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误解了她。
这圣旨在掌中沉甸甸的,几乎无从拿起。
迟来的赐婚,这两年间,发生了诸多变故,原来这辈子是他重伤了她。
天子叹道:“此事算是峰回路转,终得圆满了罢,你拿着朕的圣旨,去青霞山将永宁郡主接回,想必见了你,她会回长安的。”
霍西洲再度领旨谢恩。
这一次是发乎真心实意的。
回自己目下的府邸之后,霍西洲便独自于房中打点行囊,接回自己的夫人,不可能再以轻骑快马加鞭地挺进青霞山,国公府能出什么排场,长渊王府能够出动的只能更多,绝不能少。
“王爷,”李图南步入里堂,“留侯世子妃求见。”
贺退思的夫人?霍西洲倏然扬眉,“请人进来,在正堂等候。”
少顷,霍西洲在山庄正厅接见了程芳菱。
程芳菱面含愁容,见到霍西洲的第一眼,先是惊讶了一下这两年霍西洲的变化,像是更抽条了几分,通身的气度愈显得凛然肃穆,渊渟岳峙,多了浴血沙场渐染上的威煞。
她起身朝霍西洲福了福身子,“见过长渊王。”
旋即起身,对霍西洲道:“长渊王回来长安日久,为何还不到青霞山接回燕姊姊?”
这话问得霍西洲微微攒眉:“世子妃与长宁郡主有交情?”
就他所知,宜芳县主与燕攸宁在前世不过是几乎毫不相交的陌路人。是燕攸宁的记忆复苏之后,又改变了这一点么。
程芳菱的嗓音温温柔柔的,没有半点锋芒,但说的话却暗含指责之意,“长渊王莫非是忘了?当初我与燕姊姊,还有清河郡主一道打马球的时候,你也是来看过的。”
霍西洲确实忘了,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段。
“那时,天子狩猎,大家都在孤山,有一日夜里燕姊姊被贼人掳劫去了,大家急得团团转,四处找不到人,还是长渊王你神勇无匹,驾一匹马,抢过着火的索桥,于百丈深涧上一跃而过,完全不顾惜性命,从贼人手里将燕姊姊救了回来。”程芳菱说着,但见霍西洲的神色,只皱眉凝眸,未有一语,程芳菱感到愠恼无比,嗓音也大了几分,“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永宁郡主与还是无名小卒的长渊王你是一对儿,等到征讨南蛮顺利,陛下就会赐给你们圣旨,令你们完婚!霍西洲,难不成,你是都忘了吗?”
一声叩问,犹如撞击在霍西洲的心上,刹那失魂。
“还有,真是可怜燕姊姊,”程芳菱道,“长渊王或许是不知,燕姊姊这两年过得有多难,听闻你不幸的消息,见到你那具假尸体,燕姊姊哭瞎了眼睛,吐了心血,太医院的院首都为此束手无策,这才不得已,燕姊姊搬到了紫云观养病。”
听到“吐血”二字,霍西洲的脸色终于变了,他长身而起,扭头对程芳菱说道:“世子妃,请你帮我一个忙。”
程芳菱本来一直见他无动于衷,心里愈发动怒,待要再继续控诉这个寡情薄意的男子之时,猝不及防他打断了自己的话。程芳菱的声音停住了,一下子失了语,道:“什、什么?”
霍西洲神色诚挚,“应是我对不起永宁郡主,圣旨已经取回,即日,我便上紫云观接回郡主。霍西洲是行军打仗的粗人,身边并无伶俐可人的女侍,还要请世子妃帮忙物色一二,另外,挑选一身干净华美的衣裙。请尽快。”
程芳菱还云里雾里,不晓得霍西洲怎么像是突然转变了心意,难道真个是被自己点醒了吗?
不过如此也好,燕姊姊孤苦两年,这种日子终于是可以结束了。
想来他一个大男人,确实干不好这种事,于是自己点头答应了下来,“今日就送到。”
程芳菱向霍西洲告辞,经由孙倬送出宅邸,山庄外车马已在等候,不知何时,贺退思居然也来了,程芳菱朝他招了招手,拎起罗裙快步奔了过去,贺退思面露微笑,伸臂将她接了个满怀,“你们说了什么,这么久?”
程芳菱摇摇头,道不告诉他,“总之,是很好的事情。我要去准备了,你可不许偷偷打听。”
她撇开贺退思,扭头爬上了马车,矮身钻进了车里,“嘭”地一拉车门,杜绝世子入内。
贺退思莞尔,只得坐上车架当世子妃的马车夫,一摇马鞭,甩了几鞭子在马臀上,载着她朝城内徐行去。
第69章 娘家与婆家
晨曦初晕散, 青霞山脚林霏开,露出一径通往云深不知处的山道,道旁烟树如簇, 花繁如雪。
以蔡抒为首的夏国公府的人马连夜出发, 于今日终于赶至青霞山后山,在道观的第一声晨钟传来时, 燕攸宁一如一往悠悠醒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试着摸索起身, 为自己穿上衣衫, 随即, 缓慢地摸到了手边的盲杖。
“娘子,蔡抒奉命前来相接。”
就在燕攸宁刚走到桌边之际, 窗外蓦地传来蔡抒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柔浅笑。
燕攸宁便缓慢走出竹屋,她双目不能视物, 因此只停在门边,蔡抒这才发觉娘子容颜清减, 唇色泛白, 因是连日里来忧心过度所致。
他不免感到有几分心疼, 拾级而上, 步道她的身旁, 伸出手, 将她的五指握了握, “娘子,家主与夫人挂念你,命我前来接你, 同我回去好么?”
燕攸宁微微笑道:“我记得以前在马场,也是你来接我。”
蔡抒也想到了那件事,同她一笑:“那便如从前一样可好?”
但燕攸宁察觉到他的手在握紧之后,她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淡淡地道:“两年前我离家的时候,父亲大人与我说得很明白,我若是继续犟,就永远不必回国公府了。”
不待蔡抒说话,燕攸宁接着道:“蔡先生,你不妨明白告诉我,是什么让父亲转变了心意?”
蔡抒一时不言。
燕攸宁又问:“二娘子还好么?”
蔡抒道:“还好,上个月刚回来娘家一次。”
燕攸宁点头,“燕夜紫过得不错的时候,父亲是绝对不会想起我的。”
只有当燕夜紫失了势,燕昇才会惦念起他的另一个女儿。讽刺的是,燕昇并不承认自己的偏心。同样卢氏也不会。
燕攸宁心如玄铁:“我不愿回去。”
蔡抒面色微微一变:“娘子,在下不过奉命行事,莫让在下难做。”
燕攸宁背过身,素手扶住门框,脸上挂着浅薄的笑意。
“蔡先生何尝不是在为难我?请你对我说实话,把真相告诉我。”
蔡抒知她执拗,必不肯被轻易糊弄过去,思及此,还是决意对他吐露实情。尽管事实真相蔡抒也难宣之于口。
然而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地动山摇声,那竹屋后蓊蓊郁翠的山竹林,犹如平地风卷,呼啸而至。竹叶卷起的清风拂到燕攸宁的素衣上,吹开她腰间垂落的轻薄晶莹的豆绿绉纱丝绦。
蔡抒也不得不注意到,就在竹屋之后,山林间列阵而出,足足有千人之势。
“……”蔡抒咬牙,“可能是长渊王。”
燕攸宁呼吸一停,“你说长渊王?”
蔡抒点头,虽不情愿但必须告诉她,“正是,长渊王霍西洲回来长安了,这正是家主命我来接回娘子的真正原因。”
燕攸宁的指尖已几乎陷入了门缝之中,从木框上刨出了道道血痕。
长渊王,霍西洲。
前世,还需要数年,才能做到这个位置的男人,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达成了这一点。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娘子放心,您只管点头,随在下回国公府。”尚无姻亲,长渊王也不能对国公府的郡主动手蛮抢。
“圣旨在此,永宁郡主是我们长渊王妃,依照我们长云的规矩,王妃理当跟随我们回王府!”李图南扬长了破锣大嗓子,手举着圣旨走出。
在李图南的身后,跟随有上千的精兵猛将,均为长渊麾下,此刻的紫云观已被大军团围。李图南一发号,上千只脚一同跺在地上,每个人的口中都发出一声巨吼。吼声震天。
对此情景蔡抒还在负隅顽抗:“娘子,不必惧怕他们人多势众,公理还在公府,娘子未出阁,算不得是长渊王妃。”
燕攸宁一手握住竹杖,朝向门内的身体缓缓地转过来,面向李图南。末了,从那张过于白皙,甚至失去了血色的娇靥上,浮现出了一丝恬淡的微笑,她轻轻启唇,但却是对蔡抒说的:“蔡先生可能是领会错了公府的意思。”
蔡抒的目光微微发直,转眼娘子又道:“国公突然改变主意,要认回我接我回家,是因为长渊王,现在的我,重新又有了利用价值。”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然字字清晰,随着风传得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
在竹风中裙踞微曳翩跹的那个永宁郡主,是他们的王妃,他们生怕这女人不识好歹,然而她这一席话让他们骤然明白,王妃绝对是一个清醒而理智的人。
只要王妃向着王爷,不管她什么身份地位,过去如何,未来如何,他们都对她心悦诚服。
李图南笑道:“只怕正是这样。”
他看向蔡抒:“你们家的管家,都还没有弄明白国公真正的意图,就贸然得罪今日长渊军,我手底下这些将士们,怕是很难答应!”
蔡抒咬牙,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但到了这地步,蔡抒依然在坚持:“娘子,您是国公府的娘子,岂可无名无分地跟着长渊军走?还请娘子您拿主意。”
“我可以自己选吗?”燕攸宁道。
蔡抒心头突突,已基本猜到了娘子会做的抉择,强撑着道:“可以。”
燕攸宁又转向李图南所在的方向,“我可以选吗?”
李图南颔首:“当然可以。”
但燕攸宁却很长时间不再说话,山风瑟瑟,从谷中呼啸而至,竹叶粼粼,一时满天叶雨,如泼如洒。
漫长的静穆之后,燕攸宁再度攥紧了手里的竹杖,轻颤的声音传到了四下每一个角落:“霍西洲,在吗?”
因为不肯定,她的手在发抖。
黑漆漆的世界里,只要没有他的声音,她就无法确定他是否在。
“在。”
李图南身后,蓦然走出一道身影,衣玄服朱纹,簪碧海玳瑁,身姿挺拔如剑。
长渊军齐刷刷地看向那道走出的昂藏轩然的身影,脸上的惊喜之色无法掩藏。
燕攸宁的竹杖一抖,从手中脱出,摔在了地上,“啪”一声,接着,便沿台阶滚落,她已捞之不及。但燕攸宁并没有去捞,她的秀靥浮现浅笑,“嗯,我听到了。”
“我不在乎长渊军,也不在乎夏国公府,”她的眼睛没有焦点,但说出的话却坚定有力,“霍西洲要我走,我才走。”
须臾片刻,一道沉而缓的脚步声落入了她的耳中,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手掌粗粝,骨肉匀亭,暗暗贲着一股力量。
“我来了,跟我走。”
于是燕攸宁将自己的小手想也不想地放入他的掌心,轻轻一滑,便被他五指收拢,握入了掌心,直至此刻,那种粗糙温暖的真实感才终于重新包围了她。
霍西洲握住了她的小手,微用力,将她带下竹屋便要离去,但蔡抒骤然笑道:“长渊王,就算有圣旨在手,我家娘子还不是长渊王妃,您如此便带她回去,只怕是于理不合吧。”
霍西洲的神情不动,只侧过面看了眼燕攸宁,因为这句话,她紧张地揪起了细眉。
她只有自己了。
蔡抒占了上风,举步迤迤然而下,停在了霍西洲面前,抬臂搭住了燕攸宁另一侧手臂臂弯,恭敬谦卑地说道:“还请长渊王即刻松手。”
燕攸宁坚持摇头,身子往霍西洲身后跺,但却被蔡抒拽住动不得,她也不知道,她的拒绝有没有被霍西洲看到,小声地说了句:
“我不回国公府。”
“听到了么?”霍西洲淡然自若,“本王出身于长云,没有入乡随俗的打算,婚礼按照我们长云的礼俗来办,王妃由本王带走了,国公府的人也当尊重王妃的意愿,否则,没人能在本王面前做出强迫王妃的事。”
话音未落,悬于霍西洲右侧腰间的长剑铿然出鞘一尺,剑身震颤,发出悠悠龙吟。
蔡抒瞳孔紧缩,但,他却不得不就此放手。
霍西洲还剑入鞘,低声对燕攸宁道:“走吧。”
燕攸宁听到了他出剑的声音,立刻便想到了那条被遗忘的红色剑穗,“等等,我、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但霍西洲并不需要,他弯腰一把将自己的王妃扛上了肩,就在燕攸宁吃惊的娇呼与在场长渊军沸腾的大笑中,快步到了自己马下,随即右臂轻轻一送,将她送上了马背。燕攸宁自己也是骑马的好手,循着以往的肌肉记忆,缓慢地分开双腿于马背上稳稳地坐好。
霍西洲在她身后,一足勾住马镫,提步而上。
山道上,长渊王策马徐行,载着他的王妃,领着他的一千兵将,浩浩荡荡如蚁军过境退出了后山竹林。
霍西洲的马放得慢,抬手拂开最后一茎横斜的疏枝,以免她碰到跟前人儿的头发,却蓦然发觉,她在小心翼翼地抽着中指上的红绳。老实说一直到现在,他对这个女人都不可能不生警惕,这是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警觉性,但,她现在看着笨拙无害,可怜巴巴,霍西洲做不到抛下她不理。
只见她因为看不到,手僵硬地扯弄着红绳,好不容易扯开,他的马平稳徐行,自向前路,他便分出心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见她又缓慢而拙笨地将那条红绳子打成结系到了食指上。
霍西洲哑然失笑。
“你说要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燕攸宁感受到身后胸膛轻轻震动,一种酥麻贴着她的背脊直窜上脑门。
她的脸微微垂落,泛出一层匀净的红晕:“是两年前我送你的,那条剑穗。”
霍西洲记忆里没有这段,但他的头脑中却恍然掠过一道影,那是一条挂在剑柄上的大红色剑穗,在风里不断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