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飒痴痴看着她的背影,有滋有味地摸着下巴颏,摸多了,仿佛那地方能生出胡髭来。
他的徒弟眼看师傅这样,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在那面银盘里寻找善常在的绿头牌,找见了,指了指道:“师傅,这儿呐。”
原以为他会把牌子挑出来,谁知徐飒的手指头拐了个弯儿,把和妃的牌子掂在手里,搁在了风水最旺的那块地方。
小徒弟不明白,问为什么呀,徐飒剔了剔牙花儿,“女人再好,能有现银子好?拿双鞋垫子贿赂我,不开眼,且排在后头吧。”说着搬起银盘顶在脑门上,迈着碎步,一路往东暖阁去了。
屋里才掌灯,天光还有残余,皇帝坐在南炕上,半边身子披挂着斜阳。
怀恩在一旁伺候进膳,见徐飒顶着牌子进来,轻声道:“主子爷,膳牌到了。”
皇帝迟迟抬起目光,进晚膳时候一向有两拨牌子,宗室王公奏事是红头牌,后宫妃嫔侍寝是绿头牌。这两种牌子统称膳牌,后者是皇帝极不乐意见的,但这也是作为帝王必要受理的政务。
当然皇帝有权叫“去”,怀恩本以为今天又是如此,却不想皇帝懒懒调过了视线,居然很赏脸地在银盘上扫视了一圈。
徐飒顿时来了精神,腰背挺得更直了,把牌子送到皇帝眼睛底下。
皇帝抬起手,那纤长洁白的手指从一面又一面写着位分名号的木牌上经过,最后停在了贵人的牌子上。
拈起来,再将牌子扣回去,他的御膳还没吃完,翻完了牌子,继续慢条斯理进他的樱桃糕。
徐飒呵了呵腰,顶着银盘却行退出来,出门就遇见明海打听,“今儿翻了没有?”
徐飒点了点头,“贵人。”说完将银盘交给徒弟,快步上后头围房去,站在门前扫袖打了个千儿,“储秀宫贵人,侍寝。”
贵人一愣,从人堆儿里站了起来,似乎不大相信,看了看身边的宫女。
宫女喜形于色,握住贵人的手蹲安,“主儿大喜。”
至于旁的没被翻中的嫔妃们,则是一脸失落的模样,还是裕贵妃最有大将之风,笑着冲贵人点了点头,只说:“好好伺候皇上。”
贵人说是,到这会儿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进宫有两年了,恩宠一直稀松,在花团锦簇之中又是个不起眼的,今儿忽然被点了卯,实则有好些人恨妒参半。
善常在是最不知遮掩的,她跺了跺脚,脸上尽是不甘。晋位有两个月了,皇上都没正眼瞧过她一眼,她不明白,是自己家世不好,还是自己不够会打扮?不都说男人馋嘴猫似的吗,天底下哪有提拔完了,干放着小老婆闲看的人!
康嫔惯会做好人,笑着安抚她,“没事儿,今儿不成还有明儿呢,万岁爷早晚会想起你的。”
善常在赌气嘟囔:“我怕是要成为六宫的笑柄了。”
和妃嗤笑了声,瞥一眼贵妃离开的背影,阴阳怪气道:“那不至于,想当初咱们贵妃娘娘,进宫半年才侍了一回寝,如今还不是宠冠六宫?这叫大器晚成,你呀,且等着吧,好日子在后头呢。”说罢抚了抚鬓边绒花,带着丫头一摇三晃迈出了门槛。
永常在被降了等次,每日的点卯也还是得来,她怅然把手搭在宫女的小臂上,小声说:“万岁爷有程子没翻牌子了,这回侍寝,贵人指定能怀个龙种。”
这么一说,还没走的人愈发酸了,穆嫔掖了掖鼻子道:“想是储秀宫的风水好,懋嫔还怀着身子呢,又轮着了贵人。这要是遇喜,内务府该派几个收身嬷嬷常驻储秀宫才是,也免得来回奔走,多费脚力。”
反正这种酸话,有幸被选中侍寝的人都得听一遍,一时人都散尽了,只剩贵人和贴身的宫女留在围房里,长远不侍寝的人,依稀记得该挪到燕喜堂等着,便提起袍裾迈出了围房。
结果刚踏上廊庑,就见御前伺候的满福迎面行来,到了近前堆着笑打了个千儿,说:“主儿万安,万岁爷有口谕,请主儿过东暖阁说话。”
贵人有些惶惶的,在她印象中万岁爷不是个乐意找嫔妃聊闲篇的人。这回翻了牌子,不是直去寝室等着,却让上东暖阁叙话,这对她来说不知是好还是坏。
倘或往好了想,指不定万岁爷愿意和她交交心,自己不再是用来打发无聊,传宗接代的工具;要是往坏了想……没准儿今天的翻牌子只是空欢喜一场。万岁爷不打算临幸,只想用她堵堵别人的嘴,没的叫人说万岁爷懒政,不想生儿子,不为大英万年基业着想。
第30章 (白送的业绩。)
“依你看,万岁爷要同我说什么?”贵人一步步走向东暖阁,越想越觉得悬心,便扭过头问满福,“你们常在主子跟前伺候,这两天没什么闹心事儿吧?前朝……我们家……”
嫔妃最怕的,就是娘家出纰漏。宫里后妃们的阿玛兄弟,几乎无一不为朝廷效力,像前头尚皇后,就是因为受了家里的牵连,才给废到外八庙去的。
贵人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胆儿小,也不出挑。事儿要是往那上头想,难免越想越害怕,到最后几乎把自己给吓着了。
满福见她那模样,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小主儿别慌,主子找您说话,未必不是叙叙家常。前朝的事儿,我们做奴才的不好妄议,不过这程子并没听见您家里有什么消息。”说着一笑,“您知道的,在朝为官,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您只管进去吧,主子爷这么温和的人,传您是您的体面,您怎么倒怕呢。”
贵人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心里也就安定下来。迈进前殿后整了整仪容,站在东暖阁门前停住步子叫了声万岁爷,“奴才图佳氏,求见。”
里头皇帝的声气儿依旧温暖平和,道一声进来,门上站班的宫女向一旁掀起了门帘。
贵人吸了口气,迈进这精巧的次间,见皇帝穿一身月白云龙暗花袍子,腰间随意扣了条玉带,正站在案前翻看匣子里的奏折。书案上的料丝灯洒下柔和的光,皇帝人在其间,微微一回头,便有种家常式的温暖。
要说万岁爷其人,莫说后宫诸多的嫔妃们,就连如今统领六宫的裕贵妃,恐怕也看不透他。
说他严厉,他分明是这世上最和善的人,对待谁都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仿佛和每个人都有过一段情。但要说他随和,其实也不是,他有人君之威,是高山是君父,是所有人赖以仰息的天。
这样的男人,总给人一种欲亲近,亲近不得的距离感。然而你见了他,又控制不住生出一种孺慕之情来,大概因为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引得人飞蛾扑火,也是人之常情吧。
“奴才图佳氏,给万岁爷请安。”贵人敛神,抬手向上蹲了个安。金砖地面上朦胧倒映出颀长的身影,很随意地应了声“起喀”,甚至赐了她座。
皇帝还站着呢,贵人哪里敢坐,便站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皇帝提起了笔,忙道:“奴才伺候主子爷笔墨。”
皇帝唔了声,淡淡一笑道不必,“有句御批要改一改,用不着研墨。“顿了顿又道,“朕近来政务冗杂,顾不上后宫,今儿翻你牌子,才想起懋嫔来,她怀有身孕,朕也没空去瞧她,她近来怎么样?好不好?”
皇上是位温情的天子,他对后宫嫔妃们没有突出的好,但时不时也会关切一下。懋嫔如今因为有孕,已经不需再在围房里候着了,皇帝因贵人和她同住一宫,顺便向贵人打听,也不是多突兀的事儿。
贵人掖着手,仔细思量了下,“奴才早前每日都要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看着气色一向很好,只是偶尔孕吐,拿酸梅子压一压,便也缓解了。这程子倒和以前不大一样,说是人犯懒,想是月份渐渐大了,身子不便,咱们虽一个宫里住着,不得懋嫔娘娘召见,也不好随意登门请安。”
皇帝听了慢慢点头,“懋嫔这人旁的倒还不错,只是脾气急躁,你们随她而居,难免要受些委屈。”
一位帝王,能说这样体贴的话,纵是句空话,也叫人心头温暖。
贵人的唇角微微捺了下,可见平时没少吃懋嫔的亏,可她也不忙着诉苦,反而为永常在说了两句话。
“上回主子万寿节大宴上,永常在因和妃娘娘那只猫,被贵妃娘娘降了等次,原以为最坏不过如此了,没想到懋嫔娘娘在储秀宫大闹了一通,说永常在是她宫里的人,丢了她的脸,要上请贵妃娘娘,把她遣到别的宫去。永常在年纪小,没经过事儿,吓得直哭,在懋嫔娘娘跟前磕头谢罪,脑门上撞出那么大个包来,奴才瞧着,实在心酸得很。不过懋嫔娘娘想是有她的用意吧,永常在糊涂,是该好好长点记性才好,这么吓一吓,往后行事自然更熨帖些。只是……我想着娘娘毕竟身怀龙种,气性太大对龙种不好。再说有孕在身的人忌讳打打杀杀,上次那个叫樱桃的小宫女因不留神撞了懋嫔娘娘一下,就被打得皮开肉烂,最后竟打死了。这种事儿到底不好,一条人命呢,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肚子里的龙种积点德。”
贵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如光影移过窗屉子,透出瞬息万变的况味来。
其实何尝不知道,在皇上面前应该收敛些,毕竟懋嫔怀着龙种,人家如今是后宫顶金贵的人儿呢。可好些不满,好些苦楚,一旦破了口子,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堵也堵不住。
自己是个惯会做小伏低的,在储秀宫立足也不易,更别说永常在了。年轻孩子品性单纯,受了懋嫔不知多少的气。像永常在当初封贵人时候,上头照例有赏赐,那些赏赐为了疏通,大部分都孝敬懋嫔了,确实换来了一时的太平。后来永常在不得宠,除了逢年过节大家都有的恩赏,再也没有别的进项,懋嫔那头没东西贿赂了,人家就不给好脸子,横眼来竖眼去的,全靠永常在心大,才凑合到今儿。
后宫妃嫔都是官宦人家姑娘,纵使娘家门庭不显赫,自小也捧凤凰一样养到这么大。到了年纪,送进宫去,被高了一级的嫔当孙子一样欺负,倘或家里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可世上就有这么没天理的事儿,恶人格外的好运,竟怀上了龙种。将来孩子落地,要是位阿哥,少不得母凭子贵再晋上一等,到时候她们这些低位的嫔妃,在储秀宫的日子恐怕更难熬了……竟是不敢想,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皇帝听了她的话,半晌未语,慢慢在案前踱步,隔了一会儿方问:“懋嫔多久请一次平安脉?”
贵人想了想道:“储秀宫不常请平安脉,懋嫔娘娘不信那些个,说自己身底子好,不愿意闻药味儿,也忌惮太医给各宫看病,万一带了病气,反倒传进储秀宫来。”
皇帝一哂,“可见她并不关心孩子的长势。”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贵人斟酌了下道,“懋嫔娘娘的意思是横竖龙胎在肚子里,不论男女好坏都得生出来。反正如今吃得下睡得香,犯不着召太医,宁愿自己关起门来好好养着,说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皇帝牵了下唇角,曼声道:“看来朕是太过疏于关照后宫了,等明儿处置完了政务,朕亲自去瞧瞧她。人总在储秀宫困着不是办法,也该活动活动才好。”
贵人道是,“奴才回去,就把这个好信儿转达懋嫔娘娘。”
才说完,隔着门帘听见外头太监叫了声“回事”。皇帝回头望,怀恩从门上进来,虾着腰说:“回禀万岁爷,军机值房收到一封金川战事的战报,请万岁爷过去瞧瞧。”
皇帝哦了声,打算移步出去,忽然想起什么重又站住了脚,在贵人殷殷期盼的目光里回身道:“金川战事吃紧,朕要上军机值房,不知道多早晚回来。你别等了,让他们打发人送你回去吧。”说罢一提袍子,迈出了东暖阁。
贵人有些痴傻了,站在那里直愣神,直到跟前宫女进去搀扶她,她才醒过味儿来,“你看,这一说话,把侍寝都给说丢了……翠喜,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翠喜能怎么说呢,只好宽解她,“万岁爷是怕议政时候太长,让您白等一场,倒不如早早儿歇下……主儿,咱们回去吧。”
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反正养心殿是不容她留下了。
满福挑来了一盏羊角灯,呵着腰道:“奴才送小主回储秀宫,小主儿请吧。”
于是贵人主仆跟着那盏灯笼的指引,走在望不见尽头的夹道里。仰头看看,天上一线新月细得弦丝一样,迷迷滂滂挂在东方,和她现在茫然的心境很相像。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储秀宫的,但一脚迈进宫门,就见懋嫔屋里的大宫女如意从廊庑底下走过。见她回来,有些意外,很快便转进宫门内通传了懋嫔。
贵人叹了口气,知道少不得还得应付懋嫔,眼下先向满福道了谢,说句有劳公公了。
满福垂袖打了个千儿,“小主儿早些歇着吧,奴才告退了。”说罢退出了储秀门。
在这宫里生存,孬一点儿的真没有出头之日,贵人唏嘘着,和翠喜相携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就见懋嫔挺着肚子从殿门上出来,大夜里的还没卸妆,把子头上珊瑚穗子摇摆,捏着嗓子哟了声,“这是怎么话说的,不是翻牌子了吗,怎么才这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贵人觉得丧气,面上却不能做出来,只好堆了笑脸子道:“军机处忽然来了急报,万岁爷赶过去处置了,今儿不知忙到什么时候,我在养心殿等着也是空等,就让我先回来了。”
懋嫔听罢,忽然勾起些往日的回忆来,这种事儿自己好像也曾经历过,原本还想调侃贵人几句的,这会儿却没了兴致,摆手说算了,“想是你没造化。时候不早了,回你屋里去吧。”一面扭头吩咐宫女,“把门关上吧。”
可是贵人却站着没动,什么叫没造化,是啊,全后宫就数她懋嫔最有造化,得了个龙子,人五人六都快横着走了。
多想痛快骂她几句,出了这些年的鸟气啊,可是不能够,人家怀着免死金牌呢,非但现在骂不得,往后的年月都得继续忍着她。
懋嫔见她不挪动,这模样倒像要生反骨,便道:“怎么了,给钉在这儿了?”
贵人气血上涌,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来,重又堆起了笑脸道:“才刚我临走,听万岁爷说明儿得闲要来瞧您来着。我给您递个话,好先预备起来,不至于万岁爷驾临,一时慌了手脚。”
懋嫔本来因她梗脖子的样子要发作,但一听皇帝要来,那份喜兴立时就把心里窝的火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