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疮药,愈合伤口,也能止痛。”他解释的语调是温和的,像是补救着适才的急切。“你也无需担忧家人,本侯瞧过了,你兄长和侍从他们不过中了迷、药,时辰到了自会醒转。”
她点点头,许久才回他,“谢谢。”
陆筠又道:“适才那几个人,你可认得?”
“不认得,但我知道布下这一切的,是哈萨图。”她说,“我与瑗华发觉大家被药倒后,立即骑马离开那儿,可他来得很快,应当是早就埋伏在左近。他眉上有道疤,眼睛是淡棕色的,鹰钩鼻,唇色很淡……”
“是他。”陆筠收拾那瓷瓶,盖好后又放回怀里,“西营右三路副帅,骁勇善战,身手很好,不过从去年冬天开始,西营里就没人再见过他。”
明筝瞥了眼四周,空旷的林中只有他们两个,“适才那几人?”
陆筠冷笑了下,“郭逊在处置。”他抬眼盯紧她的面容,郑重道,“你放心。”
简单明了的三个字,明筝可以预见到适才那几人将以何等惨烈的方式死去。她并非是非不分没有脾气的滥好人,若要她来动手,亦不会要那几人见到明天的太阳。
见她发梢滴着水,身上裹着的那件宽袍想必也很快就要给浸染透了,他迟疑问道,“车上有没有备用替换的衣裳,本侯命人去取了来?”
衣裙都在随车的箱笼里,也有些私密贴身的小衣,她只迟疑一瞬,便抿唇点了点头。陆筠扬手欲唤人,话到唇边,似乎想到什么,“你等一等。”他站起身,跨过圆石,片刻消失在她视线内。
林中阴翳,流水湍急,天光透过树隙缕缕洒下,在水面上留下斑驳的光点。她抱膝坐在石上,埋头闭上眼,脑海中全是刚才,他急切喊她名字时的那张脸,那个表情……
他回来得很快,手里提着只轻罗包袱,俯身放在她身边干燥处,“不知你想要哪件,看见这个,就一并都拿了来。”
“那边,”他抬手指着东边的林道,“往深处走一点,有个石洞,可以遮蔽,你在那儿换了衣衫。”
她没说话,抱着包袱沉默地跟随他走入林间。
足底踏在青草上,发出窸窣的响动声。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掠过树丛渐渐看不见了。
林深处,他将她带到石洞前,回转身,他垂眼嘱咐,“若有什么不妥,大声喊叫。”又顿了顿,说,“本侯姓陆,单名一个筠字。”
明筝心想我又岂会不识骁勇善战的西北战神嘉远候之名?再说,便是真有什么不妥,唤侯爷也好,只喊救命也罢,哪用得着……可一抬眼,见他郑重严肃,心底霎时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
也许,——他不过想认认真真要她重新认识他这个人。
他转身踱开,走得足够远。靠在一棵苍老的榕树下,抱臂远远守护着她。
明筝俯身进入石洞,小心地将身上裹着的袍子除下。名贵的妆花云锦,金色云头中夹杂着银线螭纹,熏箱笼用的香许是外域来的,果木调中带着点蔓草香气。
她将他那件袍子折好抚平,然后缓缓将湿透的外裳除下,换了件雪青色软罗素裙。
头上的发钗饰物早就遗落掉了,她用指头梳顺了湿发,然后随手拾了段枯枝,当作发簪般把长发束起来……
一切停当后,她跨步从石洞走出来。他还站在适才的位置。挺直的腰背、从来不见松懈的双肩。他身量很高,身材也十足结实健朗,她见过的男人中很少有他这种程度……
许是听到声响,他回过头来,望见她头顶的枯枝时,怔了一瞬。但他没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眼看就要走出林道,明筝听见他低低地喊她名字。
“明筝。”
她回过头,怔然望向他。
他靠近几步,在寸许间停步,头顶光线被覆住,她紧了紧怀抱包袱的两手。
眼前递来一只手,摊开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支女用的钗子。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声音带了几丝难耐的暗哑,“用这个……”
他咳了声,掩饰般补充道:“那日随手在山下买的,本侯留着亦是无用……”
既无用,又缘何要买呢?
彼此都知道那个答案,那个叫明筝胆战心惊不敢去揭示的答案。
他垂眸望着她,不错过她面上半丝表情。
经由今天这一切,他和她都明白,两个人不可能再当对方是陌生人。
明筝在心底轻叹一声,眼睛阖上,张开,目光越发清明。
“谢谢侯爷。”
再拒绝,未免矫情。
事到如今,他的人情,她不想欠也欠下了。
未来会怎样,没人清楚。瞧他的意思,没打算挟恩图报,也没趁人之危有任何不轨举动。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不止今日,还有从前,我欠侯爷一声谢。从前不知那人就是侯爷,后来佛堂问过那些小沙弥,都说不知,所以这声感谢,到今天才有机会说出口。除却谢,还要郑重向侯爷道个歉。请侯爷念在我当日年幼无知,原宥我的无礼……”
“无妨。”他答得很快,牵起的唇角有愉悦的弧度,“本侯也有错,一直未敢相告,其实当日那处陷阱,是本侯为猎狐狸叫人挖的……”
明筝愕然抬眼,正正撞上他幽深的眼眸。
四目相对,千般情绪在风中肆意流动。那她看见自己映在他眼底的倒影。她想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想问他,值得吗?
即便她嫁了人,即便这么多年连话也没机会说。她早就不是青葱少艾,他明知道她和别人曾躺在一张床上共度了八年。
她这颗千疮百孔被人伤透的心,还有机会重新拼凑起来,去全心投入一段感情么?
她没法回应,也没法答允,难道他就要一直这样等下去,蹉跎着年华?
仿佛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他垂下眼睫,轻声说:“你不用怕。”
他抬手,将她头顶的光线遮住,亲手将那支赤金打造的花钗戴在她鬓边。抽去那段丑陋的枯枝,扔到一旁。
她闭上眼。没有喝止,没有拒绝。
他动作轻柔,每一丝每一毫都是爱怜。她突然有种极度想要落泪的冲动。
这冲动来得无端而可笑。她早就过了会为男人甜言蜜语或是假意温柔所迷惑的年岁。可终究太久太久一个人去面对生活的磨难了,她冷寂绝望的那颗心,也曾渴望过有人能这般给予珍重和怜爱,哪怕一星半点的温柔,也足叫人缅怀。
“好好的回去,忘掉今日发生过的一切。”他俯下身,认真地嘱咐,“你没有离开过马车,没有遇见过任何人,没落过水,……也没有见过我。”
他为她打算的何其周到,他怕她想不开么?
落了水,衣衫尽湿,身形被人看去。又被他救起,牵过手,上过药,肌肤几多接触。若她更执拗一点,也许也就没法活了。
可他要她好好的。
他要她忘记这份恩情。忘掉今天的一切。
一瞬间,她好像把他眼底那些晦暗不明的情绪全都看懂了。
她懂得了这个人,就像他是如何懂得她。她点了点头,将包袱上头平放着的那件妆花缎袍子递还。
然后转过身,一步步在他的注视下走远。
她走得很慢,转身的一瞬,眼前早已模糊了一片。
对着那三个恶人时,她没有吓哭。被救起来后,她也没有哭诉。
可这一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不绝地下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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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陆筠立在林道尽头, 直到那个影子走远,再也瞧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 垂头摊开手掌。
那里仿佛还留有适才两手交握时的余温。
她的手很小很软,叫他不忍心太过用力去攥住。
今日一切早就远远超出他的期待。许多他不敢做, 不敢奢望的事,一件件成为现实。再叫他鼓起勇气去为她别上一枚发钗, 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
陆筠攥起手掌, 提步走出了密林。
行至适才那块救她出水的圆石附近, 郭逊带着人上前行礼, “侯爷,在四周追查过了,哈萨图跑得很快, 起初怕给夏家一行人发觉行踪, 咱们只得远远跟着……”
意思是没抓到人。陆筠蹙了蹙眉, 缓声道:“那三人呢?”
郭逊抱拳道:“先审讯了一番,这几个都是哈萨图在凤城附近找来的逃犯, 身上本就犯了命案, 如今有钱驱使, 更是什么都敢干, 适才审问毕, 便在林子里做掉了。依照侯爷之令,剁了双手,挖了眼睛。”
陆筠点点头, 没再吭声。郭逊又道:“夏家一行人此刻还横七竖八倒在那儿,既咱们遇上了,要不要帮……”
陆筠摆摆手, “不要现身,照原计划。”顿了顿又道,“着两个稳妥人,将夏吋身上的财物搜来,除却他,其余的人都不要惊动,去吧。”
郭逊怔了怔,到底没再多问。侯爷自有谋算,也许是不想太多人知道哈萨图混入中原这件事吧。他挥手点了两个人,吩咐一番。
不知过了多久,夏吋被人推搡了几下,幽幽醒转过来。入目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粗着嗓子道:“小爷,这儿可睡不得,眼见要黑天了,万一有豺狼虎豹出没,大伙儿可都没了命了。”
夏吋瞬时惊醒,翻身坐起来环视四周,有几个侍卫兴许中的药浅,抱着头也醒转了来,夏吋扬声道:“快都起来,查看一下瞧少了人不曾?”
他拖着还没缓过力气的双腿,跌跌撞撞凑近明筝坐着的马车,敲着车壁问道:“三表妹,你怎么样?”
车中传来瑗姿迟疑的声音,“吋大爷,姑奶奶睡着,您……咱们这是怎么了?”
夏吋撩帘一瞧,明筝披着薄毯,果然正歪头靠在车壁上睡着,她腿上还枕着个瑗华,主仆三人都是齐齐整整的模样,不像出了事的。他总算放下心来,见明筝幽幽睁开眼,他愧疚地道:“怪我,怪我经验不足,没听家里护卫的劝告,定然是外头的饮食出了问题了,你们快瞧瞧,短了什么没有?”
有个护卫上前,“大爷,点算了人手,二十四个护卫四个仆役都在。大伙儿没短什么东西,只不见了大爷随身的包袱。”
夏吋摆摆手:“罢了,看来这是盯上我了。”
护卫挠头道:“昨儿那小贼就夺了您银包,知道您是个财大气粗的……”
夏吋苦笑,“休整一下,眼见天黑了,别给留在这荒山野岭里头。”
他又想起适才那猎户,“刚才唤醒我那乡民呢?使几个钱,好好谢过他。”
一行人重新启程出发,车马走得很急。明筝坐在车中,目视还在昏睡着的瑗华,心中起伏澎湃,脑海中全是今日发生过的事。
入夜进了下一个县镇,远远就见城门前灯火通明,当先一个蓝衣青年,跨马快步迎了上来,“大表哥,我瞧你们比原定时间到得晚,是昨夜的雨耽搁了路程么?没出什么事吧?”
明轸原定在明日与他们汇合,这两日眼皮直跳,心下总是不安,因此快马加鞭,早一日就迎了上来。
夏吋不好意思地道:“没什么大碍,出了点小岔子,待会儿入了驿馆,我慢慢与你说。你三姐在后头呢,你先去打个招呼吧。”
明轸笑了笑,跳下马奔到车前,“三姐,突然提前回京,可叫弟弟好生一顿忙乱,娘还怪你沉不住气呢,说怎么不肯在凤城多住几天。”
寒暄了几句,车马入城。驿馆有明轸事先打点,又加倍小心检查了食物。子时前后,飘起细细密密的雨雾,城门前依旧火光如昼,几个地方官员冒雨翘首侯在城前,不知谁嚷了声“来了”,众人立时打醒精神堆出一脸笑容迎上前。
浓黑的天幕下,几点微弱的火光笼在白纱灯笼下。一行锦服官差,无声纵马驰骋过官道来到城前。
当先一人披着玄色大氅,神色端严。
因着这重威仪,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大人!”官员们分成两股,让开中间一条大路,不敢轻易喊破来人身份,只含糊恭敬地称呼大人。
陆筠点点头,没有下马,郭逊在后与几个地方官寒暄,“……大人们辛苦,事先送来的影画大人们收到了吧?城内外可认真查探过?……侯爷只是路过,不预备留宿,耽两个时辰就走,一切早有人打点好了,……大人们不必客气,行辕酒宴皆免了,大人们自去乐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