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尤四姐
时间:2021-07-03 09:54:14

  “明儿真的要来?你听明白了?”
  贵人说是,“还打听您肚子里的龙种呢,万岁爷很记挂您和小阿哥。”
  懋嫔这才称意,心情一好态度也和软了,摸了摸肚子半带轻轻的哀怨,说:“原就该来瞧瞧的,拖到这早晚……”眼波调过来一扫贵人,“行了,你今晚上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
  接下来关上殿门后的那股欢喜劲儿,自是不用说了。
  自打往上呈报了遇喜的消息,她的绿头牌就从银盘上撤了下来,像上养心殿围房等翻牌子这种局,就再也没有参加过。
  少了面见皇上的机会,可惜,但比别人多了份底气,这是荣耀。皇帝不常走宫,这回要上她这儿来瞧她,高兴得她站不住坐不住,忙招呼跟前宫女来挑衣裳配首饰,直忙活到亥正时分,方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起来,睁眼又在等。打发小太监上养心殿探听,看万岁爷什么时候御门听政回来,可皇帝政务实在忙,上半晌在军机处又耗了两个时辰,连小食都是在军机处进的。
  “今儿怕是不来了。”懋嫔怅然说,转头又恨贵人,“八成是她胡嚼舌头哄我,我竟拿她的话当了真,她背地里快要笑死了吧!”
  如意一面扶她坐下,一面道:“主儿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借她两个胆儿,她也不敢来诓骗您。想是万岁爷叫公务绊住了脚,暂且没法子过来,等手上的事忙完了,焉有不来瞧主儿的?”
  懋嫔虽这么听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后来等得没趣了,干脆不等了,瞧时候差不多,准备上里间小憩,谁知刚要转身,门上小太监进来通传,说万岁爷打乾清宫那头过来了。
  懋嫔顿时一震,忙补粉抿头,皇帝来前急急赶到廊庑上候驾。不过多会儿就见那道身影从影壁后过来,懋嫔立时笑得像花儿一样,迎上前蹲身纳福,说奴才恭迎圣驾。
  “你身子重,不必多礼。”皇帝这回破天荒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朕政务巨万,不便来瞧你,你近来可好呀?”
  懋嫔道:“奴才一切都好,只是如今行动不便,不能时时去给万岁爷请安。”
  “请安不值什么,要紧是你的身子。”皇帝的体恤大不同于往日,一路紧握着懋嫔的手腕,一同进了里间。
  懋嫔心头的小鹿在扑腾,进宫一年多,从来没得皇上这样温存过。皇帝是君,她们为臣,君臣之间大多时候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不是她们不愿意亲近,是皇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皇上啊,不拿架子,对谁都客气而疏淡,然而淡淡的最伤人,在得知她有了喜信儿之后,对她和对六宫也并未有什么不同。今儿这是怎么了,忽然变了个人似的,这份热络怪叫人受宠若惊的。
  懋嫔心里一头激荡,一头又不大自在,将皇帝引到了黄云龙坐具上,轻声细语说:“主子爷,您坐。我得了两个新鲜的蜜瓜,让她们刨了瓤儿做甜碗子,您少待,这就叫她们端来。”
  皇帝说不必,“朕不爱吃甜食,你自己留着用吧。不过瓜瓤不好克化,仔细引得肠胃不适,还是少吃些为好。朕今儿是往中正殿去,顺道过来瞧你,看你气色很好,朕也就放心了。”
  懋嫔说是,“全赖万岁爷隆恩,小阿哥很好,太后昨儿还打发人送了新做的虎头帽来……”边说边让如意取来给皇帝过目,“您瞧瞧,是不是做得活灵活现的,比外头的可强了百倍不止。”
  皇帝瞥了一眼,随意应了一声,又略坐了会儿,起身道:“成了,你好好养着吧,朕得空再来看你。”
  懋嫔没想到他来去一阵风,这么快就要走,惶然站起身道:“主子才来的,怎么不多坐会儿……”可她话还没说完,皇帝充耳不闻,人已经到了前殿。
  懋嫔只好送出去,扬袖蹲安说:“奴才恭送皇上。”
  皇帝负起手,沿着中路一直往前,将到影壁时回头看了看,这懋嫔撑着腰的样子,真像身怀六甲似的。
  怀恩领着抬辇的太监们,在外头夹道里等候,见皇帝出来忙上前搀扶,待皇帝坐稳了,方抬手拍了拍示意动身。
  抬辇稳稳上肩,怀恩在底下跟着,仰头瞧了瞧皇帝,轻声说:“万岁爷,要不要给御药房下令,隔七日给懋主儿请一回平安脉?”
  皇帝一肘支着九龙扶手,脸上神情淡漠,“用不着,夏太医已经替她诊完了。朕看这储秀宫里好像缺了一段人气,屋子也有空着的,再添一员也未为不可。”
  怀恩迟疑了下,“主子爷的意思是……”
  皇帝在辇上舒展了下手脚,华盖底下凉风透体而过,他笑了笑,“夏太医向朕保举的那个小宫女,朕看很有潜质,把她搁到储秀宫来和懋嫔就伴儿,只要她够聪明,前头好大的功勋在等着她呢。”
  越想越得意,简直是白送的业绩。将来老姑奶奶明白了他的苦心,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的。
 
 
第31章 (女孩子就是麻烦。)
  ——
  银朱屁股上的伤,因夏太医的诊治,日渐好了起来。三天之后,颐行替她上药时,她不再撕心裂肺惨叫了,大不了“嘶”地抽口气,由头至尾都能忍耐。起先也被打没了精神头儿,人怏怏地不肯开口,等到伤处基本结了痂,她才愿意昂起脑袋,和颐行说上两句话。
  “依您看,我屁股上会不会留疤?”
  颐行正收拾药盒,听她这么说,回头看了一眼,说不会的。
  “真不会吗?我这伤口可大,就怕掉了疤一棱一棱的,像老虎纹。虽说藏在裤子里,万一将来嫁人,女婿瞧见了不好看。”银朱说罢,圆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姑爸,您的太真红玉膏,别忘了给我抹点儿。”
  颐行失笑,“你的屁股比脸还金贵呢,放心吧,早就给你用上了。只是你要使的地方大,一瓶药怕不够,横竖不要紧,今儿能领月例银子了,回头咱们有了钱,找夏太医再买一瓶。红口白牙讨要多丢人的,咱们不能老占人便宜,也得让人捞点儿油水。那夏太医,瞧着挺红,毕竟才八品的衔儿,月俸怕也不怎么高吧。”
  所以大家都不容易,她们在后宫里头服役挨人欺负,夏太医在太医院当差,同僚间未必没有倾轧。要说未入流官员的俸银,应当不比她们高多少,每回有求于人光是张嘴要,人情总有淡泊的一天,只有亲兄弟明算账,许人家一点相应的好处,彼此才能客客气气处得长远。
  银朱说起银子,人也显得精神起来,崴着身子问:“咱们进来都快三个月了,上月没给咱们发,这个月应当领两个月的月钱了吧?一个月一两二,两个月二两四,咱们俩凑在一块儿,能有四两八钱,积攒上半年……够拿这银子贿赂上头,等六宫再提拔大宫女的时候,就把您填上去。”
  银朱总是这样,有好事儿先想着老姑奶奶,反正自己不着急,老姑奶奶出息了,一定会拉她一把。
  颐行倒没急着盘算这笔钱怎么积攒,想起那酱香大肘子,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银朱,你馋不馋?”颐行挨在她床边上问,“你想吃肉吗?就那种酱肉,放在大酱大料汤里翻煮,捞起来晾凉了一切,肉丝儿里还夹着细肥油……”
  银朱终于咽了口唾沫,被她描绘得馋虫肆虐。想当初在家时候不难吃着的,甚至可说是不稀罕吃的东西,如今都已经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美食,想想这宫廷啊,真是个能让人调整胃口的好地方。
  可是想归想,宫女子的菜色以素居多,偶尔夹两根肉丝儿已经是开荤了,怎么能奢望大口吃肉呢。
  银朱摸了摸脸,“我进来三个月,瘦啦,脸显见的小了一圈,就连这个……”她垂下眼瞧了瞧胸前,“都不累赘了,可见少吃肉还是有好处的。”
  “唉……”颐行叹息,砸吧了两下嘴,“淡出鸟来,我想大鱼大肉胡吃海塞,不知什么时候才有这造化。”
  银朱说:“想辙在皇上面前露脸,您结交了夏太医,还认识了御前太监,再加把劲儿,没准哪天就在西一长街上碰见皇上了。”
  颐行笑了笑,光这么听着,好像皇上就住她们隔壁,一抬脚就能见着似的,其实哪儿那么容易。这种事终究还得靠谋划,她在等待一个时机,机缘到了,没准儿一下子就撞进皇上心坎里去了呢。
  不过眼下最要紧还是领银子,没有银子,在宫里办不成事儿。银朱不能下床,颐行先在他坦里照应她,等安顿完了她,时候也差不多了。
  今儿是初三,内务府在延庆门内发放月银,各处宫人按份领取。颐行拿上自己和银朱的名牌,让银朱且等着,自己便出了门。
  延庆殿在雨花阁东侧,能通过雨花阁东北角小门进入,每年立春时节皇帝在这儿迎春祈福,平时闲置,就作为内务府分发俸银,每季量裁宫女衣裳所用。
  颐行捏着名牌,快步往雨花阁去,半道上遇见早前一道在教习处学规矩的宫人,彼此含笑打个招呼,也就错身而过了。等到了延庆门上,见人已经不多了,她算来得晚的,忙上前排在队伍之末。等列队到了长案前,内府官员隔桌垂眼坐着,一面翻看手上花名册子,一面询问:“哪处当值的?叫什么名字?哪一年进宫的?”
  颐行老老实实呈报上去,“尚颐行和焦银朱,都在尚仪局当值,今年二月里进宫的。”
  内府官员听了,眼皮子仍旧没有掀一下,在花名册上逐行寻找。终于找见两个没打过钩的名字,嘴里喃喃念着:“尚颐行,焦银朱……”一手摸向边上装满银子的托盘,捡了两块碎银出来放在小戥子上这么一称,少了,又拈一块更小的放进来,这回差不多了,往她面前一倒,“二两四钱,收好了。下一个……”
  颐行看着这小小的三块银子,倒有些算不过账来了,犹豫了下才道:“大人,这银子是不是发放错了?咱们二月进宫,三月和四月的都没领……两个人,合该是四两八钱才对。”
  这回内府官员的眼皮子抬起来了,也不和她算这笔账,只道:“没错儿,就是二两四钱,大伙儿都是这么领的。”不耐烦应付她了,又扬声传唤,“下一个。”
  后面的人上来,顺势把她顶到了一旁,颐行站在那里,心里头的沮丧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宫女子太惨了,月例银子本来就不及太监高,结果到了领取的时候还要被盘剥,这么下来还剩多少?自己做宫女,一路走来真是看透了这底层的黑暗,等将来要是有了出头的一天,可得好好整顿整顿这乱象。
  眼下却没法子,再磨也磨不出银子钱来,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于是灰心地转身朝角门上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背后有人叫了声姑娘。
  她纳罕地回头,待看清了来人,忙含笑蹲了个安,“真巧,谙达也来领月银?”
  来人正是那天替她传话的御前太监满福,满福迈着八字步过来,对插着袖子微微呵着腰,说:“正是呢,巧了,进门就瞧见姑娘。姑娘的银子领完了?”
  颐行说是,“这会儿正要回去呢。”
  满福点了点头,“我才从养心殿来……姑娘要是有空,借一步说话?”
  御前的人有话,那必定是要紧话,就算没空也得有空。
  颐行忙道:“今儿尚仪局容我们出来领月例银子,晚点儿回去也没什么。”边说边移到个背人的地方,“谙达有什么示下,只管说吧,我听着呐。”
  满福讪讪笑了笑,“我可不敢称示下,姑娘太客气了。找姑娘说话,是因着昨儿的事,昨儿万岁爷请平安脉,还是夏太医伺候的,当时我就在边上站着呢,听得真真的,夏太医和万岁爷提起了您。您猜怎么着,万岁爷果然想起您来,说‘就是万寿宴上,浇了和妃一身汤的那个?’,您瞧,你算是在万岁爷跟前露脸啦。”
  可这种露脸,听上去怎么怪别扭的呢。
  颐行有点惭愧,并没有受皇上垂询的欣喜,无措地摸了摸耳上坠子说:“我出的洋相,全叫皇上看见了,多丢人呐。”不过夏太医是真的仗义,那天她的托付,他居然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
  满福只管开解她,“这有什么的,怨还是怨和妃的猫,和姑娘有什么相干。不过您和夏太医的交情,八成挺深吧?夏太医在皇上跟前不住地夸赞您,说尚家老姑奶奶人长得漂亮,心眼儿也好,还知进退懂分寸,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那手女红,绣的花鸟鱼虫,个个像真的一样。”
  颐行半张着嘴,听得发怔,“夏太医是这么夸我的?”
  满福说是啊,言罢理所当然地一笑,“您是尚家出身,尚家那样门庭,出来的小姐必定无可挑剔。万岁爷听了,对姑娘也有些好奇,只是忌讳前头皇后的事儿,不好轻易传召姑娘。不过万岁爷说了句话,说姑娘这样人才,窝在尚仪局里埋没了。”
  颐行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赧然道:“我算什么人才,是夏太医缪赞了。不过皇上倒听夏太医的举荐,真叫人意想不到。”
  满福龇牙笑道:“这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我不是和您说过吗,夏太医是万岁爷跟前红太医,万岁爷一向最信得过他的医术。夏太医为人审慎,也从来不爱议论后宫事,这回和万岁爷提起您,万岁爷觉得新鲜,自然也对姑娘另眼相看。”
  幸事从天而降,像个天大的烙饼一样,砸得颐行有点发懵。待回过神来,又觉得满福的作法令人不解。
  “您是御前的人,万岁爷说过什么话,您怎么愿意告诉我呢。”
  “那自然是下注呀。”满福毫不讳言,“不瞒您说,咱们做太监的,最爱琢磨主子心思,也爱在后宫娘娘里找最有出息的那位倚仗。姑娘您是尚家人,虽说家里坏了事儿,不像早前了,但您家的风水还在,保不定有翻身的机会呢。我这会儿和姑娘交交心,往后姑娘要是升发了,也栽培栽培我,就尽够了。不过有一说一,姑娘您最该谢的是夏太医,人家可为了您,说得唾沫都快干了,又说您如何好,又说您如何不易。依着我常年在御前的见识,万岁爷算是听进去了,接下来姑娘只要瞧准机会使把劲儿,制造个和万岁爷的偶遇,万岁爷一上心,这事儿可就成了。”
  颐行还晕乎着,脑子里只剩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这夏太医帮人帮到底,真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早前她顺嘴一提,虽然觉得这是最快速的手段,但可行性并不高,她实在也没抱太大希望。结果夏太医如此靠谱,居然成了……成了之后应当怎么办呢,她一时却又有些彷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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