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金爵簪已经制好,您要的宫人也带来了。”
“唔,那就都送过去吧,别让其他人看见了。”江央公主专注地在梅青釉色的浅口盏里,用一根枝条别住一枝插花,又补充了一句:“让她别忘了之前的约定。”
“还有一件事,那个人是在浣衣局找到的,”陆危继续请示道:“公主可要见一见?”
江央公主抿着的唇角微动了动,这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是咏叹般地缓缓吐出一息:“不必了,你带她去见乔美人,她自然就明白了。”
这就涉及了他所不熟悉过去,陆危没有再问。
可能是由于这一天的事情都很顺利,又或者是为了公主效劳而很顺利。
总之,陆危在克制自己游离的思绪是,有些好心情地想,窥探得多了,公主是要恼了的。
他没发觉自己也有些玩笑的意思,他从前总是一本正经的,也不敢有任何不敬重的想法,生怕亵渎了江央公主。
“公主只需要乔美人一人就够了?”陆危的心里对公主的做法,隐隐有所猜测。
他想到了乔美人此前说过,会有其他的盟友。
但是第二次找上门来,与江央公主达成了共识,并且得到了允诺之后,并没有再提及其他人。
在利益面前,其实很多东西,都是远远不够坚固的。
江央公主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单手捧着腮,继续摆弄手里的金雀花枝。
陆危也就不再说话。
不管是不是乔美人想要的获宠,总归结果都会是获宠了不是吗。
即使清楚公主并不是那么的纯善,但是明显察觉这个可能时,陆危还是有些莫名的感觉,那是什么呢。
作为并不洁净的存在,他并不希望自己染指窥伺的,是一池令人罪恶的无垢之水。
这大概也是他见不得人的私心。
大抵是察觉到陆危的心思,江央公主终于抬起头,轩然扬了扬眉,含笑道:“放心罢,不会失策的,陆掌事您也太小心了。”
最后的这一声,有点调侃他的意味了。
“是,卑臣这就去吩咐。”鉴于江央公主对乔美人的重视,陆危对待她的态度,自然而然也就郑重了两分。
他并没与吩咐其他人,而是自己亲自带人过去的。
乔美人一心一意扑在了获宠上,见到陆危带了人和东西来,就很是欢欣鼓舞。
以为是给她带了什么锦囊妙计,或者是保证她足以稳赢的人来。
“这……”乔美人打开陆危递来的锦盒,发现里面不过是一支普通的金爵簪,大失所望。
乔美人心中涌起一阵怀疑,觉得公主是在戏耍她,不禁故意试探地问道:“这能有什么用处?”
陆危彬彬有礼道:“公主说,此簪名为金爵簪,娘娘只要记住,它这会派上用场的。”
见到陆危因她对公主的质疑,浮现出不虞之色。
乔美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她深知这些内侍,若是真的护起主来,那可真是比狗还有忠心。
狗尚且还有一点野性,这些太监在位高权重的主人面前,都是温驯得没有了脾气一般。
待陆危将金爵簪和宫人留在余庆宫,自行离开后,乔美人独自坐在殿室中,唤了那理妆的宫人来。
宫人早在之前,就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闪过一丝错愕之后,便明白江央公主交代的意思。
故此,当新的主子唤她上前,说了一句“奴婢斗胆了”,自发地就接过了梳子,开始为乔美人梳妆打扮。
这宫人呢,显然不是按照她素日里的妆容,为她施以粉黛,而是蓄意往某个人的面容靠近模仿。
半个时辰后,乔美人看着铜镜里全然不同的自己,端丽明艳,一挑眉一撇眼就完全是另一个人。
她想,也许当年陛下就是见到这样的皇后。
江央公主所要帮她的伎俩,无非就是利用她的这张脸,勾起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旧情。
谁不想成为独一无二,但她们来得太迟了,那个位置已经被牢牢占据,并且是个死人了。
那就成为最相像的影子也没有关系。
乔美人握了握细白的手指,还是将那支金爵簪,对镜上了乌发。
她哪里见过秦后娘娘,即使很多人都说她太像了,但她这么多年,依旧不知道皇后的模样。
不知道自己的眉眼口鼻,究竟是哪里相似,不知道所谓相似又有几分,她当然也有交好的妃嫔们,但是,这种事只能一个人,太多的话,陛下就会眼花缭乱。
她还能剩下几分把握呢。
乔美人不想拿微薄的姊妹之情,和自己的前途相博弈。
她甚至现在已经对着这张脸,去细细的回忆探究,那些和自己同样经历的人,究竟有何处与此相仿。
日后,不得不提防两三分了。
她想,若是她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为了防止乔美人与月照宫来往甚密的事情,落入有心人眼中,就要惹出麻烦了。
于是,乔美人与江央公主便约定,在少有人来的小山亭见面。
小山亭的左近一角引了活水环绕,加上今年云水稠密,前两日才下过一场雨,土地略微松软。
间错垂落的花枝柔软纤长,草木疏密,鸟雀啾鸣,口若衔歌,溪水潺潺倒也悦耳,是一方清净之地。
陆危跟着她一同前去,其实应该是捧荷和挽栀的,但她自然而然地址唤了陆危前去,并没有想到其他人。
陆危一早就交代宫人准备茶点,以及其他需要的东西,听到公主唤他同去,就从善如流地接过一切东西,随公主一起出去了。
也没有带其他人。
挽栀有些沮丧道:“怎么回事,这人究竟给公主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她本以为,这种事情,是自己和捧荷陪同公主去的,连准备出去的木屐都穿好了,免得弄湿了裙角和鞋子。
“你看那么重的东西,当然要陆公公来提才可以。”捧荷到时没觉得有什么,反而不自觉地为陆危解释道。
挽栀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你啊,简直里外不分了。”
捧荷对她前后不一的态度很是迷惑,不由得说:“陆公公是扶苏殿五皇子的人,怎么能算是外人呢,内人才是吧。”
“你知道内人是什么意思吗,就胡说!”挽栀听了她的话,简直哭笑不得,捏了捏捧荷的脸颊。
“这天下,皇城外的任何一个青年才俊,都可能是公主的内人,但唯独住在这座皇宫里的,一个都不可能。”
陆危随公主到了约定好的小山亭后,发现乔美人早已经等候在此了。
乔美人道:“公主当日说,会亲自教嫔妾一支舞,劳烦公主了。”
江央公主颔首言是,再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褪下了木屐和外袍,里面是轻盈的罗裙。
信步走到了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上。
垂眸回忆了一时,敛起下颌,循着记忆里的画面,很快就跳出了一支绿腰舞。
她没有自小习舞,是以此时的身段姿态,并不够达到标准的柔软,神情也没有太过于娇媚。
陆危的眸光渐渐幽深起来,搭在石桌上的手指缓缓蜷缩,微凉的指尖触及掌心。
他见到过很多不一样的公主,无论是清冷疏淡的,还是哀怒愤恨的。
唯有此时,看着翩然起舞又专注非常的公主,却莫名的陷入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幻觉里。
他不知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所谓知己,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得上。
却能够感受到缥缈无端的情绪,如三千情丝,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心间,将他的一颗悸动的心,拉入了十丈软红里。
第19章 碎语 他情愿
这种舞,一贯是女子独舞的,宫廷之中惯有的。
以陆危的目光来看,江央公主所跳的这支舞算不上很成熟,甚至有点简单,倒也还算是舒展流畅。
但乔美人却是这方面的高手,看着看着就蹙起了眉,这舞并非不美,但在众舞之中,也不显得惊艳出挑。
更何况往年里,她并不是没有为陛下献过舞,也远比这要令人夺目,最后,陛下也只是赏赐了一些东西罢了。
对于她们这些在宫里的人来说,这也不过是死物罢了。
“公主,”待一舞结束后,乔美人不由得怀疑道:“这样,就够了嘛,只是一支舞?”
“你要做的,难道不是宠妃,而是舞姬?”江央公主淡淡地反问道。
乔美人察觉到了公主的不虞,比起此前轻狂的试探,现在的乔美人在江央公主面前,很识时务。
于是,她只刻意放松面皮,温婉地笑了笑道:“公主所言极是。”
她是看出来,江央公主的性子看似柔软,实则一个不高兴,就有可能会丢开手不再理会。
乔美人的资质很好,江央公主仅仅示范出比较简单的舞姿,在她的身上就将柔媚、轻盈展现得淋漓尽致,流露出了无限风情。
陆危正一点也不嫌繁琐地沏茶,侍奉江央公主饮茶吃点心,
而江央公主却望着乔美人的舞姿,正看得出神发怔,双目盈盈若水,连手里的茶盏都忘记放下了。
恍然想起,舞原本是用来悦神悦己的,带有巫的力量。
难道,公主这还被勾了魂不成。
这自是没有的。
乔美人重复了两遍结束后,在她看过来的前一刻,江央公主及时收回了目光,故作掩饰地饮了一口茶。
茶水滚过舌尖涌入喉管,秀白的颈间微微动了一下。
陆危也及时收回了目光。
稳稳妥妥的整理好一切。
“公主,怎么样?”乔美人自己擅自更改了一些,就有点忐忑不安。
“很好了,”江央公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乔美人,轻轻地说:“这就很好。”
“公主这样觉得是最好的了,若真的能够……嫔妾感激不尽。”乔美人眨了眨眼说。
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江央公主的认可。
在有些欣然之喜,见天色不早了,便提出回去自己的殿里继续练,做到尽善尽美,就在江央公主的颔首后,先告退了。
等乔美人走后,江央公主才放下茶盏,一声不吭地走到了空地前,也不管地上的泥泞草木,重跳起了那支绿腰舞。
然不过一时,她就气喘吁吁,她的身体底子,就一直都不太好。
今日已经超出了她的强度。
并且,连并不精通的陆危都看得出,江央公主天生亦不擅舞,她的身段不够柔软,动作也无法舒展。
“为何偏偏本宫就是不行。”江央公主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无端的倔强,或者是在和自己较劲罢了。
人嘛,总会在无力之下,为难自己的。
她的身体颤抖,汗水洇湿了秀发,贴在雪白的脸颊上,看着自己的手足,微微颤抖着身躯,凄凉又可怜。
陆危等着她气息平稳后,才上前关切道:“公主,不要勉强自己了。”
“不勉强,怎么能不勉强,本宫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一向温淡的面具,终于无法保持下去了。
陆危的安慰听来很苍白:“殿下已然甚美。”
“你又不懂舞,你怎么能说,这是美的呢?”江央公主摇头说。
陆危少有地坚持道:“卑臣看到的,就是美。”
“你不懂。”江央公主忽而翩然起身,抬起指尖捻下一片薄而嫩软的绿叶,叶脉尚且不甚明晰,她说:“看到它的人,心神悦,心欢喜,”
陆危心头叹息,秦后娘娘离去的时候,还是美貌至极的容颜。
于是,在公主和陛下的心里,自然是无人能及的。
哪怕生前这个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卑臣都懂,殿下,卑臣也是人,自然会懂得殿下的喜怒哀乐。”陆危温淡地说,略微抵着头,言辞之间透着脉脉动人。
江央公主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颓然地低下眼眉,这才发觉,自己的鞋袜都湿透了,满是泥泞和污渍。
陆危也注意到了。
然而江央公主微微皱着眉,咬着唇不说话,沾在脚上难受的很。
可是呢,她不想说。
“公主,卑臣为您准备了干净的鞋子。”陆危早料到,在这里要染湿鞋履的。
江央公主提着裙子,坐在了太湖石上,突然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脚踝,江央公主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陆危垂头,虽然看不到公主的面容,但在注意到公主的动作后,温声道:“公主不要怕,卑臣只是个太监。”
听到这句话,江央公主的胸臆里,莫名哽了一下。
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她想这也许是太累了,否则,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已经让她习以为常的太监而难过吧。
这毕竟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而已。
陆危轻轻捧着她的脚,撩起一畔潺潺流过的溪水,洗干净她脚上的泥泞,帕子擦干了水,重新套上了雪白的绣袜,为她穿上佛头青绣折枝海棠锦履。
她一只手撑着下颌,一边喃喃道:“为何,我偏偏就是不行。”
她甚至不若没有一个完全没见过母后的人,学出来的姿态更像母后。
“这不是殿下的错,谁也不能说殿下的。”陆危温言抚慰。
“陆危,你又是哪一个,”听到江央公主的反问,陆危慌忙就要开口认错,就听到后半句:“哪一个让你来这样关心本宫的?”
“公主是陆危的殿下,这本也是陆危的分内之事。”
“又在骗人了,哪有那么多的分内之事,其实都与你无关。”
陆危忽然意识到,这时候的江央公主,前所未有的脆弱。
无论是皇帝的佯装慈爱,还是五殿下对她的无理取闹,都没有让江央公主失去笑容。
就这一点微末小节,直接让平静的冰面,无声地乍然爆裂。
陆危继续单膝跪地,将公主的沾了泥水的裙角擦拭干净,然后仔仔细细的整理好,语气平和地说:“但凡陆危在月照宫一日,公主的悲喜忧欢,就都是陆危的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