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一愣,他立即单膝跪地:“陛下言重!”
天子拂掌而笑:“相信朕的眼睛,朕不会看错人。”
霍西洲只得不言语。
无论天子说什么,都是圣旨不可违抗。娘子曾对他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话虽然他心中不服,但他知道何为识时务。
天子这时,已缓缓地从龙案之后起身。
“但朕改变了主意。”他微微笑道,搓了搓自己的手,“你喜欢永宁郡主,为她不惜性命?”
表面上,天子是在问他,但这实在不够成一个问句,天子话中非常笃定。
“你本身份低微,配如今的永宁郡主,那是绝不能够。但是,朕给你这个机会。”
霍西洲促然抬眸,眸中溢出少许困惑之色。“陛下,小人不明。”
天子道:“少年痴慕少艾,英雄眷恋红颜,本来是美事一桩。何况此次你营救郡主,两人在山中已有数个时辰的独处,救回永宁郡主时,她衣衫不整,下裙破损,此事早已为人非议。朕思来想去都以为,既然双方有情,朕倒不如成人之美了。霍西洲,朕可以拟旨,为你和永宁郡主赐婚。”
顿了顿,他又道:“但朕有一个条件。”
霍西洲道:“陛下尽可直言。”
许是夜风寒凉,天子以手握拳搁在唇边,低低地,从偏白的唇缝中溢出了一丝咳嗽。
“南蛮一直是朕的心头之患。朕有意平之。三个月前,林侯与朕商议,定下了攻取南蛮的战术,但是,南面叠嶂大山易守难攻,朕需要一个熟悉山地作战,最英勇,以一当百的勇士,以林木为隐蔽,率领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绕道至山寨之后,攻取南蛮腹地,夺下玄蛇教。”
关于天子口中的“玄蛇教”,霍西洲略知一二,乃是南蛮之地的一种盛行不衰的邪.教,他们的人信奉毒蛇,并将之奉为神明。而中原,毒蛇则是阴暗、罪恶的象征。玄蛇教善于用毒,并蛊惑人心,号召原始的南蛮土著为其信徒,须顶礼膜拜之。也是因此在南蛮获得了众多拥趸,他们利用地势之便铸起对抗大周朝廷的天然屏障,令朝廷围剿大军几次溃败。天子对其大恨,但偏又无可奈何。几世下来,玄蛇教有愈演愈烈的壮大态势,更是成了天子心头之刺。
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被愚弄的南蛮土著,不过黔首愚民,朝廷大军真正想要做的,是铲除玄蛇教的老窝,只要玄蛇教一除,南蛮之患自然平定。
在南蛮,有重峦叠嶂,号“十万群山”,一山多峰,其中多寨,一寨一郡,曰“七十二郡”。实则地广人稀,南蛮善于利用天时地利,就地取材,化劣势为优势,变不利为有利,这正是他们的难攻之处。
“陛下希望小人去做插敌身后这件事。”霍西洲道。
天子微笑,道:“不错。此次你营救永宁郡主,跃马悬崖的本领,被传得神乎其神。朕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但周骠乃朕信任之人,他的武艺出类拔萃,竟轻易地败于你手,朕便相信,你是一个难得的可用之才。”
再看向霍西洲的时候,天子的眼睛渐放明亮:“不知为何,朕与你,实有一见如故之感。”
霍西洲袖中之拳,微微一紧,但只是瞬息,又缓慢地放松,他道:“陛下需要什么时候出征南蛮?”
天子毫不避讳:“六月初旬。”
霍西洲颔首:“但为君所使。”
“甚善。”天子含笑,“赐婚的旨意朕会即刻拟定,大军凯旋之日,你来寻朕取回。”
“诺。”
此时,帐外林侯求见。
天子宣其入内。
霍西洲本来要退去,但天子阻止了他,并道:“听听无妨。是关于匪徒劫走郡主一事,朕想你应该会关心,且知道的线索更多。”
他便只好留下。
林侯入帐,虽还不知天子与霍西洲密谈了何事,但他察言观色之下,断定天子此刻龙心悦然,于是稍稍安定心神,回禀:“从两个死人身上,臣并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只是能够肯定,这两人都不是行伍中人。”
天子道:“那便是有人买通了。”
他转目看向霍西洲:“西洲,你可知道,在这随行之人,谁有动机,欲对永宁郡主不利?”
听到天子对霍西洲的称呼,连林侯都不禁感到惊讶了下,但看当事之人,却是一副宠辱不惊之态,似乎天子的宠信,还远远比不上他心爱的女子对她回眸浅笑一语。
霍西洲便直言:“郡主得罪过的人,还有,想要得罪郡主的人。”
天子顿了下,微笑:“这算什么答案。”
这一点没有人想不到。
霍西洲又道:“小人不便言贵人事非,陛下有圣裁,不需要小人赘言。”
天子便叹道:“霍西洲啊,你是吃什么长大的?竟修炼得这样一副沉稳笃静的性子。”
他摇摇手,放霍西洲离去。
霍西洲便遵了圣旨,转身独步而出。
他人一走,天子立刻转面看向林侯:“逃脱了几个人,你加派人手,去查。”
林侯稍显迟疑:“陛下,当真要查么?”
天子疑惑:“你所问极是奇怪,燕家之女失踪,险为人所害,怎能既往不咎?”
何况,这件事几乎就发生在天子的眼皮之下,若是置之不理,天子威信何立?
林侯再顿,“陛下,臣听闻,东淄王殿下,先前暗中属意夏国公次女,因不知其身份,双方险些定下姻亲,只差及笄礼上太妃当场宣布秦晋之好了。可惜闹了这么一出,东淄王殿下如今,似乎更为喜爱永宁郡主。只可惜先时许婚在前,殿下不好反悔。”
林侯将声音压得低沉,但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那东淄王李苌是何等人?别人不明,天子还能不知道。
他自幼喜欢与女子顽笑,十三岁便戏辱花魁,长大了,为得到美人愈发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东淄盛行一句话:“东淄一百零一坊,坊坊亲王丈母娘。”讥讽的便是李苌好色无度。
他如今已是这样,若真立其为储……
天子龙颜微沉:“去将李苌叫来!”
“诺。”
林侯转身出去。
天子双臂撑案角,额头上青筋直跳,几近裂眦。恨自己无子,如今长安子弟多纨绔,宗室当中更无好笋,若非如此,对李苌他又怎会高看半眼。
若自己七儿未死,尚在人世,想来,他又何须放眼于他人。他亦不求皇七子雄才大略,但若性子沉稳,便似霍西洲,这大周,绝不该绝。
第49章 我要娶你。
李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停在了天子的帐外,“陛下,李苌请见。”
天子回道:“进。”
单从这不带感情音调的一个字, 李苌立刻就判断出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天子传令召见,说不定是接到了风声。
李苌强装镇定, 艰难稳住脚步,颤颤巍巍拨帘而入。
“陛下召见侄儿……”
“李苌!”天子一句话, 便令李苌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天子失望至极, “实话实说,你对夏国公府的两个女儿, 存了何种想法?”
李苌心中更是咯噔一声,猜测天子这是已有察觉了,掳走燕攸宁的事情……很有可能与自己有关。
但他也相信, 天子目前手中还没有确实得证据。因为他的三名死士已经回来了,天子没有抓到人。现在他把自己叫过来审问, 只是虚张声势地诈他。所以, 他没有必要老实地交代。
“陛下, 臣对国公府的二娘子一见惊为天人, 此事国公也知晓, 先前有意定下婚约, 只可惜突生变故。”
李苌语气诚恳地抱拳说道, 脸上看不出任何作伪痕迹。
天子道:“既然如此,怎又转慕她人?莫非你心中真正所慕的,不是燕家的女儿, 而是燕家国公府的地位?”
这话问得直白,一举切要害。李苌明知道当下天子没有立储,他厌恶官员与宗室子弟来往密切,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野心。
“陛下,侄儿绝无此意。”
李苌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天子将信将疑,健阔身躯沉凝地被笼于烛火光中,在地面投掷出修长黢黑的影。
李苌接着又道:“陛下明鉴,侄儿只是以为,昔日本有意迎娶燕家的二娘子,但如今她成了庶女,那么,侄儿究竟是要依照旧约娶她,还是,求娶如今的燕家大娘子?侄儿一时犹豫难以抉择。”
天子道:“此事并不难办,那燕夜紫已不堪为你正妻,不若抬其为妾,朕想国公应当不会拒绝。”
这是天子美意,如果天子有意撮合夏国公府与东淄王,燕昇自然不会说半个不是,只怕还会欢欢喜喜地点头应许。毕竟她那个跌了身份的女儿,已经在长安城闹出了好大一桩笑话,她过往因为心高气傲的罪过的人无不伸长了脖子正等着看她今日的下场。这时节,如果她成为李苌之妾,燕昇必然满足。
天子先前已经将他嫡生的女儿许给了霍西洲,天子知晓燕昇必然看不上霍西洲,此举将会引起夏国公府极大的抵触。天子并不喜欢与心腹臣子针锋相对,不若就让他另一个女儿,尝点他想要的甜头。两相折中,燕昇的反应便不至于激烈了。
李苌却颇有犹豫:“陛下,这……”
天子反问:“怎么,你不是对燕夜紫一见倾心么?”
这是李苌方才亲口承认的,照他的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恨不能天下美人尽入吾彀中的德性,纳一个容色殊丽的娘子为妾,岂不是正中下怀?
李苌越抗拒,就越证明其中有猫腻。
当然天子了解李苌,他干得出劫走燕攸宁的事情,不但干得出,他还有这个能力。李苌并非一无是处的庸人,否则天子不会在他的身上投注过多的希冀,但李苌的才,全部用在了寻花问柳之上,如果让他绑架一个美人,他思来想去察纳谏言,也能整出个勉强周密的计划。
此外,天子还了解到,昨日出入大营的,另有几个生面孔。
这几个生面孔既非营内人士,也非李苌下属,而是这附近几个做贼的百姓。大猎中途,难免有些兵卒因为打猎不成,分不到上好的炙肉而求助于附近的村民百姓,便常有百姓乔装进来送肉蔬。这几个人,就是真正掳劫国公府大娘子的人,而李苌的人,只是顺势而为,帮助他们设计逃脱,又单独抓走了燕攸宁。
这个一开始出坏主意的,十有八.九是燕夜紫。
而她的目的,就是嫁给李苌。
这下,天子自忖罚了李苌,也成全了燕夜紫的好事。
李苌不敢有异议了,毕竟是自己搬起的石头,就算砸了自己的脚也只能闷声不吭。
“侄儿叩谢陛下美意。”
他咬牙攥拳,一个头磕到了地上。
……
霍西洲独自一人步出了天子营帐。
极目远眺,石桥那畔有白帐林立,篝火点点,因隔得太远,就像是明炽的无数萤火在野马尘埃之间浮游。
他负手在原地看了片刻,似乎方才想起陛下的话。
君无戏言,娘子是他的女人了。只要此行顺利,他就能回来迎娶她。一想到这里,霍西洲的胸口便禁不住热血沸腾,滚烫无比。
少年壮志,试手补天裂,似乎都可暂时抛下,只要她如花美眷,依偎在他的胸怀。
正这么想着,肩膀蓦然被人拍了一拍,霍西洲一怔,暗惊自己居然想得这么出神,连有人不声不响就到了自己后背都未察觉,若这是战场只怕已经够他死上数回了,身后的小手却慢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用一种假兮兮的苍老嗓音促狭地说道:“猜猜我是谁?”
霍西洲蓦然翘起了唇角,身体亦缓慢放松下来。
是她。
她身上自然散发的气味他比任何人都熟悉,也是因为太过于熟稔,他的身体的本能会快于意识地对此不加防备,所以当她欺入自己戒备领地之后,才可以毫不加掩饰地成功破防。
他的嘴角的弧度不断放大。
“宁宁,莫闹。”
身后便传出她娇憨的一声“哼”,她绕到他跟前来,“霍西洲,你怎么知道的?”
霍西洲笑而不语。
燕攸宁看着他,伸手碰了碰他额头上缠着的绷带,轻声地道:“还晕吗?”
霍西洲摇头:“不晕,好多了。”
燕攸宁点头,“那你跟我来。”
她的小手呲溜滑进霍西洲的掌心,与他十指紧扣,拽住他臂膀,拉他到别处。霍西洲虽然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但他不知道也不在意,任由她,去任何她想去之处,他安静不吭声地守护在她的身后。
燕攸宁带霍西洲最后停在了一面土坡前,正是前日程芳菱与贺退思退亲的山岗。
过荠麦青青,只见山坡下灌木蓊翠,流萤如屑,轻轻飞舞。
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山岗前的柔绿青草,不知不觉,人的鬓角也湿润了,沾上了粒粒晶莹。
燕攸宁放开他手,侧身望着他道:“我明天有一场马球赛,和清河郡主她们打,我们和程芳菱一队,你可以来看。”
正要说,命令他必须来看。
霍西洲已笑道:“必然。”他伸手,握住她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燕攸宁要抽回去,没有得逞。
“还有,陛下今日对你说了什么?”
燕攸宁很好奇。
霍西洲一想到陛下赐婚的事情,胸口一热,立刻老实承认,天子已经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只要此行征讨南蛮顺利。
燕攸宁一听,顿时惊愕失声:“征讨南蛮?”
怎么会这样?
记忆里前世压根没有这一战。对南蛮宣战,是霍西洲以长渊王为名,讨伐霍乱西南的玄蛇教,大获全胜。怎么现如今成了大周出师,以霍西洲为先锋?
霍西洲亦被燕攸宁的反应惊到,“怎么了?”
为什么宁宁看起来这么惊讶,惊讶到,好像冲淡了她的喜悦。不知不觉,霍西洲胸口那股热血,也渐渐凉了下来,不再如先前搏动得欢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