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作镇定的副作用是,脑子容易单线程工作,只能一次性做一件事。
她把他挂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廖宋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事的性质就相当于,对着伤患……
动手?
搁在以前,她完全无法想象,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事是她做得出来的。
可是廖宋感觉不会有错,刚才那气氛要是不打断,他绝对会继续做到底。
裴云阙做事一向不怎么考虑后果。
他是凭着直觉过活的人,世间常用的那套规则在他那里自动失效。
比如说谁都可以盼着裴家倒,受着裴家庇荫的人不能,这无异于把自己的路走绝。他们分开的这些时日里,廖宋偶尔会想起这个事,想一次心里颤一次。
裴云阙要裴家倾覆,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他大概就这么想的。他不管未来的路,只是要为父母扳回这一城,这样近乎决绝疯狂的人。
廖宋盯着他的侧脸出神。
红印子渐渐明显了起来,他皮肤本来就白,按理说红了不稀奇。
可关键是基础伤也很明显,这印子还能脱颖而出,这就让廖宋有些慌了。
裴云阙缓缓站直。
……虽然很不合时宜。
也有点缺德。
但是他转过脸来的时候,廖宋第一时间的想法不是愧疚、慌乱、无措之类的。
她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复杂的无语。
为什么有人的脸可以打翻了颜料盘,还这么好看。
廖宋在心底轻叹了口气,开口打破了僵局:“对不起。你……家里有药箱没?要带点药回去吗?”
裴云阙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扯着薄唇很轻地笑了笑:“没家。”
廖宋飞快地闭了闭眼。
长大也不见得有多好。她现在真是,刻薄了太多也迟钝了太多。
廖宋睁开眼,语气也柔和了下来:“我是说,你住的地方。你现在的住处。”
裴云阙:“还没租到。换着酒店住。”
廖宋蹙了蹙眉:“哪片换着住?”
裴云阙安静了几秒,淡声道:“八里桥。”
廖宋以为自己听错了,哈了一声。
那地界基本是S市最乱的片区之一,每次文明城市评选前,都是市里的头痛顽疾。那里根本不可能有太像样的酒店。
也是一瞬间,她想到什么:“你这个伤怎么弄的?”
裴云阙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眉心微皱了皱,下意识的抵触。但还是很快回答了。
“发生了点冲突。帮人忙。”
这个他没骗人,Ethan去八里桥的临时住处找他,在楼下小巷里跟七八个混混杠上了,Ethan是典型的人菜瘾大,性格热血上头时谁也拦不住,如果不是他帮倒忙,裴云阙也不至于挂彩挂成这样。
廖宋受不了这么弱智的理由,可也只能叹了口气:“……晚饭呢,吃了没。”
裴云阙摇头。
廖宋指了下透明餐柜,里面放着他瞧不起的泡面集合。
“只有这个,吃吗?”
裴云阙点头。
坦白说,廖宋做空气他也照样点头。能留下来就不错了。
廖宋本来想下个他最讨厌的香菇炖鸡,但瞥了眼男人坐在沙发角落的单薄背影,还是改了主意,拿了包最大众的红烧牛肉面。
煮面的时候,她另起个锅煎了太阳蛋,三片午餐肉,洗了点青菜切了番茄丢下去,在冒着热气的圆锅里搅拌了几下,不到十分钟就好了。
间歇时,廖宋还回了员工小凌的一则询问信息,他最近在熬夜做一个75岁病人的复建方案。
廖宋把面放到茶几上:“吃吧。”
裴云阙抬起黑眸看她,眼睛好像覆了一层水膜,亮而湿润,乖又脆弱。
刚才强吻的时候可没这么可怜。
廖宋现在已经没那么好骗了,她成熟了。
于是她道:“嫌不合口味就出去吃吧。我这只有这个。”
裴云阙摇了摇头,目光移开,盯着玻璃桌面,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似的,很轻地笑了笑。
他拿起筷子,在茶几上对齐,淡淡道:“有就很好了,挑什么。”
廖宋本来想怼他两句,以前挑成那样的也不知道是谁。但真的说出口还是有顾虑。
本来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看来,他在那边也不定过成什么样呢。再者,这种怀旧回忆的话,在他们之间还是少说为妙。
听说人老了的标志之一,就是开始频繁地回忆过去。
可廖宋不觉得二十七有多老,二十五的人更是还握着无限未来。
他们想要朝前走,朝前看,就不能轻易地停在原地打转,好想企图留住一些……无法折返的画面。
廖宋有几秒没说话,低头摁手机屏幕,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小凌,才抬头说:“吃吧。”
裴云阙吃饭很安静,几乎没什么声音,因为脸上有伤口,也不能做大动作牵动,速度也比较慢。
廖宋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大拇指不停上下滑着首页,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东西。
她偷偷地拿余光看了他几次。
他肩线宽而薄,可转折处的线条依然流畅漂亮。那件衬衫做工质地都很一般,从廖宋这个角度看过去,微微拱起的背脊线条很清晰,袖口也挽到了小臂的位置,些许突出的青筋与肌肉线条暗蓄着力量。
裴云阙忽然停下了动作,头都没抬:“你别看我。”
廖宋脸瞬间涨红,耳根也红,眼睛瞪圆:“我……我没看。”
裴云阙抬眸望她,有些无奈:“我们中间,就算再放一百个人,你看我一眼,我也能感觉到。”
廖宋胸口都起伏得有些急:“……怎么可能!我是在——”
裴云阙:“我是说我。”
裴云阙低头,夹起番茄咬了口,看不清他神态表情,声线有些低:“我也不想,我没办法。”
那么多课程,major和minor同时赶着上,拖着没痊愈的身体每次熬大夜的时候,他都会幻想她在看他。
她看着他,所以不能活得太歪了。
好像从第一面见她开始,他就纵身跃入了一丛火。
他在忍受着灼烧的同时,也感觉宇宙放了些什么东西进来。构成他,完满他。
廖宋能感觉到。他在一寸寸地无声压垮她的防线。
她脖颈上的筋一跳一跳,最终赶在他开口前哑声道:“快吃吧,很晚了。”
裴云阙吃了口面,她只看得清他发旋,然后听见他说。
“我很想你。”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在这方密闭安静的空间里,一出口就被空气稀释掉了似的。
廖宋坐在那没动,看到他低着头,黑发遮住了他眼睛,有一滴什么直直砸在玻璃茶几上。
那是她亲自选的桌子,透明的、结实的玻璃。
那一滴水像碎裂的冰面。
裴云阙说:“廖宋,我想你。”
第78章 【七十八】
廖宋有时觉得,自己并不完全活在现实的时间线中。
现实经常被拉得太过漫长。她是活在一些值得的瞬间,然后在剩下的时光里,期望类似的时刻再降临,以此来抵挡所有的苦。
她记得的两个瞬间,都跟深夜有关。
一个是在山中别墅,她偶尔留在那里过夜,推着人到阳台上,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抬头看着墨一样深的夜,星点清晰而明亮。廖宋只要想起它们的光是穿过了上百万年才到达她眼睛,心里就会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她跟身旁的人说,宇宙很浪漫。他则会低笑一声,说它知道个屁啊。廖宋也不恼,笑吟吟地说,就是它无知无觉才浪漫啊。有一天我也会消失,飘到哪里是哪里,星光只要在,就能照我。
一个是在她那时候租的小窝,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闪电划过夜空的时候,她会有种被包裹起来的错觉。他喜欢不吭声地做些小事,给她剪个指甲,拿毛巾把她懒得擦的发拢到半干,诸如此类的。也会索取些报酬,借毛巾把她拉近些,低头忽然轻啄吻她一下,两下,到第三下廖宋会笑着躲开,被他拉回来深吻探入。
这些瞬间,都跟他有关。
所以廖宋清醒的时候,并不常常去回想。
只有偶尔喝多了,才会惯一回自己。
回忆真是恼人的东西,毫无用处,可就像顽疾一样,很难赶走。
廖宋盯着他,钻入她脑海浮现出来的,却有跟几年前重叠的那个人影。
只是那时候,他说什么就直接说了,什么也不顾忌,不像现在,连头也不抬。
廖宋忽然撑膝盖起身,去餐桌旁倒了一杯柠檬水,无声深吸了一口气,才拿水返回,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吃完早点回去休息吧。”
以前毕竟是以前。
搁那时候,于公于私,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一点不对劲都能让她翻来覆去一晚上。
他虽然作了点,但是个很能忍的人,有时候她根本没法从反馈中确定,他做某项恢复训练到底痛苦不痛苦,除了监测数据以外,都快修炼出看微表情的功力了。
那些日子其实远得她都看不见了。她也觉得早八辈子都忘到了脑后。
可他在眼前,廖宋才被拖拽回去,被迫发现,没有一个细节褪了色。
裴云阙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面,走的时候,廖宋拉住了他。
他回头,轻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挑,将期待藏得很好。
廖宋踌躇了一下:“如果没什么事……”
她抬头望进裴云阙眼睛:“我们就尽量,别见了吧。”
裴云阙沉默了很久,点头:“知道了。”
廖宋看向别处,自我说服似得点了点头:“我看你也,也挺好的。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对吧?你的世界,会很广阔——”
她声音越说越小,就这样,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止如此。
裴云阙这样的人,生命力和意志力一样顽强,根本不会缺好人来爱他。
如果那天来了,就算是作为老熟人,她也会为他高兴的。
裴云阙依然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嗯。”
他转身要离开,却在门关上前又折回,虚拦了一把:“廖宋。”
裴云阙神情看起来很认真,甚至有些严肃,廖宋也不自觉挺直了背脊,莫名的紧张。
“你当年给我的话,我送还给你。你很适合继续去读书,我觉得,可能比现在你要做的事更适合。”
廖宋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愣了好几秒,才道:“……噢。”
她眉头微皱,突然笑了笑:“但我首先要活着要赚钱吧——”
顿了几秒,见他还垂眸望着她。廖宋便点了点头,说:“我会考虑的。”
裴云阙凝视了她几秒,也道:“好,晚安。”
直到门彻底关上,廖宋才对着空气轻声说。
晚安。
今晚来接他的是虞琛,虞大少爷刚从酒会上被折磨完退下,又被这位祖宗召唤过来,还是一陌生小区,裴云阙上车以后,虞琛就开始唠叨。
“大哥你真该庆幸,我今天没喝酒,不然你就等着吧。而且我说,这里的路真他妈的—难找诶,你知道我绕了几圈吗天,你不是住国御世纪吗,怎么又跑这了?见客户?还是见那个天才啊?他住这?上次你那个,合伙人Ethan不是说你们最近忙的吃饭都二倍速吗?睡觉都车上睡,真这么夸张啊?哎我看看,黑眼圈多了吗?啧,脸色也不是多难看……就是像被掏空了哈哈哈哈哈哈!”
裴云阙一直闭目养神,也不知道是睡着醒着。
直到虞琛停在红绿灯上,侧头嘲笑他像被掏空的时候,裴云阙才睁眼,瞥了他一秒,虞琛立马收笑缩了回去。
裴云阙把车窗摁下,让夜风灌进来,问虞琛有烟没。
虞琛指了指前面,让他自己在箱里拿,又皱眉看他一眼:“不是吧,你不都戒了吗,上次我去波士顿找你,你还不要——卧槽!”
虞琛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人一个激灵:“刚刚那小区,不是那廖——”
裴云阙依然没搭腔,打火机的火光从他指尖一闪而过,烟雾极细地升起。
他要出差了,三周。
现在看来,廖宋其实一点也没变。
她认准的事,认准的路,就会一股脑地走到底。
只要她认为那是正确的。比如说,跟沈则走下去。
车内光线很暗,裴云阙的侧脸罩在半明半昧的光里,漠然冷淡。他现在的冷脸,比几年前杀伤力更甚。
虞琛踩下油门,小心看了他一眼:“哎,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听说廖宋现在是,有……稳定关系那种。”
裴云阙低头吸了口烟,轻哂一声,声线懒洋洋的:“说点新鲜的。”
虞琛瞪眼:“你知道啊——”
他想到什么,警惕道:“裴云阙,现在可是法治社会,这几年严打,你别想着找人把他做了。”
裴云阙看他一眼,有点无语。
“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虞琛点头:“也是……”
裴云阙:“她也不可能跟坐牢的人在一起。我没那么蠢。”
看他那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虞琛一口老血梗在心头,赶紧转移了话题:“……你直说吧,叫我来接你的,还是差我来做苦力的?你可要想好,盯人家要是被发现,你真的吃不了兜着走。”
裴云阙把一张薄薄的名片甩他怀里:“帮我查下这人。”
虞琛抽空扫了眼:“蒋庐……进康那个副总啊。人脉挺广的,最近不是在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