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她唤了一声,却又没说话,萧御缜也不急,黑眸含笑望着她,看她把那颗莲子慢吞吞地吃了下去。
“陛下,”她的眼睛中带着犹疑,声音轻得像是在风中一吹就散,“您相信这世间有恩爱夫妻吗?彼此矢志不渝,一生一世一双人。”
萧御缜长眉挑起,他又想起了她写的话本子,那个什么狐仙书生的故事。
小丫头无人教导,性子偏执,写出来的东西全都是离经叛道。
他缓缓道:“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寻常百姓多收了几斗米还想着纳妾呢,更何况富贵人家。但凡有条件的男人,家里都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小公主红润的唇瓣紧紧地抿了起来。
萧御缜停了桨,沉声道:“世间规矩从来如此,男人娶妻纳妾天经地义,而且,一个贤惠的正妻还要主动给丈夫纳妾。小公主,你可知道七出之罪,女子善妒是要被休弃的。”
“……这样啊。”
慕月奚没再看他,趴在船头盯着水里的鱼,把莲子一颗一颗抠出来,又一颗一颗扔进水里,激起道道涟漪。
朝夕相处这些天,萧御缜已经很了解她,看她闷闷的样子就知道心中不高兴了。
他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别人家的闺秀都是自幼教导,自然懂得这些,可小公主……
就像她自己所说,她是一棵狗尾草,野生野长,她的心里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说出来惊世骇俗。也许他该派个嬷嬷到她身边,重新教导她一切,不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也要知书达礼。
为了江山稳固,他不可能不选妃。再说,皇后之位是留给大雍本朝贵女的,要是真的像她说的不纳妾,后宫只有皇后一个女人,那她又怎么能留在皇宫,难道真的让她嫁给别的男人?
就算嫁给别的男人,那人就不纳妾了?她性格如此偏激,真要嫁出去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把她留在身边,至少可以保她一生顺遂平安。
修长的手指捏着船桨,萧御缜黑眸幽深。
小公主没再说话,甚至也没再看他。
空荡荡的湖面上一只小舟,小舟中两个人寂静无言。
她兴致不高,萧御缜也就不想划船了,掉了船头,突然又想起一事,“小公主,你那个匕首——”
话还没说完,慕月奚就猛地抬头,圆溜溜的眼睛睁大,警惕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萧御缜苦笑,“不是我想做什么,是这皇宫中本就不能持有利器,你那个匕首交给我,我帮你保管着。”
“不给!”小公主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萧御缜起了疑心,“那个匕首是谁给你的?”她对什么珠宝首饰衣裙都不是很在意,初次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头上只有两根丝带绾着乌发。她身无长物,却将这匕首藏得好好的,显然这匕首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小公主没说话。
“慕星河?”萧御缜问。
慕月奚抿了抿唇,她甚至有些后悔了,不该拿匕首去救他的,这样他也就不知道她有匕首,也就不会让她把匕首交出去。可是当时,她以为他快死了。
萧御缜黑眸幽深,目光落在小公主的襦裙上。他目力极佳,小公主杀了刺客之后蹲在他脚下擦拭匕首时,他隐约看到了剑柄上那个“星”字,那匕首小巧,想必是慕星河为了年幼的她特意打造,也难怪她那么爱惜,时刻都带在身上。
“小公主,朕帮你保管着,绝对不会弄丢,你想看的时候随时问朕要,好不好?”
他的语气是在商量,他的自称却是“朕”,慕月奚沉默了一会儿,很坚定地回答:“不好。”
萧御缜无奈,“慕月奚,这是宫里的规矩,从来没有人打破过的规矩。”要是后宫妃嫔都持有利刃,那皇帝睡觉都不能安枕了。
白软软的脸颊鼓了起来,乌黑圆润的眼眸中写满了不高兴,慕月奚哼了一声,“那金吾卫不是还带刀呢?御前带刀侍卫那么多,您就当我也是其中一个。”
“你是女子,怎么能是御前带刀侍卫?”萧御缜气笑了,能做御前侍卫的,都是几代忠良的世家子弟,身上担着家族的名誉和性命,绝对不会背叛。别说她是女子,就算是男子,就她这个敌国皇族出身,也不可能做到御前侍卫。
“那您就当臣女是御前带刀侍女。”慕月奚悄悄摸了摸身上的匕首。
萧御缜看到了她的动作,知道那是藏着匕首的地方,嘴角一抽,“宫里没有御前带刀侍女这个职位。”
慕月奚瞪着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臣女出宫好了,出了宫自然就没有这些规矩了!”本来就不是她非要留在宫里的,是他想让她留下,她愿意做他推在前面的活靶子,但代价绝对不是失去自己的匕首。
“不行!”萧御缜脸色沉了下来,这根本不是他舍得不舍得的问题。外面有多少人对她心怀恶意,罗阁老一有机会就想害她的性命,还有那姬若娆,上次要不是他赶来的及时,小丫头就会被她闷死在水里。
慕月奚小下巴一扬,“让我出宫,或者让我带着匕首,您只能选一个。”
小公主寸步不让,萧御缜颇有些棘手,他对付的要么是杀红了眼的敌军,要么是老谋深算的权臣,还从未对付过这样的小丫头,娇娇软软的,却极为任性。
好言好语地讲道理?小公主根本不听。
用权势压她?小公主根本不怕。
用些强硬手段?他下不了手,也舍不得这么对她。
平生第一次,常胜战神知道了什么叫束手无策。
他捏了捏眉心,划着船桨靠了岸,跳到岸上,回身想拉一把小公主,她却避开了他的手,自己跳了上来。
“去荡秋千吗?”这会儿工夫内侍应该已经把秋千架好了,小丫头心情不好,他可以亲自推她,保证推得高还不会让她出事。
“不去,”慕月奚蔫哒哒的,“乏了,回去歇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乏了,她一回龙极宫就爬到了床上,还把床帐都放了下来,晚膳也用得不多,吃了几口就说饱了。
晚上翻腾了很久才睡着,睡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手指习惯性地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慕月奚脸色大变,唰一下翻身坐起,从床上跳了下来,那幽昙夜放的华美床帐险些被她扯落。
“谁拿走了我的东西?!”
几个上前服侍的宫女面面相觑,“小公主,您丢了什么?奴婢们帮您找找。”
慕月奚定了定神,宫女们没这个胆子敢动她的东西,一定是他!
“昨晚我睡了之后,皇上来过吗?”
一个宫女道:“昨晚陛下没进来,不过陛下去早朝之前进来了一次,只待了一小会儿时间就离开了。”皇帝进小公主的卧房,她们从来都是避开的,所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皇帝把小公主的什么东西给拿走了?
再看看小公主,已经气得炸毛,乌黑清澈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双手叉腰,怒喊一声:“啊啊啊啊——狗男人!”
第29章 29
因为“受伤虚弱”, 萧御缜在早朝上只听了几件重要的事就宣布退朝,回到龙极宫,召了大理寺卿前来, 秘密商议善觉寺遇刺一事。
双方派出的刺客都是死士, 就算没在厮杀中丧命, 最后也全都自尽身亡。萧御缜所言“捉到几个活口”不过虚晃一枪,为的是看看有没有人来劫牢,大理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只等有人上钩。要是有人按耐不住,正好借机再剿灭一批。
同时因为要彻查刺客来源, 京都已经宵禁, 各家各户要挨个搜查,不管是市井小民还是高门大户,无一例外。
平头百姓们倒是很配合, 毕竟皇帝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正因为皇帝御驾亲征, 大雍这些年才保住了安定, 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不用担心灭国之后的流离失所。
一些权贵也乐于表忠心,让皇帝看看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家。某些人则做贼心虚, 忙着销毁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可大理寺动作极快,不过一天时间,就抓了几个,虽然不是首脑,也算是有所收获。
依循惯例,这种重大案件本是要三司会审, 皇帝却将刑部和都察院撇开,单单将此事交由大理寺, 大理寺卿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跪坐在离龙案很近的地方,低声将搜查的结果一一跟皇帝禀报。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龙案上,萧御缜又额外叮嘱了几句。
两人声音都不高,很有种商议机密的气氛,低语密谈中,冷不防传来一声少女的爆喝:“萧御缜!”
大理寺卿一个激灵,身子险些歪倒,是谁,敢直呼皇帝名字,还大剌剌地不经通报就闯进来?
他震惊地抬眸望去,却见一个少女冲了过来,她乌发蓬乱,看起来像是刚刚起床,身上的襦裙应该也是匆忙套上的,歪歪扭扭,一双白玉般的脚丫踩在青石砖上,竟是连鞋袜都没穿。
大理寺卿“哎呦”一声,自动自觉地抬手捂住了眼睛。
萧御缜额角青筋跳了跳,俊脸瞬间阴沉下来,“慕月奚!”
大理寺卿捂着眼睛,耳朵却听着动静:哦,原来这就是慕氏女,那个救了陛下性命的小公主。上次在盛宴上他也见过,小公主还被皇帝叫到上面去说话来着。不过刚才小公主冲进来的时候他没顾上看脸,光是看到脚就吓到了。
转眼之间,慕月奚已经冲到了龙案边,怒气冲冲地瞪着萧御缜,“还给我!”
萧御缜咬着牙,努力压下心头的火,修长的手指在龙案上重重地敲了敲,沉声道:“慕月奚,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我不管是什么样子也没偷人家东西!你一个堂堂帝王,偷偷摸摸地又成什么样子?!”小公主毫不示弱。
大理寺卿好奇得好死,虽然捂着眼睛不敢看,内里却犹如百爪挠心——哎呦,偷偷摸摸?皇帝偷偷摸摸地做了什么?小公主快接着说!
脑门上青筋暴起,萧御缜感觉自己又需要禅心室来静一静了,声冷如冰,低喝一声:“退下。”
“不退!”小公主不仅不退,一脚还踩上了龙案。
不过她没退,别人可全退了。大理寺卿跑得最快,躬身后退竟然一点都不磕绊,安德平带着一众小内侍也飞快地溜了,还不忘把殿门给关上了。
小公主踩着龙案,仰着小下巴,居高临下怒视大帝王。
大帝王仰头看了看她,目光划过那歪歪扭扭的襦裙,嘴角一抽,黑眸又往下看,落在那白生生的脚丫上,长眉皱得死紧,“怎么连鞋袜都没穿?”不说现在天气转凉,她这样光着脚乱跑容易生病,更关键的是,女子的脚怎么能露在外面,随便给别的男人看?!也幸好这大殿里除了他就是一群内侍,而大理寺卿又及时地捂住了眼睛。
“管什么鞋袜?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小公主怒气冲冲,脚趾动了动,很想一脚踹在他的俊脸上。
“慕月奚。”萧御缜捏了捏眉心,“朕说过,宫中不能持利刃,藏在身上更是不可。”
“那我不在宫里,你还给我我就走!”
“不行!”
说着说着,又绕回了昨日伴月湖上的话语,只是这一次,那匕首却到了大帝王手里。
“你跟慕云凤一样,只会抢我的东西!”小公主控诉着。
萧御缜苦笑,“我怎么就跟慕云凤一样了?”那种粗鄙娇蛮的女人,跟他有一丁点想象的地方吗?
“但凡你们喜欢的,就一定要抢走。就算你们不喜欢,只要我喜欢的,也要抢走!”
她一脚踩着龙案,双手叉腰,小嘴叭叭地控诉着他的“恶行”,圆溜溜的双眸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像是燃着火。
小丫头这个样子明艳得令人心惊,萧御缜错不开眼睛,只残存着一小部分理智还在保持跟小公主对话:“小公主,你讲讲道理,这规矩自古有之,既不是我定的,也不是专门针对你。你也是皇宫里长大的,慕氏的皇宫中肯定也不许人随便带利刃,对不对?”
慕月奚气鼓鼓抬了抬脚,看样子是忍不住想踹他,最终又咬着牙落回龙案上,“你就是欺负人,你把我的东西偷走了!”还是趁她在睡觉的时候。
萧御缜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在那白生生的脚丫上,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哑声道:“你那匕首本就不该出现在皇宫,我没欺负你。”不过,他现在倒是真的有点想欺负她了。
“你给不给?”慕月奚捏着小拳头。
“不能给。”萧御缜很是无奈,规矩不能从他这里打破,要是宫女宫妃内侍之类全都携带利刃,这皇宫可太不安全了,皇帝还能不能安心睡个觉?
怎么都讲不通,慕月奚气急,抬脚就踢向大帝王的脸,踢到中途理智突然回笼了一瞬,她紧急换了个方向,脚尖一转,踹向那厚厚的一摞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