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养宦手册——水上银灯
时间:2021-07-02 09:50:14

  江央公主喟叹了一句:“你倒是很会说话。”
  能够和江央公主安静独处的机会并不多,虽然在月照宫里,陆危也能够侍奉在侧,但总要捧荷,挽栀等人一同皆在。
  所以,陆危很珍惜,这少有的一时片刻。
  陆危看着外面花树摇动,说:“似乎有人来了。”
  “那就回去吧。”江央公主被陆危扶着站了起来,走下了太湖石。
  两人换了一条路回宫,而更加不巧的是,这条路途径了一座沉寂已久的宫殿。
  往日这里可谓是门庭若市,今朝却是门可罗雀。
  不出意外的,江央公主驻足于此。
  她目光游移,唇瓣微启,无意识地问他:“知道那是哪里吗?”
  “那是、那是……”陆危当然知道,他无数次经过这座宫殿的外面。
  可是,那时的他都没有资格进去,只能在路过时稍微放慢脚步,期待着从里面出来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能够让他看上一眼。
  也能够心满意足了。
  但是此刻,他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他怕公主会失态,在这么脆弱的时刻。
  “那是栖凰宫,本宫比你清楚多了。”江央公主没等他回答上来,就焕然无虞道。
  凤凰栖于梧桐树,但是凤凰已经飞走了。
  她怔忪地看了宫殿半晌,才将目光挪开,抬起脚离开了此处。
  陆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轻声问道:“公主不想进去看看吗?”
  “平白勾人愁肠罢了,没什么可看的。”纵然留有旧日痕迹,未曾更改,也不是三年前了。
  江央公主慢慢的回忆着,那些被她捋出来的记忆,一条一条的展现在了脑海里。
  没那么简单,她一直告诉自己,没那么简单。
  父皇和母后他们,作为夫妻和不是夫妻之间的嫌隙,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存在了。
  只是等到了那一日才爆发而已。
  回到了月照宫后,江央公主只用了一点晚膳,捧荷等人对公主莫名而来的低落心绪一无所知。
  倒是他们的陆掌事,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公主身边,甚至接手了挽栀负责布菜的活计。
  江央公主哪里会注意到呢。
  在他们这些贵人的眼里,这些事情合该宫人来做的。
  即使陆危已经不需要做这些,而是应该在扶苏殿,陪伴五皇子读书练武的人。
  到了入寝之时,捧荷等人开始服侍公主洗漱卸妆,沐浴更衣,铺被陈衾。
  与平日唯一不同的,守夜的人被江央公主亲自开口,换成了陆危。
  “公主?”
  “那奴婢等人就告退了。”捧荷拉着挽栀一起出去了。
  一看就知道,公主今日的心情郁郁寡欢,多说话只恐会触了霉头。
  劝慰公主宽心这种事,还是留给陆公公好了。
  挽栀在退出去后,突然郁促地吐出长长一息。
  她没头没脑地对捧荷说了一句:“我有点明白你当初的感觉了。”
  “感觉?”捧荷不明所以,反问道:“什么感觉?”
  挽栀动了动嘴角,从外面看到殿中烛火照耀,青灯叠影,那道高挑清瘦的影子,错落在了朱漆直棂窗上,正微微躬着腰身。
  她不由得暗自腹诽道,当然是嫉妒的感觉。
  举目可见,江央公主待陆公公的不同,的确是在众人之中太不寻常的。
  而且,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这种“不同”,会越来越特别的。
  也不知道五皇子什么时候,能把陆公公带回去。
  挽栀怀着一点复杂的心绪,将莫乱七八糟的心情收拾了起来。
  陆危从她们离开后,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只是做着她们所做的事情,将公主换掉的衣物收拾掉,以及夜里可能要喝的茶水准备好。
  江央公主坐在床榻上,乌发如瀑,她怀里抱着一半迎枕,手中卷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陆危放下外面的垂帐后,没有公主屏退的吩咐就守在一旁,在公主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话后,依次絮絮地回答着。
  “你没有忘记好好读书吧?”江央公主突然问道,这种询问不是日日皆有的,而是一贯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江央公主略微自嘲地想,自己可算不上是好先生。
  对陆危读书这件事,不过是想起才要问一问的。
  倒像是一时为了好玩而已的。
  “卑臣愚钝,迄今只识得了七十二个字。”陆危深刻的了解,自己与公主他们差得有多远。
  “这样吗,已经很快了,说来听听,都是什么字啊。”江央公主换了个姿势,腰背半倚着身后的迎枕,坐在床榻上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明明就是很无聊的事情,但是,她出奇的饶有兴致。
  江央公主颔首道:“嗯,确实是七十二个字。”
  陆危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听见江央公主这么说,似乎得到了莫大的认可和褒奖一般,忍不住高兴的清朗一笑。
  “我问你,我这个字怎么写?”
  陆危想了想,手指沾了一点水,在自己的手中虚写了一遍给公主看。
  “错了。”江央公主看他一眼笑说。
  陆危虚心请教道:“何处有错,请公主指教。”
  “伸出手来。”江央公主朝他勾了勾手指。
  “是。”陆危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半蹲在了脚踏上,就在公主的面前伸出了手掌。
  江央公主在他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个字,陆危的眼里心里,俱是她近在咫尺的眉眼,今日的眉是远山眉,长长的弯上去一道弧,灵动鲜活的。
  比画里的仕女图多了灵气。
  他已经太熟悉这张面容了。
  犹如美玉细细雕琢打磨而成的额眉面庞,光洁如玉,又仿佛是一泓碧水聚成的眼眸,那不是寻常的好看,而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好看。
  江央公主没有沾水,而是擦去了他掌心的水渍,直接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来,酥酥麻麻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公主的指尖是又轻又软的,和他自己的一点都不一样。
  很快,江央公主就写了一遍方才的字,再次问他:“看出什么不同了吗?”
  陆危早已神摇意夺,脑海里都是混沌一片,哪里能记得是何处有差别,只得羞赧地摇了摇头:“卑臣没发现。”
  江央公主对他出奇的有耐心,在他的目光下,又写了一遍,不同的是,这次指点了出来:
  “看,这里少了一点。”
  “是,卑臣学会了。”陆危说。
  江央公主有了点成就感,笑道:“你要牢牢记住,本宫日后可能还要考的,还有其他字,不要也记错了。”
  日后能这样看到公主的人,又会是谁呢,陆危对那个还不知道是谁的人,充满了嫉妒和艳羡。
  “你在想什么?”江央公主发现他在出神,点了点他的额头问道。
  陆危恍恍惚惚地说:“卑臣在想,公主对卑臣的恩德,不知能以何报答?”
  来日的驸马都尉,必然出身金贵。
  哪里是他可以比拟的。
  “这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你不用太挂怀。”江央公主很清楚,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而已,她又算不上是什么太好的心底。
  也只有这些亲近的人,这么以为的罢了。
  她也只是为了宜章。
  陆危顿了顿,转过身来,垂头悄声说:“卑臣会保守好这个秘密的。”
  “这算得上什么秘密,难道还是祸事不成,宜章从来没教过你,只是没有想过罢了,并不是错的。”江央公主讶异地看向他,
  “公主,您不知道吗?”陆危倏然略微抬起眼皮,侧过头看向江央公主。
  江央公主反问道:“嗯,怎么了?”
  公主是真的不知道啊,陆危低头默默地想了想,倒是很平静地说:“宫中禁忌罢了,宦官识字,会生乱的。”
  江央公主不以为意地道:“可是讲道理、拥邦定国的士子,都是识字的啊 。”
  陆危诚恳地说:“士子有前途,宦官没有。”
  他们注定是一无所有,也许有的人还有可以挂念的家人,但陆危没有。
  “父皇身边的内侍是识文断字的,至少,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江央公主将书页从白皙的指尖掠过,如同翻飞的雪白蝶翅落下去。
  她懒散地将被子上的书卷,丢在了一旁的小桌上。
  她扭过头来问他:“本宫说的是不是?”
  “是,”陆危不置可否,随后又道:“可卑臣,从没想过那个位置。”
  那不是他想要的,那里没有他想要的主人。
  江央明眸微动:“宜章同你说什么了?”
  陆危失口否认:“没有。”
  “看来说的很难听了。”听他这么干脆的否认,江央就知道有问题。
  陆危敛下眼眸,回忆起五皇子所说的话,也许真的很令人难堪,可他不能让自己太在意。
  “啊,必然是难堪的。”江央公主轻轻溢叹一声。
  陆危这次唇瓣微张,缄默了半晌,从齿间吐出一个字:“是。”
  江央公主端着木樨花茶,怔忪地看向陆危,反倒抿了抿唇,说不出什么了,她只能呐呐地道:“宜章太敏感了,他还是不懂的。”
  陆危含蓄地笑了笑,五皇子并非不懂,而是他不需要,也不愿意外人过分亲近公主,那是骤然失去血亲为五皇子带来的阴影。
  她说:“日后,待他有了心上人就不同了,本宫也并不会那么重要了。”
  “心上人与公主还是不同的。”其他人怎么可能同公主相提并论呢,陆危如是想。
  江央公主口吻平淡如水,意味又格外绝对地说:“不会有谁永远是谁最重要的人,世事总是会变迁的。”
  陆危闻言,抿起的唇齿微微翕动。
  终究无言以对。
  他太想要对公主说,也许可以不那么决然的否定,若是殿下肯稍微低下头颅,便会看到真实的悖论。
  但他不能说,一字一句都不能说。
  那是值得掉脑袋的犯上之语,所谓相思,便是近在眼前,却遥在天涯。
  “公主请安歇吧,明日一切都会过去的。”陆危轻声细语地说。
  江央公主越发的心生迷惑。
  既然,上天让陆危成为这样妥帖温和的人,又何必将他推入这宫廷之中,成为一个太监呢。
  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她的身边呢。
  江央公主渐生困倦之意,白玉般的手指微微蜷起,眼帘一点一点地掩了下去,喃喃地说:“但如今这样,也很好了……”
  至于后面的话,陆危俯身在帘外,轻手轻脚地移去银灯烛火,没有听得太清楚。
  他也在想,这样就很好了。
  陆危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了出去,即使他十分了解,这所谓开始就是结束。
  他还是情愿如此的。
  月光长长如素练,慷慨地倾洒在了月照宫上下,染上了静谧之色。
  夜深之后,唯有月光知我。
 
 
第20章 舞姿   金爵簪
  到了宫宴之日。
  初夏的阳光,如同淡金色的缎子,一匹一匹地推开铺陈下来,月照宫的大片海棠树,已经成了郁郁葱葱的翠色喜人。
  正是浓荫匝地,鸟鸣花熟的好时节,清凉凉的薄风捋过树梢枝头,将绿叶吹拂出了沙沙声。
  天光遥遥,云清水软,亮堂堂的明光落入了主殿打开的长窗里,江央公主还未起身,阖宫上下的宫人,就都已经开始忙活开了。
  “殿下,这一身,一定会压下扶婉公主的。”陆危莫名其妙的斗志昂扬,让江央公主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知道?”江央公主素手敛袖,垂发端坐在如意绣凳上,意态娴静,陆危
  她其实是想问,他怎么会关心这种事。
  陆危一本正经地正色道:“半个月前,扶婉公主得了一匹大金湖云纱,按照她的性子,必然是为了今日准备的,殿下这身白底金色鹤纹的典雅端庄,清冷素淡。”
  江央公主一壁无奈地伸出了手臂,一壁侧目朝他莞尔道:“试一试?”
  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彩头,不过都是为了颜面而已。
  “那就请殿下试一试。”陆危回以微笑,静静的,又沉沉的。
  亲手为殿下套上了衣袍,然后,口中的溢美之词不住地往外说,像是说不尽一般,,江央公主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原本应该服侍公主更衣的挽栀,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个什么情况,她就莫名其妙的,想到了狐媚子三个字。
  又很快摇了摇脑袋,将这三个字甩了出去,真是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陆危也没有到了那个样子,公主更并非话本里的好色之徒。
  然而不得不说,这画面仿佛是画上的一般,在清晨熹微金光里,二人显得莫名的和谐融洽。
  而她呢,好像也显得特别多余。
  最后,自觉没有任何用武之地的挽栀,不得不退身走了出来。
  捧荷一见她出来,就满头雾水地问道:“不是让你伺候公主更衣吗,怎么出来了?”
  挽栀双手一摊,走过清凉的树荫下,浅笑自嘲道:“有了陆公公在,哪里还要我们笨手笨脚的耽误时辰。”
  “哦,这样啊。”捧荷故作长声了然道。
  这情况在月照宫,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早早晚晚的也都习惯了。
  挽栀酸溜溜地说:“亏得陆公公是扶苏殿的人,终归是要回到那边去的,否则,日后若真的等公主出降之后,驸马还不是要吃醋啊。”
  捧荷听了,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道:“不过,我看啊,最先要吃醋吃到牙倒的,是挽栀姑娘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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