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尤四姐
时间:2021-07-03 09:54:14

  夏太医很欣赏她这种志气满满的状态,颔首道:“你一定能行,过往种种都是对你的磨砺,没有哪个当权者是靠着撒娇耍赖上位的。你只有踩进泥潭,才知道水有多深,身边才会有实心跟随你的人。那后儿御花园之约,你还赴么?”
  颐行说:“必赴无疑。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表现,绝不辜负您对我的栽培。”
  夏太医说好样的,“我能不能升官,全看姑娘的了。好了,天儿热,姑娘回去避暑,吃酱肉去吧,我也该回御药房了。”
  颐行对夏太医的感激,实在到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步,唯有一径点头。
  夏太医微微长出一口气,心道不容易,终于都说妥了,于是转身向琼苑右门走去。才刚走了两步,听见背后的老姑奶奶给他鼓劲儿,说:“夏太医,您往后别蒙着脸了,天儿热,没的蒙出痱子来。其实容貌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您有一颗良善的心!真的,咱们不以漂亮论英雄,就算您脸上有什么不足,我也照样待见您。”
  夏太医顿住了脚,并没有因她这段荡气回肠的话热血沸腾,反倒是额角上青筋直蹦,因为他发现,这老姑奶奶说话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着调。
  什么叫脸上有不足?虽然全脸没露出来,至少眉眼耳朵她能看见吧!五官里头有三官已经生得这样匀停了,剩下的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恍惚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我年纪小,眼睛没长好,反正看不明白,您也别害臊”……现在的语气和当年多像,原来这老姑奶奶压根儿就没变过。
  消消气,她的臭德行,自己不是没有领教过……
  “我是怕你身上沾染了劳怯,把病气过给我,不是缺鼻子少嘴长成了怪胎,你用不着可怜我!”可惜他终究没能忍住,且很痛快地吼了回去,把小时候的怨气也一并抒发了出来。
  颐行愣住了,没曾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一方而因触怒了他感到心虚,一方而也因他样样齐全感到高兴。
  “那成,那成……”她笑着压了压手,“我知道您没缺鼻子没缺嘴,别喊得这么大声儿,叫别人听见了不好。”
  夏太医被她气得倒仰,待要和她理论,她又是一副“我都明白,你不用说”的态度,冲他挥了挥酱牛肉,说赶紧走吧,“我就不送您啦。”
  夏太医终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御花园,颐行捧着手里的牛肉,心头感觉很温暖。
  甭管是谁送的,在确信这肉没毒后,她高高兴兴跑回去,进门就冲银朱宣扬:“你瞧瞧,我弄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打开油纸包儿,真是……这圆溜溜的腱子肉,边边角角都修干净了,显得那么饱满,那么富态喜人。
  银朱一看,两眼直发亮,“哪儿来的呀?”
  “夏太医……不对,是皇上……皇上要赏夏太医,夏太医就替我讨了块牛肉。”她捧过去,捧到银朱而前,“御膳房的手艺,不是下三处伙房的大锅菜,你闻闻,上头不上?”
  银朱果然拿鼻子来嗅,一嗅之后直接栽倒在枕席间,“天爷,这也太香了!”
  颐行笑起来,笑容里又透出哀伤的味道。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想当初在家,谁稀罕吃酱牛肉,酱牛肉色重,不及水晶肴肉白粉相间,来得干净剔透。如今进了宫,寡淡了太久太久,唯有这种重口的菜色才能解其馋。
  只可惜没刀子,宫里平时不许用利器,颐行没辙,只好找了把做针线的剪子,小心翼翼洗干净暂用。“咔嚓”一剪子下去,外头的肉膜绽开了,那肉的纹路丝缕,真叫漂亮!
  留一半给含珍,颐行把半块牛肉重新包起来,压在案头上。回身剪下一片肉塞进银朱嘴里,然后自己也吃一块,和银朱一同倒在床上,边嚼肉边望着屋顶感慨:“银朱,我将来一定让你顿顿吃肉,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每天一大海搁在你而前,管够。”
  银朱嘿地一笑,“那您非得当上皇贵妃不可,小主们的月例银子可不够我吃的。”
  颐行嗯了声,“今儿夏太医来,带了个消息给我,我能不能出头,就看后儿了。”一而把详细经过都告诉了银朱。
  银朱瞠大眼睛,撑起身道:“那得好好筹备筹备,一定叫皇上一眼相中您。姑爸,您要是当上主儿,我就跟着您,忠心耿耿伺候您。将来我也不嫁人了,就在宫里做嬷嬷,您瞧那些精奇嬷嬷吆五喝六的,别提多神气。”
  颐行笑她没出息,“要是能出去,当然是出去嫁人好啊,留在宫里吃这么些亏,多不上算。”
  “所以就靠您了,将来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也跟着抖威风,那多痛快。”
  被压制了太久的人生,需要重新振作奋力向前。颐行翻身坐了起来,盘起两腿一脸肃容。
  后天皇上要游园子,好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搓了搓手,已经迫不及待,要让皇上领教她的美色了。
 
 
第33章 (她好做作啊。)
  一个好汉三个帮,光有银朱为她出谋划策,是万万不够的。
  含珍病体康复后重新上值,因她已经是姑姑辈儿的了,有那么多小宫女要调理,因此日里总是不得闲,颐行要找她说话,非得等入夜不可,等她回了他坦,三个人围坐在油灯下,才能好好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含珍说:“那位夏太医要是真这么上心,愿意举荐您,那是天大的好事。您想想,您在选秀上栽了跟头,要想重新得皇上赏识,就得有个人把您往前推,推到御前去。皇上多忙的人呐,哪儿记得那么老些,说起尚家老姑奶奶,他必定知道,可又有谁愿意在他跟前提起您呢。贵妃娘娘嘴上倒是照应您,可实质的事儿一样没办过,这上头她还不如夏太医。既然有这机会,无论如何得搏一搏,这世道,没有杀孩子卖妈妈的心,甭想在世上存活。后儿一早就上御花园里候着,我来替您想辙,从琴姑姑那儿借调过来,派到钦安殿里办差去。这么着皇上一来,您就瞧见了,不至于错过了时机,追悔莫及。”
  含珍是一心为着颐行的,像银朱一样,有了过命的交情,那种情分,和舌尖上说出来的不一样。
  颐行虽是跃跃欲试,但真到了那种关头,心里也有点儿慌。
  “我一辈子没在男人面前卖弄过,说起来怪臊的。”
  含珍说:“臊什么,您没瞧见那些后宫的小主儿们,她们为了爬上龙床,多羞人的事儿都做得出来。这不叫卖弄,叫挣前程,拼运气。您要不想一辈子埋没在尚仪局,就得舍出命去,逮住一切机会往上爬。你们早前合计的,想花银子选进六宫当大宫女,其实这买卖我看得很清楚,阖宫除了那位把您筛下来的恭妃娘娘,没有第二个人愿意收留您。她们也怕,怕您在皇上跟前亮了相,将来爬到她们头顶上去,所以连贵妃娘娘都不松口让您进永和宫,就是这个理儿。”
  颐行听含珍这么一分析,心里也明白了,除了这条道儿,确实没有其他出头之路。
  后宫都是女人,女人心眼儿小,不像夏太医似的没有利害关系。她们防止她冒头都来不及,绝不会给她露脸的机会,所以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说什么臊不臊的,简直矫情。
  颐行吸了口气,“那我怎么让皇上注意我呢?直愣愣走过去,怕还没到皇上跟前,就给叉下去了。”
  含珍想了想问:“您会乐器不会?像笛子、埙什么的。”
  颐行说那些都不会,“我会拉二胡。”
  旁听的银朱懔艘簧,“二胡这乐器,一拉就让我想起瞎子。况且这深宫之中,弹琵琶还可一说,拉二胡……不大入流。”
  颐行觉得乐器不分贵贱,但要论优雅,确实意味差了点儿,那就算了。
  含珍又盘算了一遍,“您会唱歌不会?跳舞呢?”
  “跳什么舞啊,我们尚家的小姐,不学那种取悦爷们儿的花招子。至于唱歌……”颐行绞尽脑汁,“唱水妞儿成不成?”
  这回含珍和银朱不约而同撑起了额头,银朱说:“我真没想到,姑爸您什么都不会,这是您家太宠着您呀,还是您太懒,不肯习学?”
  颐行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两者都有,主要是我没想到,有用得上这些本事的时候。”
  可不嘛,尚家的老姑奶奶,要是家门不倒,多少青年才俊哭着喊着要娶她,让爷们儿载歌载舞取悦她还来不及,哪儿用得着她耍那些花枪。
  老姑奶奶好好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如今要她蹦哒起来,确实是难为她。可她什么都不会,会的东西又那么偏门,这就让含珍感到为难了。
  “要不明儿想法子攀上满福,倘或皇上能忽然口渴什么的……”
  银朱说不成,“总不好让满福喂皇上吃盐吧!”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忽然发现就算人留在了御花园里,想接近皇帝也不容易。
  颐行说:“要不我扑个蝴蝶吧,没蝴蝶,扑棱蛾子也行。一个年轻小姑娘,跟着蝴蝶一块儿在花丛中翩翩,皇上一看,没准儿觉得我多清纯,和后宫那些花里胡哨的娘娘们不一样,就此提拔我了,也不一定。”
  其实扑闹蛾这种招数,实在俗气得很,但老姑奶奶能使的手段不多,也只好将就了。
  含珍说:“到了那天别擦粉,嘴上淡淡上一层胭脂就成了。您这样的年纪,越是自然越是好看,爷们儿就喜欢我见犹怜的姑娘。”
  颐行说得嘞,“你们就瞧我的吧,我别的不会,扑蝴蝶最在行,一中午能扑七八个。”
  她这样自信,含珍就放心了,到了第三天一早,便找了琴姑姑,说:“今儿要派些人上钦安殿里洒扫,我跟前的小丫头子干活不利索,你手底下的几个收拾过宝华殿,把她们借我使使,成吗?”
  琴姑姑虽然不大理解含珍为什么要管她借人,但彼此毕竟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自然不好推辞。因笑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珍姑姑这么会调理人的,竟说手底下人干活不利索。”
  含珍为了把颐行调出来,话头上也不好呲打她,只是含糊应了,“要论调理人,谁不知道您是尚仪局一绝。现如今我是遇着难处了,您是帮我,还是不帮我呀?”
  既然人家都服了软,还有什么可说的,琴姑姑扭捏了下,“那成吧,只要她们愿意,我没说的。”
  小宫女们是全凭姑姑调遣的,上哪儿当值都一样,说让去钦安殿,也就列着队,浩浩荡荡往御花园去了。
  进了园子,谁该干什么活儿,由含珍指派。颐行被安排在殿前廊庑下做洒扫,往南正能瞧见天一门,眼下园子里花草长得郁郁葱葱,但门上动静全在眼底。
  她已经事先瞧好了地方,万春亭前面有一丛月季,那里花儿开得正热闹,蝴蝶飞得也热闹。只等皇上一出现,她就提溜上她的小蒲扇,上那儿扑蝴蝶去。年轻的女孩子多灵动的,扑啊扑,扑到万岁爷跟前,扑进万岁爷怀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等了好久,皇上还是没来,等待的工夫犹如慢刀子割肉,让人十分难耐。含珍见她频频南望,知道她着急,便轻声道:“皇上早晨要御门听政,散了朝要上太后跟前请安,听军机大臣的奏报,算算时候,得到巳时前后才得空呢。”话音才落,忽然低低轻呼了一声,“来了!”
  颐行忙转头看,果然见宫门上进来几个太监,满福也在其列。太监开道后,就见一个穿着鸦青色便服,腰上束明黄缎绣活计的身影,佯佯走进了天一门。
  那就是皇上?
  颐行心头砰砰跳起来,之前的豪情万丈顿时像鱼鳔上扎了针眼,一瞬把气泄得干干净净。她犹豫了,艰难地看看含珍,说:“这回准备不充分,要不下回吧!”
  可含珍不容她退缩,把边上蒲扇接过来,往她手里一塞道:“今儿就是最好的时机,要等下回,等到多早晚是个头?再等下去又该选秀了,皇上跟前还缺一个您?”然后轻轻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了花丛里。
  “都进去!”含珍压着声儿,把廊庑上干活的宫女全驱赶进了殿里。原本发现皇上该跪地磕头才对,但这会儿人要是行了礼,就剩颐行一个人扑蝴蝶,恐怕皇上会觉得她缺心眼儿。所以还是把人赶进去最合适,大家都没看见皇上,那么颐行的行为就不那么出格了。
  颐行那厢呢,是赶鸭子上架,没准备好就被推了出来,这时候退路是没有了,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儿有一只蝴蝶,我扑……那儿还有一只,我扑……胳膊扬起来,腰肢扭起来,脸上带着毫无灵气的笑,假装自己很快活的样子。
  门上进来的皇帝果然停住了脚步,看那细胳膊细腿的身影僵硬地腾挪,原本他是做好准备,迎接老姑奶奶新鲜的惊喜的,结果……就让他看这个?
  皇帝皱了皱眉,有点看不下去,“她好做作啊……”
  满福熬出了一头汗,“依奴才看,老姑奶奶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确实是,一看就没练过,要是有些跳舞的功底,也不至于把扑蝴蝶演得老鹰捉小鸡似的。
  怎么办,这半点美感也没有的撩拨,实在很难让皇上对她产生兴趣,进而见色起意晋封她。皇帝想,“朕是不是应该装得很陶醉,配合她的表演?”
  老姑奶奶来了……带着她拙劣的演技来了……她扇动芭蕉扇,话本子里的铁扇公主都比她舞得好看。
  不过那张脸,倒是为这项无聊的安排增色不少。老姑奶奶漂亮是真漂亮,这一番折腾,脸上出了一层薄汗,那粉嫩的脸颊,嫣红的唇瓣……皇帝心头微微趔趄了下,好像比夏太医看到的面庞更美三分。
  满福看着老姑奶奶的动作,简直已经忍不住想叫“护驾”了。明明后宫小主儿个个身娇体软,这老姑奶奶怎么像根直撅撅的木头呢。她左奔右突,一扇子扇趴下一只蝴蝶,那只蝴蝶分明受了内伤,倒在地上扑腾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老姑奶奶愣了下,假装没看见,继续若无其事扑其他的蝴蝶。
  来了……来了……越靠越近了……
  皇帝心头小鹿乱撞,心想她一定是要扑进他怀里来,到时候他顺势扶一把,或者缘分就可以从这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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