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永宁郡主
山风瑟瑟而鼓, 头顶色如油墨般的青松拂落了无数尖细的针叶,落在靠着她肩膀闭目养神的霍西洲的头顶、衣上,燕攸宁替他将松针伸手都一一掸去。
山谷里很清凉, 春日升上群峰之巅, 泽曜万物,燕攸宁的身上多了一丝暖意。
不知道为什么, 林侯他们的人马这个时候还没有找来,她伸手探他的额头, 好在一切都算正常。
“还晕吗?”
霍西洲的臂膀拥住她的腰身, 将她带入怀中, 下巴便搁在她的香肩上, 眼睑微垂,薄唇上弯:“是有点。”
他的身体特质就是这样, 再大的伤,忍一忍过去了,之后就会恢复得很快, 比这更严重的创伤他也经历过无数了。只是娘子特别紧张着自己,不知怎的, 令他反而恢复得没有以前快了, 直到现在, 头还晕乎, 立不稳身体。但霍西洲不想在燕攸宁面前示弱, 只好假借抱她的名义, 实则将身体半挂在她身上。
她为自己紧张就好了, 不想让她再伤心。
“宁宁。”
燕攸宁被不止一次这样叫了,但直到现在都还有点不习惯,她“嗯”了一声算作回复, 扭过面,撞见霍西洲黑得发亮的眸,里头藏着笑,蓦然脸热,心跳快得要钻出嗓子眼了。
“怎么?”
霍西洲缓了一下,呼出了口气:“昨天你走失了,我很害怕。”
这呆子!就喜欢打直球,燕攸宁禁不得脸热,从耳后盛开了朵朵牡丹红晕。
“可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燕攸宁撇过眸,明眸星莹,闪烁着温润的光,细细碎碎的,霍西洲从未被人如此信任过,还是心爱的娘子,他的心神微微一荡,忍不住薄唇啄了她的嘴唇一下。
燕攸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被自己的马奴想轻薄就可以随时轻薄的地步的,但是好在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扭面看向他,问道。
霍西洲想了想:“我猜的。”又是这个答案,燕攸宁已经不能满意,不能让他再糊弄过去,正要发作一下,霍西洲握住了她柔软的手指,“天子大猎,随行之人都是北衙精锐,我这几日在林侯的麾下,观摩了许多。他们军纪严明,应该很难有人能够轻易地从禁军看护下带走你,所以我猜你被掳走以后,并没有被第一时间带出军营,而是被偷偷藏了起来,等到换防的时候,从守备最空虚的地方突破。但是,我和郡主碰面之后,确认了你已经走失了,很快这件事就惊动了林侯和国公,当时天子下令搜山,所有人包围了猎场,场面一下紧张了起来,他们没有找到机会。那么只有在天快要亮的时候,人们已经疲惫了,才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我就在防备最弱的地方守株待兔。果然让我等到了。”
这其中果然有些曲折。
燕攸宁微微一笑,拿掉他头顶新沾上的松针,“洲郎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没有男人会不喜欢被心爱的女人夸奖,霍西洲也很是开怀。
“但是,宁宁,究竟是谁想要害你?”
他的脸色一说到这里立马严肃了起来。
燕攸宁正要说话,身后忽然响起了动地的铠甲声脚步声,燕攸宁回头,只见正是燕愁与林侯的卫队找来了这里。
“得救了!”燕攸宁始终记着霍西洲身上的伤,见援军抵达,顿时激动无比,她朝着燕愁用力挥臂,“我们在这儿!”
与燕攸宁不同的是,霍西洲因为被打搅了与娘子二人相处的时刻,显得有些郁闷,他不着痕迹地将心思藏了起来。
燕愁率队近前,神色着紧:“娘子!你可无恙?”
燕攸宁点点头,“我无恙,但是霍西洲受了伤,你们来个人背他!”
山路崎岖,燕愁这个体恤人心的头儿立刻会意,自己一马当先要将霍西洲背上身,但霍西洲整个身体都在拒绝,坚持不肯让别人来背,燕愁无奈,最后只好喊了两个人过来搀他。
沿途燕愁问起是何人掳劫娘子,燕攸宁说起,有五个人,跑了三个,林侯那边的卫队分出了几人去搜寻尸体,找了燕攸宁说的那两具尸体之后,用地上还剩下的麻袋将人套了扛下山去。
匪徒掳人就发生在天子眼皮底下,天子震怒,听闻人平安归来之后,天子表示了一番对夏国公府的体恤,并着太医去为霍西洲治伤。
林侯道:“霍西洲单人匹马,越过十丈之长的深溅,实在真猛士。”
天子淡笑:“少年为红颜,冲冠一怒,不计生死,勇气有余,思虑欠周。”
林侯于是回道:“陛下所言甚是。”
天子道:“国公府的嫡娘子还在么?”
林侯道:“阿胭未曾受重伤,身上以擦伤磕伤为主,已经用了药,只是人受到了些惊吓。”
天子静默半晌,沉吟着道:“娘子受惊了,在朕的围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朕理当给予抚慰。这样吧,从前国公府的嫡娘子没有名衔,如今正好嫡庶归位,可见是天意,朕今日拟旨,册封燕氏攸宁为永宁郡主,至于月俸,便与嘉和郡主相当。”
这便算是极大的嘉奖了,大周目前没有公主,只有郡主四位。除了林侯的女儿,无不是身份贵重至极,他的女儿则是凭借了战功,受到了天子的赏识,否则亦至多不过是县主。
“陛下?”
天子微笑:“总该给这个从小吃尽了苦头的嫡娘子一些甜头,否则,不显得朕太冷漠了么。夏国公从前也算是战功彪炳,朕早该封了他的女儿。”
只是,他心爱的贵妃不喜那矫揉造作、不知天高地厚的燕夜紫。加上那时燕夜紫尚未成年,确也不急在一时。
“陛下英明仁慈。”
侍君之道,在于无违。林侯只能如此说道。
天下颁下圣旨,册燕攸宁为郡主这件事,传遍了猎场。
女眷们无不眼红歆羡,没想到姓燕的因祸得福,只是被劫走一次,什么也没失去,被天降神兵霍西洲给救了回来,接着便一步登天地当上了郡主?
消息传到燕夜紫帐中的时候,她眼睛都红得滴血了,郁闷不平地去找燕昇。
燕昇正在与燕攸宁说话,关心着女儿的伤势,得知了天子钦封郡主的消息,燕昇喜笑颜开不能自已,道阿胭这次机敏脱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陛下的关怀便来了。燕攸宁都是当过皇后的人了,对郡主之位自然表现得没那么热忱,这也愈发让燕昇感觉到阿胭毕竟是嫡出亲生的女儿,随了自己与夫人,沉得住气,不骄不躁。
送走了燕攸宁,燕昇脸上的喜色还没消散,他立刻亲笔修书一封,送回国公府给夫人。
此事夫人听了必也会欢喜无边的。
正想着,燕夜紫蓦然而至,燕昇本以为是阿胭去而复返,抬起头发现是燕夜紫,他微微皱眉:“怎么了?”
燕夜紫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这次对自己说话的口吻不如以前慈善了,这令她愈发地感到不安:“爹,阿墨给您当了十多年的嫡亲女儿,都没有得到任何封赏,更别说郡主了,爹您偏心吗?”
燕昇低声道:“阿墨,莫要无理取闹。难道封郡主的事,由得了爹来做主吗?”他几时有了那么大的权力?
但燕夜紫就是不平,她不服气:“她的郡主难道不是您向陛下求来的吗?就算不是好了,陛下又凭什么,就因为她差点儿被人羞辱,就封她当郡主?”
燕昇心头狂跳:“阿墨,你是怎么知道,阿胭她差点……”
燕夜紫一愣,自知失言,花容变色:“女儿猜的,她一个妙龄娘子被几个男人这样掳走,难道不是么……”她声音发颤,极力克制自己,令自己保持平静,可还是泄露了一丝端倪。
毕竟这是自己辛苦教养了十多年的女儿,燕昇暂不怀疑她,只是也对她失了耐性,沉声道:“阿胭才是我与夫人亲生的女儿,她自小流落在你那个没有良心的贱人母亲手里,比起长安城里的贵女不知道多受了多少苦,陛下是怜惜阿胭屡次三番地遭受这种无妄之灾,给予补偿,亦是告慰我燕家为一个疯妇弄得家宅不宁。此事,我本有失察之罪,若是先前封了你郡主,待及笄礼上事迹败露,那我燕昇才是颜面无存,不若引颈自刎作罢!”
说到最后燕昇的口气已带着不容反驳的刚毅,燕夜紫从来没有在爹爹这儿得到如此严厉的对待,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提不公平的事,讪讪地咬住嘴唇,告了退。
可事实上,本来就是不公平。无论爹说出花来,也是不公平。
从前可没有人知道她不是国公府的嫡女,陛下不给她封号她可以不计较,但凭什么燕攸宁一回来就封了郡主!这怎么教人不恨!陛下就是针对自己!
燕攸宁为什么不去死呢!
早知道,还不如就让人直接杀了她,就算是同归于尽,也好过以后处处被她踩一脚,她燕夜紫怎么能受这样的气!
燕攸宁看完霍西洲的伤势回了帐中,崔宝玑与程芳菱都在,两人侧卧在通铺上翻花绳,听到她进来的动静,程芳菱手掌撑着红绳,一下坐了起来,欢喜无限:“燕姊姊,你封郡主啦!”
燕攸宁脚步一定,程芳菱的身旁,传出崔宝玑凉凉的声音:“以后要和我平起平坐了,那还回来我们这小窝作甚?永宁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郡主你刺我是不是?”燕攸宁可没有觉得自己封了个郡主就敢和清河郡主叫板了,她单膝跪上榻,伸手要呵崔宝玑痒,“我可不是那号人。”
崔宝玑差点儿被她得逞,忙打掉燕攸宁不规矩的爪子,对程芳菱哼了一声:“程芳菱你看看,还说她好,哪里好了,我看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抓本郡主的痒痒了!哼!”
程芳菱乖巧地掩住嘴唇,笑而不语。
接着崔宝玑就被燕攸宁戳了一下腰眼,吓得她惊呼一声,将小蛮腰朝里灵蛇似的扭去,她堂堂清河郡主,哪里被人这么对待过?于是崔宝玑不甘示弱地要给燕攸宁掐回去。两人扭打在一起,争锋不下,谁也不肯让谁。
崔宝玑还躺在榻上,想自己被燕攸宁这么闹着,哪肯让程芳菱坐旁边独善其身,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下来,自己和燕攸宁两人一齐朝她扑了过去,三个女孩子在通铺上笑闹着挤作一团,声音银铃一般,直飞出帐外天边了。
第48章 赐婚一事
虽被她们欺负得厉害, 但程芳菱本就是软软糯糯的一个女孩儿,顾忌着燕攸宁身上有伤,她自是不会还手去捉弄她。
崔宝玑听见了燕攸宁被掐住后脖颈时的呼痛, 停了下来, 她板起脸:“不许再闹。”
于是燕攸宁只得乖乖罢了手,崔宝玑凝视着她的面, 嗓音低沉地说道:“把你的衣衫解下来,让程芳菱看看, 给你上药。”
她的口吻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坚持。
燕攸宁拗不过, 只得慢吞吞地坐好, 任由程芳菱拉上她的袖口。
果然只是些他擦伤, 先前已经上过药了,并无大碍。只是看着吓人些而已。
崔宝玑对各类外伤都如家常便饭, 一见就知道,燕攸宁这外伤压根不打紧,倒是那个救她的男人, 听说差点儿摔下了悬崖,又是拿脑袋磕了崖壁, 听着怪是吓人的, 崔宝玑不禁问起:“姓霍的怎样了?”
燕攸宁道:“太医说他伤势并不严重, 目前已经敷药了, 还需静养多日。”
崔宝玑困惑:“其实我也想不通, 陛下素来任人唯贤, 霍西洲如此英勇, 力战数人完胜,按理说是应该封官的,虽不至于得个太大的官, 但多少都有个机会,陛下这次这个举动太出人意料,而且霍西洲这次救了你,也算是立了大功,论理应该要赏的。”
就不知道陛下心中是怎么想的了。
燕攸宁也不懂。但她希望,无论如何,只要霍西洲能心甘情愿,能开怀,其余的都没那么重要。
“燕攸宁,对于这次绑架你的事件,你不知不知道,那人是谁?”崔宝玑问起了她。
燕攸宁回忆当时经过,并没有能够指向罪人的直接证据,因此摇头,不过她很快又道:“我心中大致有底,只是还没能找到确凿罪证,但我想,陛下明察秋毫,应当会彻查的。”
……
夜深人静,营帐外疏林如工笔墨画。
人已去,帐篷中又只剩下霍西洲一人,同帐之人巡夜未归。
他的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用浸了药水的纱布绕头系了一圈。背部也有大小不一的青紫创伤,均被那刚正不阿的老太医拿绷带用力地捆上了。霍西洲不喜欢行动受拘束不自在的,但他刚刚表示反抗了,却被燕攸宁瞪了一眼,于是只好忍气吞声,乖乖让人把自己五花大绑。
他就知道,他不会习惯的。
这会整个上半身都已几乎动不了了,霍西洲艰难地拔腿迈上铺,另一腿要用手臂辅助才能靠上来,后背打了一个大结,所以仰面朝天地睡也不舒服,只能侧歪着靠在铺盖上。
最难忍的,是他刚刚才躺下来,闭目休息没一盏茶的时候,便被帐外嘈杂喧哗声弄醒了。
“霍西洲,陛下召见!”
霍西洲只能又用两臂辅助双腿,艰难地迈步而下。
他跟随外边传令之人,在这犹如众星拱月的校场,穿过从普通士兵到王帐的数百步距离,来到天子帐外。
天子道:“进来。”
霍西洲应诺,经由身旁两人打起帐帘,他矮身入内。
天子的王帐内灯火通明,铜盘内的油灯烧得正旺,将案牍之后俊挺沉毅的面容,照出朗然烨烨的光彩。他抬起手,将手札撂在旁侧,对霍西洲笑了一下,道:“近前,让朕好好看看。”
霍西洲依言而近。
少年之躯挺阔而又单薄,凌厉而又稚嫩,天子的龙目在他身上打量,末了,沉嗓问道:“朕没有给你封官,你心中可有怨恨?”
霍西洲道:“小人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天子失笑,摇了下头,“朕非常看好你,霍西洲,但是,你身上的锋芒太盛,对一个这样的年轻人如果不加磨砺就轻易地用,不是什么好事。”
“朕需要的,是刀,而你是剑。”
想霍西洲或许不懂,他便将话更挑明一些。
“刀有一刃,刀锋向前,朝内,则是钝锋。剑开双刃,无论朝前还是朝后,都是杀招。用得好,无往不利;用不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