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赴会——李丁尧
时间:2021-07-04 09:47:44

  沈则瞪圆眼睛看向她。
  成年人的应酬就是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敷衍就可以开启话题,可能百分之八十都是些废话,但最后百分之二十踩在点上就行。
  沈则看准了机会,在前菜过后,准备开口跟副院长聊一会儿,却被人插了足。
  是一晚上都没说一句话的男人。
  沈则现在知道他名字了,裴云阙。
  狠掉下来的天之骄子,裴氏早倒的人尽皆知了,他真瞧不上这人的劲。
  “沈先生。”
  但没想到对方是叫自己,沈则愣了愣,很快惊喜地应了声。
  “您今年贵庚啊?”
  裴云阙的眼神似乎认真,又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淡冷。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准备好好回答,有人却又半路插了足。
  沈则有点无语,怎么有种被彻底无视的错觉。
  “二十九。”
  廖宋顿了顿,平静望进他眼里:“有问题吗?”
 
 
第75章 【七十五】
  本来是极其普通的问话,有来有回,客气疏离,没什么特殊的,可这包厢内的空气分明又因为廖宋冷下去,在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这□□味都闻不出来,也不用混了。
  廖宋抬起眼望向对面,回答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潜台词也清晰:
  关你屁事。
  很多时候,气势上的胜负,就在一呼一吸之间,眼神抬起压下,软是服是不服,硬茬是碰是不碰,有没有畏惧,含不含期待、惶恐……统统藏不住,要再对上些老油条,几秒间就能被人看个透亮。
  好比沈则,试图镇定一些,那份心情却摆在台面上任人观赏。
  廖宋也不藏。她抬眸看裴云阙那一眼,不躲不避。古人讲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她却不仅仅是[别无所求]而已。
  她坐在那里存在感不算强,白皙清冷,垂着眼安安静静,甚至像还在学校读书的人。
  等那双眼睛抬起上目线,跟裴云阙目光对上时,却变得漠然冷淡起来,眼眸深处似乎还跳跃着冰凉的火焰,锐利中含着三分审视。
  是冷了,但也活了。
  倏然间的鲜活。
  盛煜抿了口酒液,将一切收入眼底。
  那感觉就像……
  在漆黑的道路上,突然亮起了火把。
  如果甩脸色能作为一项赛事举办全球比赛,裴云阙勇夺第二铁定就是有黑幕,他只会拿第一。
  但他今天难得没有。
  裴云阙迎上她的目光,好像听不明白一样,勾着唇角很浅地笑了笑,黑眸依然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甚至还微微调整了下坐姿,透出点漫不经心的性感来。
  “成熟,挺好。那您多大?”
  他看向廖宋,问得甚至有几分诚恳,虚心求教似的,度也把握得近乎完美,好像他们是初见,是廖宋单方面对他有意见而已。
  廖宋微眯起眼。
  沈则已经轻拽了拽她衣袖,不着痕迹地轻咳了两声。看廖宋理都没理她,桌上其他人又明显等着看戏,他凑过去低声道:“宋宋,别为了我出头,我没事的。”
  廖宋却像没听到一样,顿了几秒,轻笑道:“不小了,没您年轻有为,该结婚的年纪了。”
  这句话才是彻底把包厢内的氛围推向极寒。
  因为裴云阙唇边的笑意也彻底收起,终于有个副总出来打了原场,说喝酒喝酒,年龄不算什么嘛——
  盛煜在旁边吃得事不关己,优雅又懒然,完全接收不到那副总求救的眼色。
  沉默一会儿,裴云阙伸手拿起酒杯,轻晃了晃,没有要自己喝的意思,当然,更没有要敬任何人的意思。
  “所以,”裴云阙终于看了沈则一眼,目光从他身上滑过,又很快返回廖宋身上,声线听着饶有兴致:“两位准备结婚了?”
  沈则看他感兴趣,脸色也比之前看着有人味,以为世人皆爱有情人,赶紧凑份笑着道:“小宋喜欢孩子,我们到时候可能准备要两个,不能结太晚……我会努力的!”
  沈则握紧拳头,小宇宙要燃烧的样子。
  盛煜闻言都停了动作,扫了沈则一眼。
  沈则完全没感受到任何外界危险信息,还用胳膊肘碰了下廖宋,笑得很向往:“是吧?我想要两个女儿。”
  廖宋敷衍地冲他勾了下唇角:“啊。”
  盛煜喝了口水,从刚才事不关己的状态中暂时出来了,他颇感兴趣地看向裴云阙。
  沈则跟邀功似的想要两个女儿,裴云阙可能只想要他项上人头。
  话题就这么硬生生断了。
  廖宋恢复安静吃了半小时,起身礼貌地说要去趟洗手间。
  她走了五分钟,席上聊得也更开了些,沈则的口头功夫还是很厉害的,副院长还真的感兴趣地问起了他工作相关的问题。但裴云阙拿起外套推开椅子,说有事要离开了,让他们好好享受今天的晚餐,又点了点盛煜的椅子,低声道:“单记我账上。”
  盛煜轻耸了耸肩,低声回问道:“我认识几个搞婚礼的朋友,到时候要不要介绍给沈先生?”
  裴云阙看他几秒,笑了笑:“你可以试试。”
  -
  洗手间里的环境比她家还高端,那股子香味让廖宋头晕。
  她洗了把脸,撑着大理石台,看向镜子里的人。
  今天面色都不是苍白了,是惨白。她来之前还化了个淡妆,用了粉底和口红,现在口红掉光了。
  她必须承认,她不是做生意的料。手上负责的病人只有两个,剩下的时间都用在维持康复中心运转上了,跟在许宸手下干事时真没法比。
  那种内耗空转的感觉,让廖宋觉得自己像是奔跑中的宠物仓鼠。没有尽头,毫无意义地跑啊跑,累了也停不下来。
  廖宋。
  她在心底念起了自己名字,忽然有点陌生。
  成年人廖宋,怎么又失控了。
  席上其实是个好机会,立和医院的高层在,她为了争取明年的合作应该再积极一点的,哪怕只是再刷个脸熟。听说另一家做高端康复的进康已经快走合同了。能跟立和这样级别的私立医院合作,客源也好刷知名度也好,都不是问题。
  但——
  廖宋垂下眸,无声叹了口气。
  过去就过去了,不想那么多了,等会儿再试试吧。
  她转身推门出去,还没跨出去一步,就被人扣住了手臂重新拉了回去。
  那股力道不容置疑,触碰的热度与那股气息廖宋都熟悉到刻骨,也就没第一时间推开。
  于是几秒内,就被人拉进了角落抵在墙角,他只要站在她身前,她就逃不出。
  这洗手间内饰装潢本就是深色为主,男人西装外套与长裤都是深黑,几乎要溶进这方空间。
  或者应该说,他本身就是至纯的黑,吸收所有光和色。
  裴云阙垂眼看着她。
  “好久不见。”
  他说。
  男人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冲天火光也掩在了这句平淡招呼语下。
  廖宋则失笑,笑里有几分寒意:“见什么?我这么[成熟]的,跟您差着辈儿呢,不便打扰,让让。”
  裴云阙没动。
  她推他一把,也没推动。
  廖宋倏地抬起上目线,声线冷硬,逐字逐句语气渐重:“麻烦,让一让。”
  洗手间里现在虽然没人,但随时可能有人进来。
  裴云阙便往后退了一小步,优雅听话。
  与此同时,又抬手,碰了碰她发尾。黑发从他指尖似有若无地滑出。
  廖宋猛然回头,皱眉沉色:“你脑残是吧?”
  裴云阙双手落在西装裤兜里,整个人长身玉立,洗手间昏暗的灯色打在他面上,空间都识相的更添三分寂静。
  “我跟他是差辈了。要真论年纪,我应该叫你声姐姐。以前就没怎么叫过。”
  廖宋再如何大度,也不喜欢听别人拿年纪说事——尤其是面前这人,当即眉头一挑,冷笑道:“那叫呗,现在。”
  裴云阙笑笑,深而高的眉目下睫羽微扇似蝶翅,声线低了两分,懒散性感。
  “姐姐,想跟我做吗?我会努力的。”
 
 
第76章 【七十六】
  盛煜吃到最后甜品时,接到了程风致电话,此时换场的已经换场,纠缠的继续纠缠,整个饭局只剩他一人。那沈则也是够意思,见人家转酒场要带他,激动地甩下一句,让盛煜替他带话廖宋,拎起外套就飞了。
  程风致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他最近在你那吧?”
  盛煜眉峰一挑,笑了笑:“现在不在。”
  程风致:“……不是跟你一起进的餐厅吗?”
  盛煜取下眼镜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山根:“程警官,你都知道何必问我?他们俩大概——”
  “[不小心]撞到了,都没回来。”
  盛煜想了几秒,告诉了程风致一个内幕消息,最后说要不要告诉他,你来决定。
  程风致沉默了一阵,很淡地叹了口气,极深的无奈:“知道了。”
  他收了线,坐在车里,把主驾驶的车位调宽了些,仰头靠在座椅上。
  两个人是又见了。程风致也不知道该不该为他开心。
  这几年,裴云阙极少显露出情绪波动。检查结果是好是坏,治疗是顺利或不顺利,他一概都是那样——那样就是,他显然不是高兴,但也并不太难过。完全,彻底地置身事外。
  他一开始在西海岸治的,医生误诊,说怀疑是骨肉瘤中晚期,让他准备化疗。这个结果意味着拼尽全力,最多争取一个五年生存期。他们的外祖母当年就是手术成功后,因为肺转移走的。裴云阙直接拒绝了,说就算看医生,也要在上学的地方。学校在美东的波士顿,程风致托了自己继父的人情,安排妥当后医疗条件自然不会差,在约到医生前,裴云阙一件不落地去办入学事宜,见advisor问选课相关,作息规律到程风致都觉得不对劲。
  做完活检第二天,裴云阙散步从医院走回住处。程风致中途开车接他,裴云阙说想自己走走。
  那时波士顿正值秋天,最舒服的天气,飘红的枫叶装点整座城,午后的太阳如幻梦照得所有建筑都镀上一层淡淡金光。
  好像只有他是灰的。
  程风致都能看出他膝盖不行,走不了那么远,干脆下车拉住他。
  裴云阙忽然在路口停住脚步。一辆黑色的福特野马正在等红灯,车窗半开着。
  他定定地凝视了一会儿,喉结微动,神色恍惚。
  程风致的目光跟过去,红灯已经变成绿色,他只看得清副驾驶坐了个黑色长发的亚洲女人,片刻之间,发动机的怒吼声后,那辆福特很快启动蹿出了路口。
  程风致能猜到他为什么停下来,转头刚想提醒他,这个不是也不可能是,可裴云阙已经追了过去。
  裴云阙的旧伤其实从来没好全过,自那次车祸以后。即使后来能走了,从头到尾也只有廖宋会去注意他所有细节,好像是刻入她骨血的习惯,仿佛他的一身骨头也长在了她身上。
  医生也提到过,癌变的诱因本来就难以判断,也许跟外界受伤的影响也是息息相关的。
  程风致第三千次对裴越咬牙切齿,一边拔腿追了上去。
  事实上,要追上他拉住他易如反掌,程风致的身体素质总比裴云阙好得多,但那天不知道怎么了,裴云阙那么跌跌撞撞地往前追那辆车,让程风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几十米。
  那条街很美,街边行人也从容优雅。
  触目可及,最狼狈也最形只影单的背影,就他一个。人跑得再快,也追不上时速五十英里的车,何况那天并不堵车,一个转弯,连车的尾气都看不见。
  裴云阙穿过风,穿过道路两旁的树,最后停在了路中间,被来往的司机不耐烦地用喇叭催促着。
  他站在那儿,突然笑了一下。
  程风致站在几米以外,看见那抹笑意,心里忽然替他涌上悲哀。
  裴云阙某些方面其实像极了周元艾,任风浪滔天面上也拿得极稳,让别人习惯去依赖,或者习惯性地觉得,他们能承得住一切命运压下的重担,直到塌下前一秒,也没人知道,这树要倒了。
  爱怎么是这种存在?越往深了越是面目全非,生锈见骨,空荡荡又血淋淋,心脏每一寸都被回忆捏碎,叫嚣着回不去了,要么去死要么自毁吧。这样欺骗你。
  程风致走过去,把他拉回人行道。
  裴云阙跟着他,就剩一具躯壳了一样,靠在建筑外墙上,盯着地面的枫叶看了很久很久,才开了口。
  他说:“哥。”
  程风致猛地抬头看他。这还是第一次。
  裴云阙停顿了几秒,抬头看着澄澈明朗的天际,漂浮的云有复合的颜色,美极了。
  他问:“你说,她正在干什么呢?”
  可其实也不是个问句,裴云阙并没有要等程风致给个答案。他从兜里掏了两颗糖,手难以克制地轻抖着,但很快又控制住,把糖纸剥开,压了一颗在舌尖底下。
  他对死亡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它三番五次地叨扰他,恶作剧似的,裴云阙已经厌烦了。
  他遇到过了一个人活一次,能有的最好的东西。
  剩下的那点遗憾,大概只有不舍得。
  她说过让他去读书,他就来读了。
  未来如果,如果哪一天她知道他死了,愿意来波士顿转一圈,能晓得他尽过力,就可以了。
  裴云阙这段时间就是这么想的,可他也没料到,一个瞬间恍惚相似的侧脸,就能让那些被压得死死的东西破土而出,在这样一个下午把他击穿,痛得让人有血肉模糊的错觉。
  就像是……没有她的地方,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程风致想了会儿:“她要是知道,也希望你好好治的。治好了,以后回去见她。”
  裴云阙双手插在薄风衣兜里,神色平淡:“那天在店里买到很好吃的墨西哥卷饼,放玉米片加甜辣酱的,她会喜欢吃,我就是突然想起这事。”
  他缓缓站直身子,往住处的方向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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