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侯看到信函之时,视线停了一下。
这人姓霍,是个少年。
留侯世子贺退思在信中说到,此人的潜力比周骠不逊,如果林侯肯用,定能塑其脊梁,令他成为大周之柱。
林侯喟然道:“看来贺家的世子对此人评价极高。”
周骠在前,对于贺退思的掘才之能,林侯是信得过的,但这霍姓少年究竟何许人也,值得贺世子如此不吝称赞?
看他信上所书,此人出身草莽,之前乃燕家一低贱的马奴,林侯自己便发迹于寒门,不会以出身论英雄,但,这马奴……
昨日,夏国公燕昇也向他递了一道书信。信上言,托林侯日后寻机逐马奴出营。
这一燕一贺,所求截然不同,倒教人奇怪。
“父亲。”
林墨池一身翡翠绿劲装短打,掀帘而入。
林侯见是女儿,便微笑道:“来得正好。你燕伯伯与留侯世子来了两封信。”
他这个女儿是个巾帼豪杰,林侯从来不会刻意在女儿面前隐藏公事。林墨池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信件,蹙眉看完,将两封信一同撂在案上,“霍西洲此人,我认得。”
林侯诧异:“你怎么会认得?”
林墨池便说起了上次与崔宝玑、燕夜紫一同打马球发生的事,“此人身手敏捷,而且驯马的本领一流。”
顿了一下,她回忆起了当时在马场见过的霍西洲的面貌,道:“但我总以为,他不是一般的马奴。”
“具体的,女儿也说不上来,明日,父亲见过他便知。”
林侯颔首:“也好。”
如果如贺世子信上所言,如果霍西洲将来能于国有利,那么便万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而令大周损失了难得的将才。因此夏国公所交代的事,需要掂量着办。
是夜,一行人驻扎在孤山山脚。
天子单独王帐,独立矗落于数百道军帐之间,宝顶俨然奇峰凸出,锦帆猎猎,于风里飞扬。
一弯娥眉月斜挂枝头,疏星点点如画。
营地里燃了簇簇火把,近火光出,军帐中亮如白昼。
霍西洲才从燕愁的麾下被调入林侯军中,此刻正独自于帐内收拾行李,同帐篷的弟兄们均已出去巡夜,他将本来便没有多少的物品收拾妥当,取下了身上的甲胄。
帐篷外有人在烤肉,霍西洲一整日没有吃饭,正想去烤点,但一掀开帐帘,便迎面与拎着食盒过来的娘子碰上。
碰上的瞬间,他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燕攸宁的眉梢蕴了笑意,轻轻拉住他手,将他往帐篷里带。
“让你等久了,饿了么?地方偏远,没有食材,我简单做了点炊饼,过来尝尝。”
她夜行而来,穿的是男人式样的短衫子,梳着一个丸子似的发髻,乱发纤细,随意地垂落在雪白肌肤的延颈秀项之间,桔红的火光朗照着,那片裸.露外边的肌肤便像是块蜜色.欲流的琥珀。
“你不要嫌弃,”燕攸宁摆上食盒,将他肩膀压着,令他坐在通铺上,等他终于坐好,她也蹲了下来,伸手去揭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把能找到的好东西都嵌进饼里了,味道应该不差。还有,孤山这边夜里好像有点冷,我给你准备了点儿酒,喝点儿吧,暖暖身子。”
她张罗着,却没听到男人说一句话,燕攸宁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诧异至极地抬眸:“嗯?”
只见灯下男人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见她看过去,他回过神伸出臂膀,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扯入怀中,低下头便吻住了她的嘴唇。
燕攸宁软软地瘫倒在男人炙热的怀抱中,任由他亲吻,解他相思之渴,吻毕,他用臂膀箍住她的腰肢,哑声:“娘子,你这样过来,难道不怕被人发现?”
燕攸宁想了想,困在他怀中,笑盈盈的仰面看他,手掌轻抬托起他的下颌:“洲郎,好像认识我们的,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吧?”
第42章 大猎(中)
黎明将至, 从孤山两座主峰之间,鱼肚般的淡白渐渐晕染而开。
贺退思一人停在清翠的山岗旁的老柏树底下,眺望山脚连片的雪白军帐, 两鬓让露水微微沾湿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
那为他送来信帖的女子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了耳中,贺退思转过面, 晨曦薄薄的雾气里,有女子娉婷的身影破雾而来, 舒窈温婉, 贺退思不便如此打量着陌生女子, 他缓慢地拂落眼睑:“程娘子。”
程芳菱手中握着一只香囊, 轻咬着嘴唇,“贺世子。”
她朝他走近, 手里的香囊被握出了道道褶皱的痕迹,“我来归还你这个。我想,你应该也知道, 最近,我的阿父与留侯暗中在商量着我们的婚事。”
一听到婚事, 贺退思便凹了眉头。
程芳菱咬着嘴唇, 话说得极其艰难:“我听说, 世子……有一个心上人, 世子在寻她。这是真的么?”
贺退思对自己即将被定下来的婚事很不满, 但细想想, 在这父命之母当中, 对面的宜芳县主也是无辜的。有些话,还是实诚一些莫作欺瞒,他点头:“是真的。”
然后他便看见, 对面的女孩儿,神色慢慢地落寞了下去,她垂着螓首,将手中的香囊络子搁指间搅了搅。
“我知道了。这是世子以前送给我的,现在,物归原主吧。”
她像是蓦然拨云见日地想开了一般,脸上支起笑容,把香囊递到贺退思面前。
“这是什么?”
贺退思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给面前的女孩儿送过什么。
程芳菱听到他问,便从香囊里抽出了一块洁净的帕子,贺退思凝目一看,觉得她手里的东西看着确实有几分眼熟之感。
程芳菱低声地道:“我一直以来都糊糊涂涂的,做事情很马虎,很马虎,有一次斗花宴一不小心掉进了水洼里,弄得浑身都是泥巴,大家都笑话我……世子你当时没有笑,给了我这个,让我擦脸的。我便一直留着。其实是不该留着的。”
贺退思微微怔住。
这般不足一提的小事,其实他早已忘怀。这样的帕子他每回出门都会带上几条,也根本不记得它们后来都落到了何处。
面前的宜芳县主,他脑中也已经没有印象。
“只是一件小事。”他道。
程芳菱摇头。“不是的。”
她抬起脸蛋,望向贺退思,眼神中的专注认真和执着令他不容忽视,就在他吃惊之际,程芳菱温吞地道:“因为这条帕子,我喜欢上你了。”
贺退思更是一震。他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她的脸色,既羞愧,懊恼,又自责,但也勇敢不已。
“但是你放心,我现在知道了,你有喜欢的娘子,所以,我不会缠着你的。东西还给你,阿父那边,我也已经说好了,没有婚事,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
他一直不收,程芳菱没办法,只好将东西一把塞进他掌心。
她低头,不再去看他。
“谢谢贺世子你以前对我伸出援手,祝你早日找到你的表妹,祝你们幸福。”
程芳菱背过身,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只留给山岗上的贺退思一道美丽的倩影,于慢慢消散的浓雾中隐身不见。
贺退思的掌心躺着那只香囊,神情有些凝重。
他伤害了一个女孩儿的心。
尽管他是无意。
老柏树稠密的绿叶层层叠叠的宛如鱼鳞,在破雾的日光朗照之下焕发出明亮的光。
道旁草木,葳蕤生香。
……
大猎第一日,天子坐王帐,林侯卫队中抽出了六百四十人,这六百四十人角逐胜者,最后留下的十个人可以提拔至先锋营,成为战时冲锋的先锋官中的一员。
六百四十人方阵已经列队严整。
五陵子弟,已经女眷列坐两边,燕攸宁与崔宝玑挨在一块,身旁是燕夜紫、林墨池等人。
“程芳菱大早上突然闹不舒服,她说她不来了,我以为怎么了,派了个人过去问了,为了个男人躲帐篷里哭呢。”
见燕攸宁左右张望似乎是在寻人,她剥了块云片糕咀嚼起来,信口说道。
燕攸宁寻的不是程芳菱,但听这么一说,猜到了,她定是决意不再与贺家议亲了。
“她能想开不容易,你功不可没,”崔宝玑很开怀,举盏欲与她同饮,“我也是才知道姓贺的原来有个表妹,啧啧。”
姓贺的对他下落不明的表妹痴心一片,情深无悔,还好程芳菱没有真的一傻到底。这种情况下,就应该及时止损。
这一定是燕攸宁的功劳,看不出姓燕的原来只是个被弃养的小庶女,居然还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连贺家的私事都能查到。
啧啧。
燕攸宁没有理会清河郡主的调侃,她的一双妙目,终于穿过六百四十号卫兵的方阵,精准地找到了最英俊的那一个。
霍西洲身着玄色劲装,眉目舒朗,除了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其他的地方简直没一处不好看的。而且其实看久了,她觉得长得黑点更让人有安全感。
不止是他能够给她带来的那种类同被呵护的心安之感。反正在大周人们崇尚小白脸审美,没人会抢霍西洲。
“你的马奴其实长得不错。”
正当她有些得意地想着的时候,一旁的崔宝玑将脑袋偏过来,评价道。
燕攸宁心里咯噔一声,立刻看向她。
崔宝玑面带嫌弃,推了她一把:“你那什么眼神?放心,你的黑面奴,没人跟你抢。”
自己捧着当宝,就以为是香饽饽了?
崔宝玑看不上男人。是任何男人她都看不上。
天子祭天,宣告大猎开始。
林侯麾下的副将指挥若定,一挥手中红旗,六百四十人立刻整齐地划分为三百二十组。
首战以后,留下三百二十人。第二轮后,在筛选一半,直至最后,留下十个人。
获胜的十个人成为佼佼者,同时也有可能赢得天子青睐,成功越级。
有很多在军中多年的老兵油子,都没能得到这个上场的机会,在他们之中,只有霍西洲一个人是特例。
他们心知肚明,这个年轻的黑脸奴,是走了国公府的后门被送到林侯麾下的,听说他还得到了国公府娘子的另眼相看。他们对这种用裙带关系挤掉别人机会的人很不齿,私下里结盟,不管林侯有没有派人暗示要保送霍西洲,一会儿开了打,只管放开拳脚。而且,他们分配给霍西洲的对手,全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没有人会对阻碍他们向上爬的对手心慈手软。
林侯麾下裨将一挥旗帜,卫队中人均虎吼一声,彼此间战作一团。
与霍西洲对敌的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看模样已经进营中不少年头了,拳头比沙包还大,比铁球还硬,霍西洲凛然对敌,不出三招,便借力打力将他撂翻在地。
第一个结束互殴。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还有点无措。
对方不禁打,本来以为,应该拼死战成平手的。还以为自己运气不好,抽到了最难打的对手。
他无措地看向四周还打成一片的同道们,孤零零一个人,站成了一种被遗弃的风景。
天子一眼看中了霍西洲,不动声色。
燕攸宁其实内心当中暗暗地捏了把汗,她有把握霍西洲能赢,但是他毕竟还小,临敌经验不够,又是第一次入营,缺少磨砺,容易在阴沟里翻船。
她也没想到,竟会赢得这么轻易。
第二轮接着开场。
与霍西洲对敌的,是个个头瘦小的中年人,嘴唇上修着两撇风流浪荡的小胡须,一脸精明相。他没想到那大块头这么不禁打,三招两式不到就被黑面奴送下了台,口中哼了一声冷笑,决心等会施展身法在姓霍的身边游走,伺机打倒他。姓霍的走的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最怕自己这种轻捷灵活以柔克刚的。小胡子表示信心满满。
一开场,他便照着心中所想的计划,箭步一滑,照着霍西洲所在周围游走起来,这身法快若魑魅,出拳带着无数幻影,真给他偷袭一下,那是防不胜防。
小胡子看准机会,决意一击致命。
“砰”的一声,霍西洲的拳已经揍到了他的面门上,小胡子鼻血四溅,倒退如风筝般直飞出了老远,跌下台,人事不省。
“……”
这动静太大太吓人,连周围还在打架的人都停下来看了一眼热闹。
而肇事者还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表示自己出拳太重,他其实本意不是如此。
虚伪。
他们在心中感到无比义愤。
接下来的第三轮,原先结盟准备打趴霍西洲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武力最高的一个。
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年纪与霍西洲差不多大,身材健硕,臂膀肌肉成块,虎目豹头,青面如狼。这个后生吸取了前面两人战败的经验,决定后发制人,待霍西洲攻来,伺机寻找他的破绽,一击即中。
因此当旗帜摇下之后,他选择屹立不动。
凝神观察敌人,看穿敌人的每一步动作。他的眼睛瞪得宛若铜铃,须发戟张。
“砰”的一声巨响,霍西洲的拳又扑到了面门之上,他的后发制人成了后发则为人所制。
倒地的那一瞬间,他头脑眩晕,耳鸣不止,还想不透自己怎么会输,直到他的脑袋撞上了旗杆,才猛然间想起了被自己忽视的一点——天下武学,唯快不破。
他……太慢了。
霍西洲再一次以最快的速度提前结束了战斗,他立在场中,一动不动,像个被人周围人遗忘的孤儿,盘桓失措。
天子终于不能不注意这个显然还没遇上真正的对手,打得并不过瘾的后生。
他对林侯道:“林卿家,这个少年,是谁?”
燕昇惊愕,看了一眼台上霍西洲渊渟岳峙的背影,又看向林侯。不可思议,霍西洲这马奴今日竟让天子注目!
这是何等殊荣。
燕攸宁也在暗中揣摩圣意,前面几场,霍西洲虽然表现完美,但天子似乎并没有要认识霍西洲的意思,直到现在他正在对林侯说话,虽然因为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他们交谈为何,但她肯定,天子在问霍西洲。她的心不受控制急促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