没有!哈哈哈哈!你没有!因为你是卫采苹生的!你那狐媚样子,跟卫采苹一模一样!哈哈哈哈!你们看哪!国公府的嫡女,是不是更像卫氏!”
一言既出,无数人都好奇地比划起燕夜紫和卫采苹来。
立在笄礼台上的燕夜紫,一张俏脸涨得充血通红,近乎发紫,身子紧绷到发抖,华袂广袖下双拳掐出了血。
她厉声道:“胡说!胡言乱语!”
然而就在她的话音落地之后,人群中却传出了惊疑不定的声音:“咦,这疯妇所言不假,嫡女果真与——”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燕夜紫血红的眸子瞪过去,吓得闭口。
燕昇只心疼夫人,他意外不已,“夫人……”
这件事,夫人好像并不是全不知情?燕昇心头掠过惊涛骇浪。
“夏国公。”
及笄礼台上,秦太妃声如洪钟,唤他。
燕昇急忙回话。
秦太妃的掌中还握有笄簪,但已不再有意为燕夜紫将这插簪之礼完成,眉头不展,她看向台下的顾氏,说道:“将那疯妇押解上前,哀家亲自问她。”
第37章 以退为进
燕昇答复“诺”, 命燕愁与其余家将把顾氏左右两胁下叉起递到秦太妃跟前台下,燕愁拔剑出鞘,凌厉的剑锋抵着顾氏细长的脖颈, 举动饱含威胁, 顾氏稍稍一动就有可能毙命于剑下。
所幸这个妇人倒并不完全真疯,晓得脖子上架着的玩意儿的厉害, 也不敢轻举妄动,匍匐地面, 一双乌黑的眼睛掩藏在乱发底下滴溜溜不住转动。
这场变故, 实是出人意料, 没有人会想到今日的及笄礼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再看那位国公夫人, 花容惨淡,像是死心认命了一般闭上了眼, 无力地靠着燕昇,呼吸几近凝滞。
李苌停在人群意外,微笑地看着这场闹剧, 对现如今一个跪着沉默无言的娘子,一个立着怒不能遏的娘子, 心中不无感慨。
他的眼睛, 不会看错的。
霍西洲在燕愁押着人上前之际, 也迈出了半步, 但他却再一次对上了娘子的目光。
隔得虽远, 也只一眼, 但霍西洲一眼就读了出来, 她不希望自己过去,令他置身事外。
现如今娘子没有危险,他才愿意听她的, 一旦有人朝燕攸宁发难,他想他是顾不得的。霍西洲虽岿然不动,五指却已压住了剑柄和悬于剑柄之上的那条猩红的剑穗。
秦太妃俯瞰顾氏,口中字字清晰洪亮,令在场之人无人听不到:“你是何人?”
顾氏战战兢兢抖着,回话:“回、回太妃,奴婢是伺候过国公府妾卫氏采苹的一个下人,当年卫氏用异香催产,故意与国公夫人同一天生产,奴婢有、有凭证!”
卫采苹噗通朝着秦太妃与燕昇跪倒,清泪簌簌:“太妃,夫君,你们不要听信这个疯妇人一面之词啊,她是红口白牙诬赖贱妾……”
“顾氏,”她扭头,咬牙叫道,“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要这样颠倒黑白陷害于我?”
秦太妃将一切扫在了眼底。早年,宫中也出过类似狸猫换太子之事,陛下宠爱李妃,六宫无所出。李妃专宠善妒,致使六位皇子早夭。雪美人怀上七皇子时,秦太妃与高太妃特意接雪美人至行宫安胎,派人照料。七皇子最后安全诞下,但过程却也并不是一帆风顺,行宫之中有人被收买,险些于当日雪美人生产之时用一民妇所生的死胎换走七皇子。
这样的事,于秦太妃已是见怪不怪。她打断了卫采苹的自辩,道:“夏国公府二位娘子同天降世,卫氏可是早产?”
一语落,卫采苹神色煞白,“是……可是贱妾是因为误用了……”
卢明岚从丈夫怀中直立起身,缓步走到秦太妃面前,直至现在她的嘴唇都在哆嗦,燕夜紫伸臂过去搀扶她的臂膀,哭嚷着:“娘,我是您的孩儿,是您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卢氏神情恍惚,犹如未闻。
匍于地上的顾氏却又立刻道:“是了,卫氏的女儿是早产的,所以她生来就体弱,小的时候,常常发烧生病……而另一个,另一个健健康康的,”她看向跪在身旁静默得犹如礁石般的燕攸宁,“卫氏想让别人看不出破绽,就残害夫人嫡生的女儿,大娘子病了,她就得病,大娘子身体有亏,她就吃不上母乳整日挨饿。”
这太过惊人,众人看向那个斯斯文文,仿佛春风一吹便能荡出百里的卫氏,实在难以相信,她竟会干出这样的勾当。
对一个新生儿如此心狠手辣,令旁观者都感到出离愤怒。
虎毒尚且不食子,假定卫氏狸猫换太子这出是要让自己亲生的女儿爬上枝头,那么她的亲生女儿以后可不会给她养老送终,如此残害换来的嫡女,简直非人所为!
秦太妃将此事抽丝剥茧已大致厘清,又问:“那么,卫氏又是如何安排人调换二位娘子,除了胎记以外,你可还有其他凭证?”
顾氏以头抢地:“太妃饶恕,卫采苹当年指使了我还有另一个产婆,我们一同诓骗了为夫人接生的产婆,趁着夫人晕迷将她骗走,调换了两个娘子……此事,那个产婆也知道!夫人,您要是有记忆,应该记得的,当时您的产房里有三个人!”
卢氏确实记得这点。
她现在的眸光,只能看到燕攸宁。
她现在已经无比笃定,燕攸宁才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双桃花清眸,天生的细眉棱骨,长得九成似自己。怪不得她从前疑惑,觉阿墨太过于艳丽,竟不似自己所出,她安慰自己阿墨定是随了夫君的浓眉大眼,故而与自己不相像,可是阿胭,却是像自己的!
她的女儿,这才是她亲生的女儿!
一时卢氏大恨,几乎要掐住卫采苹的脖颈,将她掐出血来,为自己质问一句,你这贱妇怎么敢如此欺我!
卫采苹已几乎绝望,痛哭失声,众目睽睽之下,她还在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秦太妃道:“带二位娘子下去,验看背部的胎记。”
“诺。”
秦太妃身边的老人点头称是,对仍然跪在地上,仿佛还神游天外的燕攸宁叹了口气,觉得真个是可怜的。
“二位娘子,请随老奴来。”
燕夜紫眼眶彤红,几欲渗血出来,她不甘不愿地盯了几眼燕攸宁,跟随着太妃身边的老婆妇去了。
燕攸宁落在她的后脚,头颅低垂,怯生生的。
二位娘子一同离去之后,场上情势再度发生了变化,卫采苹一口咬定自己对千金互换的事情毫不知情,顾氏是胡乱攀咬诬告于她,还请太妃与国公明鉴。
但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卫氏只能越描越黑,自揭其短地暴露了更多的疑点。
除了顾氏所说的几点以外,确有一些更可疑的地方。譬如,国公府的人都分外清楚一点,这卫氏向来疼爱关照大娘子些,对二娘子多少有些冷淡。从前她们虽也有疑虑,但细想之后以为或许只是卫氏想要高攀嫡女,故而如此。如今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卫氏也越辩白越无力,颓然无力地倒了下来。
没想到,她苦苦瞒了十几年的千金身世之谜,竟然会在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揭露而出。
消失了多年的疯子顾氏,不知道勾结了谁,今天,竟然会出现在荟华园的及笄礼上!
只差一天,她的女儿即将成年。
只差一天,她的女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东淄王为妃!
就差那么一天!
是谁,究竟是谁要害她?是谁有这个胆子和心计,要攀扯她的女儿?
卫采苹趴在冰凉的汉白玉阶上,涕泗横流,哭到撞气、抽搐。
秦太妃长袖微展,撂开这几人,转面看向燕昇:“国公,事情至此,想必你心中已然有数了。”
直到现在,燕昇也没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当中缓过神来,虎目露出靡败之色,他一动不动地垂袖而立,“是,臣今日方知道……”
原来阿墨不是夫人所出。
阿胭……才是他嫡生的女儿!
燕昇的嘴唇发白,他落寞而惊怔地穿过几道人影步到夫人身后,伸臂揽住她的胳膊,将她接入怀中。卢氏犹如无根之萍,无力地倚靠住丈夫肩膀,呵气如兰,“夫君,我们的女儿……是阿胭,原来竟是阿胭……”
燕昇面露苦涩地点头:“是,我也是今日方知。”
如此一想,燕昇便深感懊悔。
阿胭从前,就是想要一身与阿墨一样的衣裳,都被他们呵斥、责骂,为了件衣服,他们将她赶到马场去,在那个腌臜地方一待两年。阿胭吃了这么多苦头,为生活所迫,一双手遍布伤痕,甚至,还被府上的刁奴欺负克扣月例,差一点儿就病死在马场……
他的女儿!
卢氏再看卫采苹,知道此刻还要维持涵养礼仪,不敢放肆痛哭,只噙着泪水痛诉:“卫氏,你当真好险恶的用心!”
卫采苹伏在地上不动,犹若死去。
春风曼卷枝头白花,瓣瓣飘零,荟华园外似乎隐隐有管弦丝竹的声音,细若游丝地传送进来,落在人的耳鼓中,却是声声凄哀如哭。
及笄礼中人无不在底下窃窃私语,满含惊异地谈论着这场精彩的悬念迭起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