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隆驿馆后街对面,一家名叫昶升棋室的小楼前,陆筠下马走入,内里早有官差等候着,将他请到楼上沐浴更衣。
换过一身浅青色的便袍,陆筠走到窗前,推开窗望向对面的驿馆。
那里住着他的心上人。
他一路护送,要把她平安送回京。
身上担子重,还记挂着那些差事,平时飞鸽传卷,白日里也有见不完的人应付不完的公务,每日里几乎睡不上几个时辰。可他是如此满足,心里最牵挂的人,就在咫尺。
不远处的一片窗内,明筝也还没有入眠。瑗华醒后没有多问,她也没有多说。两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昨日曾见过那异域男人的事,日子照常过下去,那只是个意外的插曲。她好端端回了来,瑗华也平安,这便够了。
明筝烦扰的是另一件事。
回京后,少不得要出入见人,她如今身份尴尬,瞧热闹的眼光不会少。母亲为让她少去思量过去,也难免会再寻人给她相看。世俗眼光瞧来,女人唯有嫁了人有了夫家才算安定。
她得让母亲歇了这份心思,又不想家人太担心她。
另有梁家和安如雪,今日设下这一计,可见对她是怀了恨。她若出手惩治,给人知觉难免控诉她落井下石。可由其发展,终究是防备不完的手段。
她本不想再有瓜葛的,可偏有人瞧不得她好过。
辗转难眠,换了个姿势,抬眼看见床边的妆奁。
第一重匣子里,躺着他为她亲手戴上的那枚发钗。
回京后必是有机会再见的……宫里头太后那般抬举,会不会也是为他……
这到底太过惊世骇俗,先前她的身份还是旁人的妻。
明筝没有料错。
回京第三日,宫里便下旨传见。
她如今不是伯世子夫人,头一回没有穿着夫人朝服觐见。
太后见了便夸赞:“这么打扮很好,年纪轻轻的,何苦穿的老气横秋。你过来坐。”
明筝上前,敬嬷嬷自然地将美人捶递给她。她垂眼答了几句问话,话题自然地转到陆筠身上。
“本宫听说,前些日子你去了凤城,那边可好?怎么没多住两日?遇上了本宫那外孙不曾,真是凑巧了,他也奉旨去了凤城,回来递了好厚几本卷宗,查出来不少贪官污吏的罪证。”
明筝心道,原来是奉旨查案……
口中答道:“侯爷公务繁忙,明筝岂敢叨扰。”
太后笑道:“有什么不敢,你别瞧他板着脸吓人,其实就是个纸糊灯笼,你如今处处不便,有什么难处,不好进宫找本宫,尽管喊个人去知会他,你于他有恩,他敢敷衍你不成?”
见明筝目露疑惑,太后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他公务忙,少有机会来瞧本宫,有你在本宫跟前说话解闷儿,岂不替他担了担子?怎么不算有恩?”
说得明筝有些不自在,她捏着帕子点点唇角,将话题岔了过去,“我瞧娘娘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可见病情有缓,平素还是少忧少思,多加休养……”
太后叹了声道:“本宫倒是不想多思,奈何有人不争气。你也知道本宫那外孙,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说他那个副将郭逊霸道,霸着他不准女人近前……”
明筝没忍住笑了出来。
太后拍着她的手背道:“换了你,你惦记不惦记?本宫塞了不知多少门第不差的姑娘给他,可一味都不肯,这孩子自小没了娘,他爹的情况你多半也听说过些,遇事没个商量倾诉的人,养成了这深沉性子……本宫是心疼他,不忍心瞧他这么自苦……”
一面说着话,一面湿了眼眶。越是年老,越是
眼浅起来,明筝想到曾听说过的那些旧事,惠文太后过去是个多刚强硬朗的人,到得年迈病重的如今,也如寻常人家的老太太一般,为儿孙牵挂难过。
她反手抚了抚太后的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太后抬起眼来,“不瞒你说,若是本宫当真熬不过这关,都不知该把他托付给谁……你心里可能觉着本宫大惊小怪,他这么大个人,又是侯爷,能有什么不妥……朝堂上头那些脏污事你不知道,后宫人的心思又哪里能全猜透了,他背着这一身功劳,每走一步都不容易……年幼时那些苦痛,也闷着没处说……这人再刚强,他也是血肉做的……本宫盼着能有人懂他,心疼他,真正跟他并肩站在一处,叫他别这么孤零零的……”
话音未落,外头传报说嘉远侯到了。太后忙擦了擦眼睛,推了把明筝:“我这样子,不便见他,你也去吧,告诉他,好生做他的差事,不必挂念着我。”
明筝站起身来,宽慰了几句,然后施礼告退。
走出慈宁宫正殿,一眼看见外面立着的陆筠。
从前她只知他是出身尊贵无所不能的侯爵,却忘了在亲人眼里,他也是个有短处有弱点的寻常人。他在外征战拼死护国,回到朝堂,也是虎狼环伺,如履薄冰。
敬嬷嬷跟在后头行了礼,只说太后乏了请侯爷代为送送明夫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陆筠在后看见她肩上落了一片花叶,他视线盯在上面,几番扣住指头控制自己想要伸出手去的念头。
就在此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的一瞬,明筝回过头来。
她注意到他的动作,起初是讶然,而后那张惯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一点一点漫上红晕。
陆筠知道她定是误会了,他缩回手咳咳一声,沉肃的脸上也跟着现出不自在的容色。明筝注意到他耳尖泛红,心里一顿,忙把头垂下去。
陆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负着手半晌才道:“本侯……我不是想……”
想什么,却是在说不出。
明筝别过头去,“我知道。”
声音很低,陆筠却听清了。
他心里自在了些,温声道:“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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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明筝原没料到这&—zwnj;遭, 只想寻常道声别,叫他别再相送。如今他如此郑重问她究竟有什么话说,倒叫她&—zwnj;时不好答。
她抿抿唇, 没去瞧他&—zwnj;脸认真的表情。
“也没什么,想到侯爷公务繁忙, 就……”
“尚好。”他开口,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硬着头皮道, “差事总是做不完的, 娘娘传见, 便趁势偷个闲。你不必有负担,本侯代娘娘送客,没什么不愿。”
这几句话说得寻常, 可陆筠早就紧张到心慌。
怕她觉得他不规矩, 怕她不愿意他相伴。隐秘的心思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 可他和明筝都明白,他想送她, 并不是为了娘娘。
明筝被他说得&—zwnj;时无言, 再推拒, 又怕惹得宫人多心。
她僵硬的点了点头, 转身继续踏着青石路朝前走着。
他就在她背后, 沉默地跟随着。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正热烈的落在自己的背影之上。这段路短短几丈,却走了好似半生那么长。
侧旁窄道走出一队依仗, 远远看见两个人的身影,肩舆上的人蹙眉道:“不是她跟梁家没关系了?怎么又进宫来?”
宫人上前答道:“毕竟是明家的姑奶奶,为安明思海的心, 少不得示与些抚慰。”
梅嫔冷笑了声,“我瞧可不像。回回进宫回回遇见嘉远侯?别是这俩人有什么蹊跷吧?”
宫人吓了&—zwnj;跳,环视四周见没外人,方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劝道:“娘娘慎言,回头万&—zwnj;传出什么来,太后娘娘又要不高兴了。那明氏嫁人都嫁了八年,人老珠黄韶华不再,嘉远侯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呀……”
梅嫔哼道:“有些事可说不好,本宫就奇怪呢,人人都说梁家少夫人最是明理知义的&—zwnj;个人,这样的人却闹出和离这么大一件事?这里头还不知有什么脏污龌龊呢,说不定梁世子是早发觉了。”
她越想越觉着有这种可能,陆筠哪怕是个木头人,那么多娇滴滴的美人儿扑上来,他就能一点想法都没有?转眼这都回来半年多了,没听说他对哪个稍有不同,倒是这个明氏,三天两头进宫来,她究竟是立了多大的功劳,才能得了太后如此的另眼相看?明家远着朝堂,也不是一两天了,要笼络要安抚,何苦等到现在?要说先前瞧上了姓梁的姑娘,如今明氏都不是梁家人了,还用得着拐着弯传见她?
此刻慈宁宫里,太后刚喝了药,散开发钗,额前勒了只青灰色软缎点珠抹额,无力靠在枕上,瞥见敬嬷嬷进来,抬手挥退殿中宫人。
“怎么样?如今两个人可比从前熟稔些了?”
敬嬷嬷摇了摇头,“规规矩矩的,走个路隔着好几步远,奴婢叫护送的人远些站着了,就想这俩人能说说话。娘娘,咱们侯爷的婚事可未免太难了。”不过明氏会和离,这是她原没想到的,过往只觉着太后强人所难,她满心想着要劝劝。哪想到上天还真给了这么个机会,好端端一门婚事,说吹就吹了,太后大喜过望,那几天在宫里头说话都更有劲头。
太后嗳了声道:“本宫比你还急,你还不知你们侯爷那性子?&—zwnj;味只知道闷头偷偷摸摸待人好,当面半句好听的都不会说。也不知这孩子像谁,本宫的璧君是个爽落性子,哪像他这般,推一步走&—zwnj;步,恨不得还倒着往后退。”
说得敬嬷嬷笑了几声,“依奴婢瞧,多半是像虢国公爷,父子俩一个样儿……”
话音刚落,见太后敛了神色,她意识到说错了话,忙将话头岔开,“不过侯爷有您,这可不&—zwnj;样。太后娘娘心明眼亮,有您在旁护持着,侯爷往后的日子错不了。”
她上前给太后递了杯茶,小心翼翼道:“娘娘,说起来这明氏既已是自由身,何不挑开了问问她的意思?嫁了侯爷做虢国公府女主子,不比在家里头当老姑奶奶强?侯爷一表人才,又是皇上宠信之人,哪个女人能说个‘不’字?再说,她是个妇人身,能得太后娘娘赐婚,那不是面上贴金的事儿?”
太后扭头望着窗外,苦笑道:“本宫何尝不想?你没瞧出来?那明氏是个有主意的人。几回进宫,几回遇上筠哥儿,这么巧在凤城又见着,你觉着她心里没思量?”
敬嬷嬷蹙眉,“思量也好,难道她还能不愿意?”
太后摇摇头,叹道:“本宫是要筠哥儿过得快活,不是要堵住他的路,让他难受折磨。两个人顾忌多,推一把劝&—zwnj;句使得,强来却不使得。明氏要脸面,不是那种能随意摆弄的姑娘。”
敬嬷嬷也知道这条路并不好走,往后即便成了婚,也少不得有人闲言碎语,拿明氏前头的夫家说事。
“不过倒也不能坐以待毙,”太后手掌托着额头,轻声说,“眼看夏日要过了,今年皇上修了绾心月苑,因着本宫的病情耽搁,枉费皇上&—zwnj;片孝心。回头你去传个话,就说本宫这几日精神不错,有心去瞧瞧新园子。……本宫依稀记着明家有个六姑娘,跟沁和差不多年岁?”
敬嬷嬷道:“不错,明六姑娘年十四,比咱们九公主大两个月,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闭眼笑笑,“沁和前些日子的伴读,不是回去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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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筝在宫前与陆筠作别,出了宫就直奔城中&—zwnj;处绣楼。这是明家在外的产业,林氏坐在内堂,&—zwnj;见她来,便起身迎上,“三妹,梁世子到了。”
明筝点点头,没有说话。
此刻梁霄正坐在楼上雅间,紧张无措地搓着手,有心想喝杯茶润&—zwnj;润干燥的喉咙,&—zwnj;提茶壶,里头却是空的,连冷水都没有。
不再是明家姑爷,连杯水都不配被伺候。
昨日明轸突然前来,说明筝有事找他,他兴奋得&—zwnj;夜没能入眠,辗转反侧想着她是不是悔了。
若是她也念着他,是不是说明,两人还能回旋的余地?
失去了爵位官职,往日的钟鸣鼎沸便如黄粱一梦,如今他仿如丧家之犬,走到哪儿遇见的都是白眼。
这还不是最令他难过的,真正叫人无法忍耐的是捉襟见肘的生活。过往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惯了,如今大嫂管着家,却不知为何总是支不出银子来。不是说铺子有难处便是说田庄没收成,从前明筝理事时,从没出过这种岔子。他想使路子东山再起,竟连点问路的钱也给不出。
他需要明筝。他意识到过往这个家,都是明筝在用心撑着。
她懂经营,更懂得拉拢各方关系,哪里她都说得上话,什么事她都游刃有余。往常没发觉,如今才明白,不是她高攀了他了,那些尊重和脸面,都是她自己挣来的,从来都跟他无关。
听得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梁霄思绪顿住,紧张地站起身来。
门从外推开,看见明筝的&—zwnj;瞬他险些落下泪来。
还是记忆中那张脸,清丽的,表情微冷,带着世家嫡出天生的矜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