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讨论的声音,都传入了霍西洲的耳中。
好在现在的论点都是对娘子有利的,错在卫氏,在顾氏,在燕夜紫,甚至在替人养女薄待亲女的卢氏,只唯独不在娘子身上。
他知道场上发生的一切今日娘子未必清清白白。但是,她今天必是高兴的。
他的娘子,他的宁宁。
她终于将要拥有她自己的身份,国公府的嫡娘子,她终于将要做回她自己,得到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一切一切。
他只好就这么看着,看着她用一点不会伤天害理的小小心计,巧妙地扭转局势。就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操纵者,在这暗中布下了看不见的无形罗网,每一步都环环相扣。甚至,好像包括了他这个局外之人的出现。
秦太妃身边的婆妇与二位千金归来,彼时二人都已经更换了一身素服,脱去了乌发中繁丽的珠钗。
如此又是一番景象,先前燕夜紫锦衣华服以势压人,倒还可以说能独占春色,两人都更换了素衣以后,众人惊觉,还是燕攸宁眉眼清丽、举止风流,更似国公夫人。
他们再不疑有他,这国公府的嫡庶千金,定是十几年都弄错了无疑。目前所需要的调查的,不过是这卫姨娘是否清白,对此真不知情。不过,这也已经昭然若揭了。
那婆妇领燕夜紫与燕攸宁二人归来,李苌已朝里走去,站得近了不少,清楚地看见此刻大娘子脸色颓败,好似一只斗败公鸡般丧气,至于那位小娘子么……去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不知道是宠辱不惊大智若愚,还是真憨的。
婆妇停在秦太妃跟前,躬身施礼:“回太妃话,确实二娘子背部,有一朵花形胎记,足半掌大小,奴婢所知不详,还要问夫人,对此可还有印象。”
卢氏看向满脸温柔鼓励的丈夫,他虽还没完全恢复,但已经在给予她力量,卢氏凝望着丈夫眼角已经爬了几道皱纹的脸,低声地道:“我好像是还记得,阿胭出生之时,背部有一块红色的印记,但我当时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
燕昇紧握住夫人的皓月雪白的细腕,叹了口气:“夫人,那看来确实,阿胭才是我们的孩儿。”
说罢,他朝着燕攸宁伸臂,“阿胭,你过来。”
燕攸宁停在远处,收拢衣袖,低垂洁面,微风轻缠着她纤尘不染的衣摆,像尊玉人般,不动。
倒是燕夜紫,跌倒在地,跪行着朝卢明岚而去,伸出双手用力握住卢氏的手掌,哀哀泣道:“娘,阿墨是娘生的,是娘的女儿啊,阿墨自幼养在娘膝下,是娘亲生的,娘怎么会不知道呢……娘亲,爹爹,你们不要阿墨了吗?”
燕昇再叹气,“阿墨,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这点无法改变,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夏国公府的嫡娘子,是我与夫人的女儿,至于阿胭——”
他看向燕攸宁,想道一句“我们须认回她”,但话才出口,燕攸宁这时,终于动了。
燕攸宁脚步轻移到他二人面前,与燕夜紫的可怜委屈,动之以情不同,她从从容容地,脸上也没看出什么表情,只是跪了下来,朝着燕昇与卢明岚三拜。
场面一时寂静至极。
众人面面相觑,诧异,莫名所以。
霍西洲握剑的手掌紧了少许,薄唇轻敛。
他知道她想以退为进。
但如果她赌输了,退,则是真的退。娘子想清楚了么。
三拜过后,在满座死寂中,燕攸宁抬起面来,一时已是双眸含泪,仿似春梨含雨,清光点点。
“姊姊与爹爹、与夫人,是十多年的父女之情,岂能轻易割舍?自今以后,姊姊自然应当还是嫡娘子,还要请姊姊孝顺双亲,日后多偿深恩。”
她又是一个头磕下去,额角磕得发青了,触目骇然。
起身,她的嗓音却依然温温柔柔、清脆无比。
“阿胭是福薄不祥之人,既令生母大恸,又令养母受难,罪过不能饶恕,阿胭怎还敢大逆不道、心怀妄想。”
“你……”燕昇大惊,不知燕攸宁怎会怀了这样的心思,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口制止。
“阿胭已经决意搬离公府,盼得爹爹与夫人成全,如我这般不孝福薄之人,如我这般不孝福薄之人……”
暮春的林木蔚然的绿阴罩着少女清薄如纸的身影,燕攸宁伏在地上,哽咽失声,再也不能言语。
第38章 一流的表演
多年前, 那个十五岁的燕攸宁,在这个巨大消息的轰炸下,在自己及笄礼上人已经像是块木胎泥塑的玩偶似的, 早已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飞速的旋转, 快如奔马闪电,小时候受的委屈、白眼, 燕夜紫那总是高高在上的鄙夷的嘴脸,一幕幕从面前闪过。不甘、失望、埋怨、痛恨, 万种情绪奔涌心头。
她十五岁的灵魂, 哪里能一下受住如此强烈的冲击, 早已僵在当场。
事后回忆起来, 当时她傻在那儿,燕夜紫可是跪着爬过去, 拉住双亲哀求哭告,禀明心意,不管怎样, 她永远是燕昇与卢明岚的女儿。泣泪俱下,感人肺腑, 说得二位老泪纵横, 意存怜惜, 拉着她起身, 俨然一家亲抱成一团。
如此以后, 燕攸宁虽然得回了自己的身份, 但燕夜紫名义上也还是卢氏的女儿, 她照例还是将燕夜紫当成亲生的女儿一样疼爱。
燕攸宁依然地位尴尬,依然被众所忽视。
那样的身份,对她而言, 又何足取。
因此这一次她要占得先机,走燕夜紫的路,让她无路好走。
燕攸宁起身,已是青丝糊面,卢氏还好,燕昇却心疼难言,愕然道:“阿胭,你不原谅我们?你一个人,又能往哪里去?”
燕攸宁脸色发白:“爹爹,罪在阿胭,我怎敢怪罪爹和夫人!”
说罢,她自嘲一般地苦笑了下:“清河郡主,说她在长安缺个伴,令阿胭过去为郡主伴读,阿胭本来不愿意离开爹爹夫人,和母亲,但是现在看来,阿胭还是离开为好……”
卢氏听不得燕攸宁还唤着卫采苹那贱人为母,既心痛又懊恼,哑声道:“阿胭,你是我的女儿,你不叫我一声‘娘亲’么?”
燕攸宁哽着嗓:“……阿胭不敢。”
“傻孩子,我确实是你的亲娘啊!”卢氏也忍不住了,她撇开了正紧张而忐忑地抱着她的燕夜紫,箭步上前,一把将燕攸宁抱在了怀中,饮泣不住。
燕夜紫在卢明岚身后,惊呆地看着没抓没落的臂膀,哭到没了声音。
“国公。”
在场的女眷无不哭成了泪人,眼见场面即将失控,还是秦太妃出声提醒。
燕昇心神一凛,立刻插手回话道:“请太妃示下。”
秦太妃道:“此为你夏国公府的家务事,哀家今日是为了二位娘子及笄而来,既出了此事,倒教哀家难做。你说说,要如何处置卫氏?”
卫采苹一听话题落到了自己头上,嚎啕哭声顿了一瞬,她支起泪光朦胧的眼睑,看了眼跪在身旁的女儿,但燕夜紫一眼都没有分给她。
她扒着卢明岚磕头,求着唤着“娘”。
卫氏心凉半截,只能求助于燕昇,盼着多年侍奉的一点情谊,没有实证在,夫君能为自己留一点颜面。
燕昇停顿少焉,直立起身,声音朗朗地道:“卫氏混淆我燕家嫡庶之血脉,欺我妻女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愿,押送卫氏至昭狱,彻查审理此案。”
卫氏双眸瞪如铜铃:“夫君,夫君!你当真如此狠心!”
她歇斯底里地朝着燕昇爬过去,然而燕昇置之不理恍若不见,慢步走向卢明岚,卫氏终于心如死灰,双臂无力地垂下,她颓然坐倒了回去。
燕愁带着几名家将把卫氏拖了下去,临去时她的十根手指还紧紧插进了地面,将草叶都拧出了汁液。
燕攸宁愣愣地张望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卫采苹被拉下去,神色慌张而恳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出来,憋得眼眶涨红了,委屈难过之情溢于言表。
将一切看在眼底的燕昇暗忖道:阿胭从小受尽苦难,经历了种种的不平之事,皆是败这个贱人所赐,阿胭在马场那两年,这贱人是一次也没去看望过她,反而从小便对她种种苛待,动辄打骂教育。就算是家里豢养的猫狗猪羊,日子久了终会生出感情,而卫氏却冷心绝情至此,简直不配为人。饶是如此,阿胭心中,却还是记着她这个人的。
阿胭不知道是教卫氏怎样养大的,心地这般良善。
燕昇呼了口气,朝着兀自跪立于地的燕攸宁靠近两步,蹲身下来,武将出身的夏国公手掌自带点粗糙之感,是无论如何保养都无法保养得肉嫩平滑的,他伸出双臂搭住燕攸宁窄窄的一道肩膀,眸光温柔而歉疚:“从前都是爹错了好不好?你便认了你娘,从今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再无卫氏干扰,无嫡庶之分。”
前世,好像就在前一刻,十五岁的燕攸宁,那个心里还没有什么城府的傻子已经傻乎乎地朝卢明岚喊了一声“娘亲”,果然得来容易的就轻贱,自那以后,卢氏激动的心绪平复下来,对她就再也没有最初认回她时的那种关怀疼爱。她最心疼的依然是燕夜紫,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燕攸宁内心薄凉哂笑,面上却望着卢氏,瞬也不瞬,眸中毫不掩饰委屈、谨慎,想认不敢认。
卢氏也心疼,夫妇俩一同蹲在她的面前,卢氏更是伸手,将她轻轻抱入怀中,口中温温柔柔地催促着她唤自己母亲。
燕攸宁依然没有张口。
这时,身后的燕夜紫溢着哭腔,喃喃道:“我知道了。”
燕昇与卢明岚一道回眸,燕夜紫跪在就近之处,面上挂着凄惨的笑容,白得吓人,她缓缓地轻声道:“我知道了,妹妹定是见我多余了,想我走,如此,”她顿了顿,咬住嘴唇,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也就……”
“不!”燕攸宁忽然剧烈摇头,她被卢氏搭住的肩膀也立刻释开了卢氏了手,惊惶万分,“阿胭绝无此念!阿胭岂敢有那个福分,爹,夫人,阿胭生来便怀着罪,今日令夫人如此难过,因此,不敢妄想当国公府的嫡娘子,我这便离去。”
话音一落,从这满座寂然中蓦然插进了一道放肆泼辣的太妃:“太妃娘娘,宝玑今日来得凑巧了!”
众人朝声源所在的方向追寻而去。
只见不远处那片佳木繁花幽深的所在,一个少女,面上挂着盈盈笑容分花拂柳而来,腰白玉之环,簪玳瑁之饰,别是明艳精致,大气飒爽。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清河郡主崔宝玑。
人人尽知这位脾气暴躁的郡主正是两宫太妃跟前的大红人,也只有这位郡主,敢在太妃也在的场合里如此大胆了。
秦太妃笑她贫。
等崔宝玑过来挽住自己的胳膊,秦太妃细长的眉毛弯了一下,露出慈爱的笑容:“你这泼猴儿,又打着什么坏主意呢。”
燕昇与卢氏均感诧异,纷纷起身。
这位清河郡主眉目间透着狡黠,伸指朝跪在地上的燕攸宁一指,“她的马球打得真不错,我要她来给我伴读。”
秦太妃微露讶色,继而她笑道:“你说她马球打得好,又要她来为你伴读,你心里是存了读书的意思么?”
这心思真是昭然若揭。
崔宝玑赧然含笑,低着头道:“太妃,您何必拆穿……”
秦太妃亦看了一眼燕攸宁,笑意不减:“非是哀家不肯帮你,只是今非昔比了,原来这位二娘子,是国公府的嫡出大娘子,只是身份与姊妹互换,今日出了这么一场闹剧。既是国公府的嫡女,与你当伴读,是有点逾越了。”
崔宝玑一愣,她沉眉看向燕攸宁,“燕攸宁,我就问你,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嫡娘子,你不肯给我当伴读?”
燕攸宁叉手垂眸,敛容而跪,“阿胭愿意。”
“阿胭……”卢氏惊讶万分,但心中却又无比明白,自己割舍不下阿墨,阿胭乖巧懂事,怕是不愿插足他们之间,以免离间了自己与阿墨的母女之情。
这一番思虑,只怕用了无数决心。
如阿胭这般心善的女孩儿,她以前却不晓得疼惜。卢氏后悔难当。
秦太妃沉吟片刻,对燕昇道:“哀家看,身世之谜揭开,阿胭一时接受不住,想要离家几日,这也是情有可原,你们夫妇认女心切是人之常情,只是也不必操之过急,不如这样吧,就依了哀家这外甥女儿的请求,你看如何。”
燕昇对秦太妃哪里敢回半个不是,恭谨道:“如此也好。”
崔宝玑大笑:“你们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我在长安的府邸,也不算寒碜,养一个燕攸宁还不成什么问题,正巧我那宜芳妹妹很喜欢她,也好与她切磋球技。”
燕昇连连点头。
自始至终,似乎没人来问过自己。燕夜紫跪在地上,咬着嘴唇,想。爹娘最是心软,疼爱自己,可是今天他们好像都一心扑在燕攸宁的身上,没有管过自己。崔宝玑与程芳菱以前都是自己的闺中伙伴,大家一起学习女红,相约打马球,时日也不浅了,这二人,竟从没将自己放在眼底,当成一回事。这令人怎生不恼?
崔宝玑将耷拉着脸一声不吭的燕攸宁从地上扯起来,拽到自个儿身后,仿佛燕攸宁已经是自己家的人与国公府划清界限了一样,她看了眼身后不动声色的燕攸宁,心里也猜到,燕攸宁这招多半是以退为进令得燕昇卢氏在意与后悔,她以前在家里跟几个兄弟争宠时惯用这招,其实不算是新鲜。
但,此计妙就妙在,燕攸宁能把假的硬生生演成毫无破绽的真的。如果不是见过燕攸宁在马场上挥舞月杖的淋漓恣肆,她也很难怀疑这点。
那卫氏是铁板钉钉地倒了。
剩下的就是这个燕夜紫。
怪不得,崔宝玑以前总觉得燕夜紫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还想卢氏怎么说也算有贤名,就教养出这么个女儿?敢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阿胭,跟我走吧。”
崔宝玑假假地对燕攸宁挤出两分薄笑。
她到现在都不喜欢燕攸宁,不过这不妨碍,她为了以后能够时时地与燕攸宁打马球,将自己丢的场子找回来,在目前的情境之下顺水推舟地帮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