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筠望着她,柔和光线一缕缕打在她脸庞,秀丽的面容更添恬淡美好,如果女儿似她,也是个绝色。将来大了,求亲之人必会踏破家里的大门,他们千娇万宠大的闺女,兴许还要受那男人家里人的气。
想到这里,陆筠已经开始觉着有点恼怒了,“最好是男孩子。”他说。
话音刚落,就见明筝脸色变了。
她抿紧唇,似乎有些失望,睁大眼睛望着他,想不到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只想着要个男丁来做继承人。
陆筠笑了笑,“你别误会……”
明筝已经误会了,她坐起身,将他搭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拨开,转身就要下地。
陆筠自后揽住她,环抱住她腰身,“筝筝,我都喜欢的。”
明筝冷笑,“侯爷现在来找补,也太虚伪了。大夫说过,这胎八成是闺女,只怕要让您失望了。”
陆筠笑道:“筝筝,是我失言,你别生气。”
明筝根本听不进,从前所有人都说她不能生,连她自己也这样觉得,是陆筠宽慰她,说哪怕没有孩子,他们也依然会相爱过一生,会过得很好。自打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了,她又惊喜又满足,能跟他孕育个小生命,已是上天额外的奖赏。但压力也随之而来,似乎为着求个吉利,所有人提到这个孩子,都说是“小少爷”“小公子”,可大夫明明说这是闺女,难道闺女就不配被期待被喜欢了吗?
任谁抱着这样的念头,陆筠都不该。
他是她和这孩子最依赖,也是最亲密的人啊。
孕后的明筝也有寻常妇人常有的小伤感小别扭,尤其在丈夫面前,那些缺点不加掩饰,想发泄就发泄了出来。陆筠没觉着厌腻,他瞧着这样的她,觉得鲜活真实极了。
夫妻本就该是这样,相敬如宾也很好,但明显的,这个孩子的到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更拉近了许多。
“筝筝。”他拥着她,扣住她脸蛋亲吻她的嘴角,“别生气。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骨肉,我自然喜欢还来不及。”
“我没有嫌弃它是男孩或是女孩的意思,你要相信,不论是什么,我都会和你一样爱护它、疼它……”
他笨拙地说着哄人的话,缓缓察觉到怀里的人软化了下来。
明筝有些羞赧地别过头,闭上眼睛鼻中发酸,靠在他臂弯中涩涩地道:“侯爷,我好害怕。”
怕生产的苦,怕不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怕孩子的性别不被接受,怕有什么风波有什么意外。她不知为什么自己总是去担心这些还没发生的事,也许是婚后的日子□□宁幸福,让她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她害怕改变,怕这份感情淡去。怕自己鼓起勇气又一次投入的婚姻再带给她伤。怕陆筠得到了,也就不再那般喜欢和珍惜……更怕这样想着的自己,她仿佛都不认识她自己了。她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软弱不堪?
陆筠拥着她,手拂在她臂膀上沉默的安抚着。更动人的情话他实在不会说,但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多大的险阻在前。
他牵住了她的手,就会一直努力与她并肩向前,一同走下去。
**
明菀的婚期到了。国丧虽逾百日,仍只能低调的行了亲迎礼。
两家都未办宴,不邀宾客,不排筵席,不奏鼓乐,两家都只来了关系最近的亲友。
明筝有孕在身,于吉礼有所避讳,没能亲送明菀出嫁,到得明菀三日回门那日,才在陆筠陪同下回了娘家。
话题自然围着她和葛氏的肚子打转,算算月份,再有二十多日,葛氏的产期便到了。
家里已请了乳母和接生的婆子,明太太絮絮叨叨地嘱咐明筝,“也要早些准备着,你上头没有婆婆操持,二婶娘虽和善,总不好什么都麻烦人家,……”
“医女和产婆都得要最有经验的,孙太太给我介绍了几个,我瞧着还不错,等忙完了你二弟妹的,就开始替你挑捡。”
说得明筝和葛氏相对苦笑,自打有了孩子,家里上上下下都格外紧张,简直把他们当成了纸糊的灯笼,走路都恨不得找三四个人来扶。
一天时间过得飞快,从上院出来时,天已擦黑,傍晚落了几许雨滴,雨势不大,淅沥沥地沁着庭院,陆筠在二门外等候明筝,远远瞧见妻子被人簇拥着走来。
她身段丰腴了些,梳着堕马髻,鬓边一串弯月形的插梳,垂坠着滴溜溜的水晶穗子,随着走路的动作款款轻摆,别有一丝妩媚韵致。
他胸中满溢着快乐幸福,换在一年前,他尚还不敢奢想这样的日子。
若是外祖母也还在,就更美满了。人生总有这样那样的缺憾,他想,要更珍惜手里的幸福才是。
两人携手登上车,还没驶出巷子,就听身后一阵喧哗。
明筝吃了一惊,忙掀帘去瞧,门前原守在外送客的几个婆子侍人都慌忙正朝里冲。
陆筠打个眼色,小厮福景先瑗华等一步跟了上去。片刻消息传出来,听得明筝心里发紧。
“是明二奶奶,在青苔上滑了一跤。”
明筝心惊肉跳,掀帘就要下车朝里走。
瑗华瑗姿都慌得不行,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劝她,“奶奶慢些,仔细脚下。”
陆筠越过瑗华,扶住明筝的左臂。
她顿下来,抬眼望了望他。
陆筠朝她点点头,沉默地扶着她朝里走。
她腿软得走不动,全靠着他支撑,才勉强行至门中。
“夫人,您慢着些,太太叫您千万别慌,家里有大夫,有稳婆,叫您放心,慢慢来,二奶奶会没事的。”
婆子得了吩咐,特地前来安抚明筝。
明太太已经顾不过来,又要看顾里头那个,又忧心着外头这个。
走到内院,刚跨过月门,就听见芝玉阁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明轸,明轸……”妇人喊着丈夫的名字,疼得满头满身都是汗。
身下褥子被血浸透了,侍婢来换了一回,端着一盆可怖的血水从内走出来。
内宅陆筠不便在旁,他停步在月门外。
明太太回身瞥见被人扶来的明筝,肃容走过来斥道:“你来做什么?还不把你们夫人带出去?”
平常人见了这种场景也难免腿软,何况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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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 79 章
明筝怎么能安心躲去屋中休息?
可她知道, 自己在此无济于事,明太太要照顾屋里的人,顾不上她, 却又会因她分心。
“娘,我待会儿就走。我只想知道二弟妹是不是平安。”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哪怕看到那盆血水时她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一样都是怀有身孕的人,眼前的景象简直太可怕了。她无法想象, 此刻里面的人该有多么痛楚无助。
明太太将信将疑, “你真的行吗?阿筝,现在不是闹着玩, 你或是你二弟妹,都不可以有事的。”
明筝点点头, 扶着瑗华的手站稳了, “娘, 我没事,我答应您, 我待会儿就走。”
屋里的哭声止了一息,明太太再顾不上明筝, 快步走上阶梯, 里头有个婆子撩帘走了出来, “太太, 二奶奶失血过多, 晕过去了。此时使不上力, 时间久了, 怕小少爷……”
明太太打断她,“医女呢?医女为什么不处置?”
婆子摇头道:“太太,还是喊人去问声二爷吧, 这会子情况危急,早做打算为好。”
这话一出,明太太就红了眼眶,“浑说!我请你们来是做什么的?媳妇儿孙儿我都要,打算什么打算?今儿但凡为他们母子出过力的,通通重赏!可若是救不回人——”她冷冷扫视着众人,“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婆子被她斥得不敢多说,矮身缩回屋中。
里头只听得到嘈嘈杂杂的脚步和慌慌忙忙的水声、铜盆落地的声响,婆子的叫嚷,以及侍婢的低哭。
明筝道:“明轸呢?这个时候他不在这儿,去了哪儿?”
今日明菀回门,全家人都在,她从外头追进来的都到了,为什么明轸还没来?
明太太叹道:“那几个小的胡闹……把轸儿灌醉了。叫人喂着醒酒汤,只怕待会儿就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明轸慌慌忙忙地到了,“娘,三姐姐,凤瑛怎么样了?”
“你还知道来?”明太太见着儿子,忍不住责骂,“你媳妇儿在里头受着罪,你倒好,什么时候还只顾着玩?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不成?你就要当爹了,你孩子在凤瑛肚子里,母子俩受着苦熬着疼呢,早就告诉你这些日子要紧张些,不可轻慢不可轻慢,你耳朵哪儿去了?书都读到哪儿去了?那一肚子聪明算计哪去了?”
“娘,你别怪二哥。”明菀随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要怪都怪我,高晟不胜酒力,是我求二哥帮他挡酒的。”
明太太扶额道:“没功夫听你们说这些了,凤瑛好久没动静了,稳婆说疼晕过去了,轸儿,你隔窗喊喊她,听见你的声音,兴许她就有力气了。”
明轸点点头,越过母亲,走到窗边喊了声妻子的乳名,“囡囡,是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住了。
他十分自责,他来迟了。
屋里乱糟糟的,什么声音都有,却听不见妻子发出的半点响动。他等不了了,走到门前,掀开帘子就冲了进去。
外头陪候着的几个婆子吓坏了,忙不迭喊他:“二爷,使不得!使不得!男人家进产房不吉利,您快出来!”
明轸哪里管他,冲到里头,挤开围在床前的侍婢扑了过去。
乍看见葛氏,他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妻子,适才吃饭前才跟他一块儿拉着手走过庭院,那会儿她好好的,穿着新做的一身茜红色衣裙,依偎在他身边抱怨自己最近实在胖了太多。她时常都是笑着的,唇边两粒可爱的梨涡,总是引得他忍不住想亲上两口。
此刻躺在床上的人,虚弱得好像没了呼吸。她闭着眼,脸颊苍白得没半点血色,嘴唇上印着深深的齿痕和血印子,分明是适才忍痛咬出来的。她全身都像是泡在水里洗过一般,那身茜红衣裳被解去了,霜白中衣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血。
褥子红透了,连地毯上也留下一大片深色的血污。
侍婢抱着新的褥子凑过来,低声道:“二爷,您出去外头等吧,这儿有奴婢们、还有……”
“囡囡。”他握着妻子冰凉的手,俯身在她额上、鼻尖上落下一个个轻吻,旁人在说什么,他不想听,也听不见,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妻子,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醒醒啊,囡囡,对不起,我刚才没能陪在你身边儿,要是我在,兴许你就不会滑倒了。你不能有事的,你若是有事,我要怎么活下去啊,我对不起你,囡囡,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以后时时刻刻都陪着你,你醒醒啊,你看看我,囡囡……”
他顾不得众人在旁,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尊严。他只要她好好的,要她平平安安,要她重新张开眼睛看看自己。
她孤身一个不远千里来到他身边,他答应过要好好守护她照顾她的,是他没做到,是他食言了。
屋外,明太太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抹了把眼睛,飞快摆摆手,制止了那几个要劝明轸出来的婆子。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礼教啊?妻子命悬一线,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当丈夫的,却要为着什么“产房污秽”这样天杀的理由,远远躲在外头吗?
“囡囡,你看看我啊……不要睡,囡囡,你醒醒,求求你醒醒吧……”
那一声声悲哀的呼唤,惹得明筝跟着心酸不已。
“二爷,您拿个主意吧,二奶奶再不醒、再不醒就来不及了啊,小少爷等不得了,再等下去,怕是……”婆子话没说完,就见明轸猛地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地瞪着她。
“你要把她怎么样?”明轸恶狠狠地问,“我问你呢,你要干什么?你要对她做什么?”
婆子硬着头皮道,“实在不行,只得用手把孩子推出来,二奶奶她……”
“推?推哪里,怎么推?她会如何?痛不痛?”
婆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强笑道:“生孩子哪有不痛的,老身往常帮人接生,也见过这样的情况,这手法,对母体和胎儿也许会有点损伤,可不能……不能眼睁睁瞧着小少爷闷、闷坏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