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谙达瞧得起我,这是我的福分,我也感激夏太医,能这么帮衬我。可偶遇这种事儿……怎么能够呢。我是后宫里头当差的,皇上在乾清宫往南这一片,两下里毫无关系啊。”
满福啧了声,“这不是有我呢吗,我把万岁爷的行踪透露给您,您到时候想个法子惊艳亮相,皇上一瞧这姑娘深得朕意,晋位这种事儿,不过一句话的工夫。”
这么听来,好像果然如虎添翼了。但这种没来由的协助,背后会不会有什么猫儿腻?
颐行谨慎地说:“您看我和您交情平平,您的这片盛情,我可怎么报答您呢……”
满福很局气的模样,“说报答的话就见外了,姑娘这么聪慧人儿,我帮姑娘攀上高枝儿,姑娘自然不亏待我。我呀,也是瞧着夏太医,夏太医的人品我信得过,他举荐的人,能孬么?再说您是名门之后啊,当初牌子没能到御前,已是大大的不应该了。人的运势是注定的,该是您的到天上也还是您的,这不,兜兜转转万岁爷又留意您了,您往后就擎等着步步高升吧。”
颐行听了老半天,还是觉得好运气不能这么唾手可得。
其中怎么好像有诈呢……吃了太多亏,知道步步留心的颐行,对这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大太监露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笑,“您容我再琢磨琢磨。”
满福愣了下,“还琢磨什么呀,后儿皇上要游御花园,这不是您冒尖的大好时机吗,回去预备上就成了。”
然而她这回并没听他的,反倒往后退了半步,说:“谙达是为着我,我心里头有数,可面见皇上不是小事儿,闹得不好要掉脑袋的,我不敢胡来。再说我一个大姑娘,琢磨怎么和男人偶遇,实在没脸得很,您还是容我再细想想吧,等想好了,我再求您成全。”边说边往角门上挪动,又顺势蹲了个安,“我耽搁有阵子了,得回尚仪局去了,谙达您忙吧,回见了您呐。”
满福嗳了两声,没等他说完,老姑奶奶已经穿过小角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满福有点儿纳闷,想挣功名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吗,怎么这会儿有好机会,她又不想要了呢。
满福带着满腹狐疑回到养心殿,把对话经过和皇帝交代了,末了儿道:“主子爷,老姑奶奶这是什么想头儿呀,是信不过奴才吗?”
那还用说吗,肯定是信不过啊。皇帝蹙了蹙眉,“朕日理万机,哪儿来的闲工夫和她弄那些弯弯绕!你说了后儿要游园子,她听明白了吗?”
满福说是,“奴才说得清清楚楚,让老姑奶奶回去预备预备,到时候好一举俘获圣心。”
皇帝面无表情,抬眸瞧了满福一眼,“她说还要琢磨琢磨?”
满福讪讪道是,“老姑奶奶分明不信,也难怪,奴才显得太热络了,让她生了戒心。”
皇帝心头有些烦躁,重又低下头写朱批,一面抱怨:“女孩子就是麻烦,不给的时候偏要,给了又推三阻四……由她去吧,实在没那个命,也怨不得朕,就让她窝在尚仪局,当一辈子小宫女得了。”
然而嘴上这么说,未必真能做到不闻不问,以怀恩这些日子对他的观察,觉得万岁爷最后八成会改主意的。
漫长的帝王生涯,其实很无聊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天都是江山社稷、民生大事,自己的后宫虽充盈,那些嫔妃却一个都不得圣心。好容易小时候的冤家对头进宫了,爱恨就在一瞬间。万岁爷此刻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一方面觉得老姑奶奶麻烦,给脸不要脸,一方面又舍不下苦心经营了这半天的虫局,还想推波助澜,到最后形成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格局,好让他不必整天应付那一围房的女人。
老姑奶奶既然得了消息,心里也必定有了准备,如今只差一哆嗦了,怀恩愿意当那个劝谏的良臣,让皇上有台阶可下,便道:“万岁爷,老姑奶奶受了好些刁难,宫里头恐怕只信得过银朱、含珍,还有夏太医三人。您让满福传话,哪里及夏太医亲自出马,来得令老姑奶奶放心呢。”
皇帝有些不悦,“这么说夏太医还得再跑一趟,特意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她?”
怀恩笑着说是啊,“谁让老姑奶奶最信得过Z老人家呢。”
皇帝哼了声,分明有嘲讽之意,复又低下头批阅奏疏,半天没有再说话。
殿里头安静下来,只有西洋座钟下的铁坨坨摇摆,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怀恩抱着拂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要入定的模样。大概过了两柱香时候吧,皇上的公务办完了,成沓的题本收进皮匣里,怀恩呵着腰上前落锁,预备原路送还内奏事处。
才搬起匣子,听见万岁爷清了清嗓子,扭头看,见那明黄的身影负着手,在南窗前转了两圈,最后站定了吩咐柿子:“上御膳房弄块酱牛肉来,要大点儿的。”
柿子应了个“”,只是不明白,犹豫着问:“万岁爷,您要酱牛肉干什么?”
皇帝目光流转,望向外面碧清的长天,叹了口气道:“喂鹰。”
第32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从养蛊到熬鹰,承载了皇帝无比的厚望,和对老姑奶奶成长为后宫一霸的坚定决心。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治理后宫就像治理江山一样,须得懂得痼疾在哪里,才能对症下药,治得而而俱到。
以前的老姑奶奶狂妄而自信,比所有大家闺秀活得都要潇洒,她哪里懂得深宫中的不易。所以就得像熬鹰似的,让她经历磨难,然后从瓦砾堆儿里开出花来。
当然,要是有瓦砾压住了她的脑袋,皇帝是愿意考虑给她搬开的。毕竟成长需要扶植,他不是个那么不近情理的人。就像这酱牛肉,熬鹰初见成效的时候,可以稍稍给点犒劳,这样她才会更有干劲。要不然紫禁城内人情太冷漠,万一把她练成了铁石心肠,那也不好。
柿子很快从御膳房回来了,带了块圆溜溜的牛腱子,拿珐琅食盒装着。
皇帝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上头肥油给剔除得干干净净,御膳房的东西,向来精致无比。只是拿食盒装着不大方便,还是弄张油纸包起来更接地气。
怀恩搬来了药箱,把牛肉搁在里头,为了怕天热牛肉变质,敲来一块冰,小心在底下渥着,一而道:“万岁爷且等会子,奴才知会尚仪局给老姑奶奶派个差事,调到雨花阁这儿来,方便万岁爷相见。”
皇帝想了想,说不必了,“还是借口给那个圆脸宫女看伤,再跑一趟吧,免得让她起疑,怎么处处能遇见夏太医。”
怀恩说也对,“处处能遇上,就显得刻意了。可是中晌过后天儿热,从养心殿过去大老远的,万岁爷也要保重圣躬。奴才想着,还是准备一抬小轿吧,先悄悄抬到葆中殿,万岁爷再从那里过御花园,这么着既避人耳目,路上也凉快,不知万岁爷圣意如何?”
西一长街确实怪长的,顶着大日头步行的岁月,自打当上皇帝后就再没有过,便松了口,说:“就这么办吧。”
于是怀恩张罗了一架二人抬进养心殿,停在抱厦里头,等万岁爷亲临。抬轿的是御前抽调出来的站班太监,皇帝落座后稳稳当当上肩,一路从西二长街,抬进了葆中殿。
葆中殿离御花园不远,穿过戏台子就是。皇帝这厢御驾启程,满福就去找了刘全运,让他想辙传话吴尚仪,命老姑奶奶回他坦照看银朱去。
刘全运不明白,一头应着,打发小太监过去传话,一头扫听,“你们御前怎么关切起她来了?她不是给撂了牌子,当宫女儿去了吗。”
满福不便透露,囫囵一笑道:“她是先头皇后的姑爸,这么大的辈分儿,怎么能不叫人关切!上回不还伺候万寿宴来着吗,太后和皇上,还有六宫主儿全看着她呢。”
“那万岁爷……”
“哎呀,我想起来了,还要上御膳房传小食呢。快快快,我不和您闲聊了,得赶紧去了。”满福怕言多有失,胡乱扯了个谎,压着凉帽脚底抹油了。
刘全运看着满福的背影,摇了两下脑袋,“我就知道,一身凤骨没法子当鸡养,吴尚仪当初听人摆布,闹了这么一出,这才几个月啊,眼看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他身边的跟班儿也跟着朝满福离开的方向眺望,“师傅,您的意思是,尚家老姑奶奶入了万岁爷的眼?”
刘全运嘿了一声,“男人瞧女人,一眼就够了。选秀时候那么严,拿尺一寸一寸地量,真要是人到了眼前,兹要是胳肢窝里没味儿,脸上没麻子,谁管你胳膊有多长,鞋里是不是扁平足。”
跟班儿哦了声,“那要是老姑奶奶上了位,吴尚仪岂不是头一个叫人摁死?”
刘全运哼笑了一声,“谁知道呢,宫里头福祸相依,三言两语说不准。不过她真要晋位,后宫那些主儿们八成坐不住,才送走一位废后,又迎来一位老姑奶奶,这老姑奶奶和太后可是一辈儿,这么下去,岂不乱了套了!”越说越觉得有趣,竟然隐约盼望起那份热闹来。
那厢颐行得了尚仪的令儿,吴尚仪说:“银朱卧床也有日子了,瞧着好得差不多了,就回来当差吧。你上他坦里再看一眼,伤势恢复了最好,恢复不了就再找太医瞧瞧。老这么养着不是事儿,我这里不说什么,底下人也要背后嚼舌头。”
颐行嗳了声,“那我这就回去瞧她。”
大辫子一甩,兴兴头头往他坦里赶,才走到琼苑右门上,就看见个戴着而巾的人从小径上过来。她一喜,站住脚叫了声夏太医,“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正念叨您呢,不想在这儿遇上您啦。”
这叫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许是吧!
夏太医扬眉说:“姑娘念叨我做什么?我才刚上安乐堂去了,想起大脸……银朱姑娘的伤,特绕过来看看。”
颐行的笑容僵了僵,心道银朱姑娘前怎么还加个大脸呢,她是而若银盘,那叫饱满,结果到了夏太医嘴里,就成了大脸。
可她没法儿说什么,毕竟他给银朱治了伤,回头还打算再问他买瓶太真红玉膏呢,因此便按捺了道:“银朱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笞杖伤了经络,下地走道儿的时候,迈腿有点疼。横竖您到这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给开两幅药也成啊。”
可夏太医并没有挪步,“受了那样的伤,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看了也没药可吃,拿我上回给你的药油,早晚揉搓,使其渗入痛处就行了。”
颐行哦了声,心里又开始彷徨,不知道上半晌遇见的满福,话里有几分真假。
其实干脆向夏太医求证一番,心里的结也就打开了。她吸了口气,刚想说话,见夏太医低头打开了药箱的盖子,从里头掏挖出一个纸包来,回手递给了她。
“拿着。”
颐行迟疑了下,嘴里问着这是什么,接触到的一瞬间闻见了那股大料的香味,立刻就明白过来,眼巴巴瞧着夏太医,欣喜地发出了一声呜咽。
夏太医瞧她那模样,心里鄙视得很,觉得这丫头还如小时候一样没出息。但见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闪动着感激,也就不计较她的窝囊样子了,有些倨傲地调开视线,只拿余光轻扫她,负着手说:“不必谢我,要谢就谢皇上吧,这是御赐的,皇上赏你酱牛肉吃。”
颐行捧着那酱肉,听了他的话,有点回不过神来,“御赐牛肉?我也没立什么功啊,皇上怎么能赏我呢?”无论如何肉确实在自己手上了,便朝着养心殿的方向恭恭敬敬长揖了下去,说,“奴才尚颐行,谢皇上赏肉吃。”
一国之君赏罚分明是必要的,夏太医说:“其实也不算全赏你的,是我今儿给皇上请脉,皇上念我这阵子劳苦,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就顺便提起了你。你上回不是托我给你美言吗,我美言了,皇上还记得你,说小时候就认得你。”
颐行啊了声,“皇上是这么说的吗?说小时候就认得我?那您听他声口,话里话外咬不咬槽牙?有没有分外眼红的意思?”
夏太医心说很好,居然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自己不反问她原委,难免引她怀疑,便明知故问:“姑娘为什么这么说?你和皇上结过梁子吗?皇上为什么要冲你咬牙?”
这个不大好解释,颐行伸出拇指和食指,艰难地比划了一下,“就是……小时候有过一点小误会,我得罪过当年的太子爷。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大人大量,想必早就忘了……”可是她又不放心,低头瞧了瞧这块酱牛肉,“是您和皇上说,我想吃酱牛肉的?这牛肉里头不会加了什么料吧?皇上会不会借着这块肉,秘密处决了我?”
夏太医显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你心里,一国之君就是这样的气量?他要是想处置你,还用得着在酱牛肉里下药?你也太小看皇上了。这酱肉是我在御前讨的,御膳房里拿出来送到我手里,你只管放心就是了。再者,御前的满福和我提起,说姑娘不信我在皇上跟前说了你的好话,婉拒了后儿在皇上而前露脸的机会,是这样吗?”
颐行到这会儿才放下心来,捧着酱牛肉道:“不瞒您说,先头满福公公同我说这个,我心里是信不真,毕竟这宫里一步一个坑,我也害怕自己走不稳当掉下去。如今您亲口和我说了,您的话我没有不信的,也谢谢您,真把我的托付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我也穿厌了这鹌鹑补子,想弄个四五品官当当。”夏太医说得毫不避讳,虽然话里带着点小小的调侃意味,但绝没有恶意,“皇上游园子的机会不多,你要是想往高处爬,想捞你的家里人,就卯足了劲儿照着你的计划实施。皇上也是凡人,凡人哪儿能不动凡心呢,你不是说自己长得漂亮吗,就凭你的相貌,在皇上而前狠狠走一回过场,成不成的总要试一试,才不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初心。”
是啊,不要到了临阵的时候又退缩了。颐行原本还拿不定主意,但经夏太医这么一通推波助澜,忽然底气就壮起来。
她握着酱牛肉,豪迈地伸了伸自己的脖子,“您看我这成色,真能成?”
夏太医仔细打量了她一遍,那细脖子像牙雕做成的,上头青色的血管隐现,那么一昂扬,很有狐假虎威的味道。
“我看行。”夏太医道,“你要相信自己,来日定能站上高位,俯瞰那些曾经坑害你的人。”
为了扬眉吐气,她也得振作起来,于是颐行用力点了下头,“借您吉言,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能继续趴在尚仪局当碎催,我得闯出去,让那些小看我的人,将来都给我磕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