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呈上来两盏热茶, 老太爷抿过一口, 接着道:“我本还担心厨房那徐厨子欺负你,没成想刚去一瞧,他居然和平时换了副面孔, 小丫头还挺厉害。”
顾茵忙道不敢,“没什么厉害的,只是徐师傅向我请教了拉面的方法,我指点了他两句。”
老话常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足以见手艺的珍贵。
时人都忌讳教会徒弟没有师父,像徐厨子那样没有师承遇到正经师父的,学到中年也没有所成才是常态。
“你直接指点旁人,不怕你师父不高兴?”
顾茵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她们顾家祖上并不显赫,不像后来其他厨艺之家,开口就是祖上做过御厨的。他们家上数十几辈,那都是普通人,也是靠着天南海北地给人当学徒,才积累下来了各种菜谱。
她爷爷身体还好的时候就很愿意带徒弟,不管资质如何,只要想学,他就愿意教。
但是后世的工作机会太多太多了,厨子的收入说低不低,说高也不高,绝大部分人学着学着就嫌辛苦转行,或者没学多久觉得够自己谋生了,便不愿意再钻研了。
以至于她爷爷教了半辈子徒弟,真正留到最后的只有自己的儿子和孙女。
那时候顾茵不懂,问他说尽心尽力教了半辈子,也不收人学费,到底图啥?
她爷爷说,一门手艺若是只在自己家里传承,怎么可能发扬光大呢?况且若是咱们祖辈遇到的都是些教的不尽心的师父,哪里有咱家现在的传承,有咱家现在的日子呢?
想到豁达了一辈子的爷爷,顾茵十分肯定地道:“不会。”
文老太爷从太师椅上跳下来,指着她笑道:“好呀你这丫头,上次我问你师承,你还反问我熬粥还要跟人学吗?你果然是骗我的!”
顾茵也没想到文老太爷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是在打探这个。
“嗯……我也不算说谎,我确实有人指点过,但更多的还是菜谱上学的。”
上辈子她正式开始学厨的时候,爷爷年纪已经大了,每天能指点她已经很不容易,并不能像一般人带徒弟那样手把手地教,更多的还是顾茵自己看家传的菜谱摸索。
老太爷说你拉倒吧,“真要像你这般说,这天下只要认字儿的,照着菜谱练练都出好手艺了。”
顾茵并不和他辩驳,只认真道:“这次真没有诓骗您。”
文老太爷犯起倔来了。
他书房里藏书颇丰,连各家食单都有收藏。
文老太爷抽出一本随手一翻,指给顾茵看道:“那你照着这个做做看。”
顾茵定睛一看,只见那食单上写着:百果蜜糕,以粉糯,多松仁、胡桃,而不放橙丁者为妙。其甜处非蜜非糖,可暂可久。①
顾茵虽然没做过这个,但眼前寥寥几字,已经把用料写的很是清楚明白。
所以她点头道:“好,那我试一试。”
文老太爷看的稀奇,当即就跟着她又去了大厨房。
而大厨房里,徐师傅正苦着脸和两个小徒弟说话。
小徒弟看他一张胖脸都纠结地皱了起来,就出声劝道:“师父跟随二老爷多年了,到底也有些情分在。真怕被老太爷发落,不若去求求二老爷。”
另一个道:“就是,师父别担心,在厨房上工的哪有不吃好喝好的?自己不吃好喝好,怎么给东家做出美味的吃食来?”
徐师傅一人敲了他们一个爆栗子,“你们懂个屁!我这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小师傅呢!你们俩是运气好,遇到了我,啥都愿意教给你们。我这把年纪就没遇到小师傅这样愿意教外人的,多好的人啊!要是我小个二十岁,我都愿意磕头敬茶认她当师父!这么好的人,就被这么被开了……我心里难受不行吗?”
正说着话,顾茵回来了。
徐师傅赶紧上前问:“小师傅咋样?老太爷咋说?是不是不让你干了?”
顾茵抿唇,“没事,老太爷没有为难我。”
徐师傅刚要呼出一口长气,看到了顾茵一道来的文老太爷。
顾茵去找厨房里的糯米粉了,老太爷还是一眼没看他,只跟着顾茵。
徐师傅心道:老太爷都盯梢盯到厨房了,这还叫没事嘛!这是当过先帝老师,三朝重臣的老太爷啊!听说皇帝在他面前被他瞪一眼都要矮上半截儿,被他这样的人盯着,还不算为难人嘛?!
后头顾茵找到了糯米粉,又问徐厨子要干果。干果这种东西寻常人家不一定常备,但文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却是有的,加上马上就是过年,这些东西用来招待客人就很不错。
核桃、松仁、花生、芝麻一应具有,顾茵还找到了一盒子葡萄干,便开始动手做起来了。
她先把糯米粉和普通米粉按比例混合,再加水和成面团,用纱布一裹,上蒸笼开蒸。
然后在蒸糯米的一刻多钟里,顾茵用刀背砸核桃,砸出核桃仁再用热水去衣,放入油锅炸酥,随后把芝麻放入锅中炒香。
松仁和花生仁切碎,并核桃碎、黑芝麻、葡萄干拌在一起便是馅料。
后头米团出锅,加入少许白糖和匀,再把各色干果碎揉搓到面团里,最后搓成长条,切成小方块,放入糕点模具轻压,一压就是一个花朵儿形状的小糕点。
做好的百果蜜糕呈到了文老太爷面前。
文老太爷看一套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动作已经觉得惊讶,尝过一口更是面带震惊地道:“绵软可口,糯而不粘。各色干果香气扑鼻。互不相影响,却又浑然天成!”
顾茵也跟着尝了一块,“确实不错。也多亏老太爷食谱上说的明白,加上这百果蜜糕并不复杂。我刚做的时候还在想,既然这百果能做蜜糕,想来做成百果松糕也不错。”
文老太爷又站起来说不行,你再跟我来。
顾茵又跟着他去书房,文老太爷又翻出旁的食单,点了牛乳奶茯苓糕、水晶鲜奶冻、莲子蓉方脯三样。
这几样糕点步骤更为复杂,所需要的时间颇长,老太爷没跟着。
顾茵再回到大厨房的时候就看到徐厨子盯着蜜糕出神,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
顾茵不禁弯了弯唇,道:“刚才只是试做,老太爷也已经用过,让我做旁的了。这剩下的放着也是放着,徐师傅能不能帮着尝尝味儿?”
徐师傅闻言伸手,先自己吃过两块,又让小徒弟们把剩下的分了。
尝过之后,徐师傅感叹道:“小师傅怎么又会做拉面,又会做宽面,这两种虽然都是面食,但做法和口味都截然不同,显然是两种地方的吃食。现在还会做这个糕点,这糕点我吃着应该是江南那边的口味?想不到小师傅小小年纪会的这样多。”
这个时代消息通信不发达,能掌握一个地方菜系就很了不得,要是各地的菜都会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不是,这糕点是老太爷给我看的食单,我照着现做的,之前并没有做过。”
徐师傅愕然,愣了半晌道:“照着食单……现做?”
顾茵已经在做余下三道糕点了,但有人说话解闷也不错,便先把食单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又道:“您听着也很简单是不是?”
徐厨子道:“简单是简单,但是如果我第一眼看到这么几个字,可能想不出咋做。”
“糯米粉做点心,中火蒸一刻多钟口感最好是不是?”
“是!”
“核桃得去衣,芝麻得炒香,炒好之后和花生碎、松仁碎拌在一起,就是馅料是不是?”
“是!”
“非蜜非糖,又不能放橙丁,那就少放糖,用葡萄干代替是不是?”
“是!”
顾茵歪了歪头,道:“皮儿有了,馅料有了,放在一起揉一揉,模子压一压不就成了?你不是也会吗?”
是哦……是个屁啦!都这样天下厨子只要认字儿,然后淘两本食单就能当大师傅啦!
徐师傅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后头看顾茵做旁的,打听了一句,他也帮着打下手。
三道点心步骤略为繁琐,一直忙到午饭点,才依次做成。
顾茵呈到文老太爷面前,这次尝过之后老太爷是不得不相信这世上还真有这种人——你给她二三十个字的做法和配料,她就能做出差不离的东西来!
两人分着吃过,顾茵舌头比老太爷还刁,吃完还反省道:“这个鲜奶冻有股奶腥气,下回试着再放些茶叶?”
文老太爷随意地点点头,心思其实已经不在吃食上了。
午饭过后他没睡觉,而是把顾茵留在书房,要教她读书。
顾茵目瞪口呆,文老太爷振振有词道:“你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只钻研厨艺未免太过可惜!来,你看看这本《论语》。”
在顾茵几次三番表示“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之后,文老太爷硬是逼她读了半下午的书。
顾茵上辈子上学那会儿语文成绩就是平均分中下水平,繁体字虽然勉强都认识,但是这书还是从右往左的竖版,没有句读的!
这读起来都费劲儿了,还让她举一反三,她能反出东西来才有鬼!
当然归功于九年义务教育,顾茵对论语还是有些了解的,但这点了解在文老太爷这样的老学究面前那自然什么都算不上。
最后两人都是一头汗,顾茵是看竖版书看的,文老太爷则是无奈的——怎么能有人在厨艺方面一点就透,无师自通,在四书五经正道上就像个二傻子呢?
黄昏时分,文老太爷看顾茵累的不成了,就让她提前放工,还让人把剩下的那些糕点装进食盒,让她带了回去。
顾茵提着食盒脚步虚浮地回了缁衣巷,王氏没想到她这会儿就回来了,正在院子里收衣裳。
看到她一脸虚脱的模样,王氏把衣裳搭回架子上,一手接她的食盒,一手搀着她进了堂屋。
她去灶房倒了热水出来,心疼道:“我说怎么给十两的工钱,敢情是累人的活计!瞧你这小脸惨白的,是不是累坏了?”
顾茵喝了一碗热水,又捏了捏发痛的眉心,道:“其实也不是累,一开始还挺轻松的。”
她本来就爱研究菜谱,老爷子给的食单她没见过,新鲜得不行。而且一个上午只做了四道糕点,中间等待糕点出锅的时候,徐厨子都把自己的靠背椅让给她坐。怎么也比在家里做生意时一做就是上百个包子轻松。
“不累你脸色能差成这样?”
这个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顾茵扫了一眼屋内,没见到小孩,忙正色询问王氏:“那孩子呢?白天没闹腾吧?”
王氏一摆手说没有,“小孩可好带了!”
正说着话,武安和小孩一起回家来了。
小孩穿上了早前王氏给她缝的棉袍子,蹬上了葛大婶送过来的小棉鞋,虽然看着还是瘦瘦小小的,但神气活现,满脸是笑。
武安就看起来没那么好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活像刚跑了八百米。
这孩子性格文静,顾茵从没看到他玩成这么狼狈的模样,好笑道:“大冷天的怎么出这样多的汗,快擦擦,仔细别着了凉。”
小孩见了她就要往她身上扑,他一动,小武安也跟着动。
顾茵这才注意到两个小家伙的手被一根半米长的绳子系在一起。
她终于明白王氏说的“小孩很好带”是什么意思了,因为根本不是她在带,是武安在带!
王氏被顾茵看得心虚,解释道:“上午他醒来不见你就闹腾了一下,我照着你说的和他解释了好一会儿,他虽然没再到处找你,但就是要出门。我也不敢放他一个人出去,又不能一直关着他。正好武安告诉我,昨晚上你把自己的手和小崽子的手系在一起,我就有样学样,找了跟绳子把他俩系一起了。”
得,合着源头还在顾茵自己身上。
说着王氏又把儿子扒拉到跟前,给他擦汗道:“不是让你带着他吗?这是上哪儿疯去了?”
小武安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垫着脚捧着桌上的水碗咕咚咚喝了一大口水,才开口道:“去了好多地方,码头,市集,大酒楼……整个镇子都逛一遍了。还好,还好我和他说天黑嫂嫂要回家了,他终于肯和我回来。”
王氏听得直咂舌,“这小崽子也太能跑了。行了武安也别抱怨,跑两步咋了?你平时就是不爱动,换季的时候老生病,多动动对你好。”
小武安虽然累,其实还挺高兴的。
从前家里虽然有娘有嫂嫂,但她们都有自己的事,他从小就帮着做家事,很少出去玩。也因为长得比一般人瘦小,不会爬树掏鸟蛋,村里其他孩子不爱和他玩。
可今天这个新来的小孩带着他,他才知道原来有人陪着一起玩是这么高兴的事情,他们去码头追小鸟,去市集上赶集,还在酒楼后巷坐在小窝棚里休息……总之就是很让人高兴的一天。
后头顾茵给他们解开了绳子,又打开了食盒让他们吃糕点。
小武安很自觉地拉起小孩的手,带他去灶房水缸边上洗手。
小孩还是有些害怕王氏,但是可能因为和小武安连在一起一下午,从前又从他手里吃过猪油渣,已经和他亲近起来了。
两个小人儿坐在一根条凳上,肩膀挨着肩膀,各捧着一块小点心餍足地吃着。
顾茵和王氏见了,都不由笑弯了眼睛。
没多会儿到了用夕食的时候,两个小孩吃够了糕点吃不下了,顾茵也没什么胃口,王氏就煮了两碗素面,和顾茵一人一碗,算是吃过。
入夜后,王氏烧了一锅热水,让身上流汗流的能搓出腻子的两个孩子洗澡。
小武安红着脸提着裤子,不许他娘帮着洗,小孩也有样学样,死死捂着自己的裤子。
王氏就守在门外,听着他们在里头又叫又笑地扑腾水花,笑骂一句“两个小兔崽子”,转头去寻顾茵。
顾茵已经洗漱过,正在屋里泡脚,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王氏已经拿布巾把她的脚擦了,拿出冻疮膏给她涂上。
“累就说,别藏着掖着。”王氏鲜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活计能把你累成这样?难不成是让你一个人做几百个人的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