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茵说没事,“一手一脚这就洗完了。”
等顾茵洗完了碗筷,擦了手,徐厨子引着顾茵到了条案前。
只见案台上放着各色吃食,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六样东西装在六个白瓷高底盘子里,都堆成小山模样,还用红绸带扎着,旁边更有一壶酒,显然都是精心准备的。
徐厨子白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这都是我为小师傅准备的,您放心,都是我用自己的工钱准备的,不是拿主家的!”
两个月来,顾茵做新鲜吃食的时候都没有防着徐厨子,日常也经常指点他。
虽然没有图他什么,但当对方主动回报的时候,还是怪让人感动的。
顾茵心头微热,“你有心了。这些东西都不便宜吧。说起来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你还特地为我饯别。”
徐厨子脸上的笑顿住了,“饯别?什么饯别?小师傅要走?”
“是啊,来上工的时候我就和文掌柜说的只做两个月,老太爷也知道的……不对,我好像没和你说过。你不知道我要走,你这是?”
徐厨子皱着脸道:“我这是拜师啊!小师傅,难道不知道拜师礼吗?”
顾茵还真不知道,她又没有在这个时代拜过师。
“那您要走了,您去哪儿?”
“我还回去做自己的小买卖呀。”
徐厨子的眼睛亮了,说:“那我也不干了,我跟着小师傅做买卖去!”
顾茵无奈道:“我的买卖你做不了。”
“我咋做不了?”徐厨子急了,“我知道自己没个擅长的,但是我肯学啊!从前那几十年没人带着我都学过来了,这两个月跟着您,我也进步了不少!当然我手艺不能和您这样的大师傅比,但是我手快,您也知道的,我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用,我这小徒弟也像我,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绝对没问题!”
“哎哎不是这个,”顾茵解释道:“是我庙小,是真的小,我现在还在码头摆摊呢。小摊子就我和我娘两个人足够了。”
徐厨子满脸不可置信,愣了半晌后才道:“小、小摊子?”
顾茵摸了摸鼻子道:“是呀,这不是冬天码头上没有人,所以我才出来寻活计做,到了这里。”
“那您啥时候准备扩大规模啊?”徐厨子皱着脸像要哭了一样。
“快了,”顾茵正色道,“我打听过了,码头那一带物价低,租子也低,一个市口好些的铺子,年租大概在十两左右,应该再攒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徐厨子这才高兴了一些,点头道:“好,那到时候等您开了铺子,我跟着您干去!”
顾茵虽然也是有大志向的,但是也没敢一口应下,只道:“有机会的话,我也是想同你合作的。”
“那咱们拜师的事儿……”
顾茵倒是没想过收徒弟,毕竟这个时代的徒弟不像后世那样随便。
天地君亲师,师父的名次只次于父亲之后。
师徒如父子——如果她把徐厨子收下,那就相当于母子关系了。
她其实对徐厨子挺有好感的,他这人呢,是真的喜欢厨艺,也耐得住性子学厨的人。旁的不说,就说之前顾茵做火锅蘸料的时候,要磨芝麻酱、花生酱,顾茵想到这个时代没有料理机,都觉得有些烦躁。
他却全然不会,带着两个小徒弟热火朝天地一通研磨,后来尝到那酱料,他直呼值得,一句辛苦都没喊。
“这好像不太适合。咱们的年纪差的有些多了。”顾茵斟酌着言辞。
“是,我初时也想着若是年轻十岁,立刻拜您为师绝无二话。但是其实想想,年纪又算什么呢?有个文绉绉的话咋说来着?”徐厨子看向两个小徒弟。
他之前特地找人问了这么一句,但实在记不住,就只让小徒弟记着。
小徒弟立刻道:“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
徐厨子立刻道:“对对,无长无少!我虽比小师傅略为年长几岁,但是……”
“略为年长几岁?”顾茵狐疑地打量徐厨子。
年前他还是只像个发面馒头,过完年是胖的脖子都快没了。
脸上倒是生的还算白净,没有胡须和褶子,但怎么看都是个中间人。
徐厨子搔了搔后脑勺道:“我才二十八,还没成家。”
顾茵:!!!!
“真的,我就是胖的显老,以前没这么胖的时候,可年轻了。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小徒弟是徐厨子走南闯北的时候救下的两个孤儿,闻言都跟着点头。
“真的,师父救我那会儿他也还不到十八,那时候可年轻了。”大徒弟道。
“是啊,师父救我那会儿他二十,风华正茂!”二徒弟帮腔。
合着徐厨子没比她上辈子大,比她这辈子也就大了八岁,她还因为想着对方年纪大,一口一个“您”地敬着他。
顾茵半晌后才换过神来,“那你怎么说自己在外头学厨几十年了?”
“这是真的,我也是无父无母的,被一群跑单帮的收养了。我五岁上头他们就不管我了,把我扔到酒楼去当学徒,后来我换了好些个地方,学到现在可不是二十几年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显得老成,这不是多说一些年份,好涨涨身价嘛。”
怕顾茵还不肯应,徐厨子扶着桌子就要下跪。
顾茵伸手去拉,没拉动,喊了他两个小徒弟才把半跪下去的徐厨子拉起来。
“这个事容我考虑一下成不?”
收徒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徐厨子看她没有一口回绝便立刻笑着点头道:“成!您考虑多久都成,我等着您!”
顾茵看着他那憨厚的模样,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他芳龄二十八这个事实。
……
这天老太爷说身体有些不舒坦,要休息,午饭刚过就放了顾茵下工。
她回到缁衣巷的时候,王氏正在院子里洗刷开摊子的那些家伙什,看到顾茵提早回来,她见怪不怪地道:“你忙完就歇着去,我自己洗刷就成。等明天再晒过一天,肯定误不了事儿!”
顾茵还是挽了袖子,拧了巾帕,帮着王氏一道干活。
王氏看她这日有些闷闷的,手下不停,问她说:“咋了这是?遇到啥事儿了?”
婆媳俩相依为命地过了这半年,已经习惯遇事先和对方商量。
顾茵就把徐厨子要拜师的事儿说给了王氏听。
王氏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啥事儿呢,敢情是这种事。这不是好事儿吗?说明人家打心底服气你,尊敬你,所以想拜你为师!还是你不喜欢他给你当徒弟?”
顾茵说也不是,“徐师傅是我到现在认识的,最好学,最喜欢钻研厨艺的人,除了贪嘴这一点,其他没什么问题,人也挺好的。”
“那不就行,我想着他这人也挺好。你想呀,你这段时间指点了他,他感激你,也没想着白占你的便宜。准备了拜师礼要认你当师父。”
“他还说要跟着我一道干,可我也同他说了,我现在这小摊子人手尽够了。他说等我开店……”
“你不是本来就想着开店吗?”
“是啊,那不是眼前还没影儿嘛!而且他在文家的工钱不低,到时候我也不能占着师父的名义,克扣他的工钱吧。他还有两个小徒弟,都过来的话咱们开店的人手是够了。”
王氏停下手里的活计,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想的恁般多?你前头和我信誓旦旦说未来十两、十五两都不是事儿的气魄呢?怎么这会儿突然畏首畏尾起来了?”
顾茵笑了笑,“可能感觉像一下子背负起别人的人生,所以有些没底气。”
王氏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背,“那就不想那么远的事儿!只说眼前,他钦佩你的手艺,你也欣赏他好学的心,那这事儿就成了!咱们开店没影儿,那就让他还在文家干着,他想学的时候你找地方教就是了。真到了小店也开起来了,缺人手的时候,再想要不要他请来那些后头的事儿!”
王氏是有生活智慧的人儿,让顾茵为难了半上午的事,到她嘴里就不是什么事儿了。
顾茵轻松地笑起来,“娘说得对,他想学,我就教!旁的往后再想。咱家是要开店、开酒楼的,哪儿就带不了一个徒弟呢?”
婆媳两人说说笑笑的,黄昏前就把搁置了一个冬天的家伙什全都洗刷好了。
第二天顾茵去文家上工,认下了徐厨子这个徒弟。徐厨子要给她拜师礼,她收了肉干龙眼那些,没收他另外封的银钱,只说自己快离开文家了去开摊了,到时候忙得很,短时间内没有太多心力可以教他,这银钱等来日两人一道干的时候再给也不迟。
王氏就负责采买食材,只是这次的青菜买的少了,因为家里要改卖皮蛋瘦肉粥了,价格也变成了两文钱一碗。但过去几个月自家在码头上也算小有名声,王氏这几日忙活的时候还遇到了熟客,催着他们快些回去摆摊,可想而知自家吃食并不愁卖。
到了正月底,家里万事俱备,顾茵也和老太爷辞别。
老太爷早就准备好了给她的第二月的工钱。
这几天他在盘算别的,顾茵是个有些骨气的,前头他只给了她五两银子过年,她初时还不肯收,还是他拿出长辈的身份,以压岁钱为由头逼着她收下的。后头年后返工,他要再给开工红包,顾茵是怎么都不肯再收了。
这样的人,文老太爷喜欢,但想给她点便宜的时候,又为难起来。
总不能直接说我家有个好铺子,老二那混蛋东西故意放出风去不许人来租,所以这铺子现在空着,我又不想便宜混蛋儿子,想便宜租给你。
顾茵肯定不会接受。
老太爷思索再三,开口道:“我前儿个听你说往后想开店,正好我这有个旺铺空着,你看看要不要租下。虽然咱们有些交情,但是按市价这铺子一年要租二十五两,我给你抹个领头,一年二十两租给你怎么样?”
这是老太爷给她算的很合适的价格。二十两正好是顾茵两个月的工钱,她看着也是勤俭持家的,不是那等会乱花银钱的,怎么也能剩下一些傍身。
若是不够二十两,那就修一下契书,不像市面上那样按年付租子,先付个半年的。
顾茵道:“谢您的好意,我今年确实有开店的打算,但是只是想开在码头那一带,那里租子便宜。不瞒您说,我现在身边凑凑,十两还拿不出呢。”
年前攒下六两,人头税交去一两半,后头过年置办东西,得亏老太爷给了五两,所以家里攒的钱只用掉了半两。如今那部分银钱还剩下四两。但是王氏已经买米买面,为开摊做准备,又花出去一部分了。剩下的那些不能动,既然做生意肯定是要流动资金的。
至于顾茵这两个月的工钱,那自然是没动的,十五两要给束脩,剩下五两倒是可以攒着。
五两银子,码头那一带的铺子都不够,更别说老太爷口中的旺铺了。
顾茵细细说给老太爷听,表明自己暂时是真的有心无力,而不是要故意推辞他的好意。
老太爷激动道:“什么了不得的先生,要收你家十五两束脩?”
“是个姓温的举人老爷。听说是很了不得的,只是不愿意做官才没有接着考下去,而且温先生收的学生不多,所以束脩略贵一些。”
“这不是胡吣么!要不想做官还考啥科举啊?别是考不上进士,所以才这样说的吧。”看顾茵闭口不言,老太爷也急了,说:“你都到文家这么久了,你不知道我身份?”
顾茵道:“那自然是知道的。”
其实一开始并不很清楚,但是厨房里有徐厨子在,两人闲磨牙的时候,徐厨子早把文家的事都告诉顾茵了。
他当时还无比佩服地道:“县太爷当年科举入仕的时候,咱们老太爷正好是当届考官,是县太爷的座师。就算老太爷现在退下来了,县太爷见了咱们老太爷都怵得慌。咱们府里的人就别说了,就没有不怵他老人家的,只有小师傅不怕老太爷!”
顾茵还真不怎么怕他,一来自然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知道老太爷为人很好,她陪他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不知不觉地就把他当成了普通的长辈。二来可能也跟第一印象有关,旁人都是先知道老太爷的身份,再想他这个人,自然不敢小看了他去。
她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老太爷的时候,老太爷正爬上戏台子和人吵嘴,后头还让许氏和王氏两个联手架了下来,任凭文老太爷两条短腿凌空来回踩单车那样倒腾,都没能把自己倒腾下地。
这样的初次见面,回想起来只想发笑,自然是不会去畏惧他的。
说回眼前,文老太爷像看二傻子似的看着顾茵,“既然知道,你还给你家孩子请别人当先生?你知道想投入我门下的学子有多少吗?光我过年拒而不见的,就有上百!上百你知不知道?”
原来老太爷过年不见客是因为躲这个,顾茵心中想着,又看老太爷一声高过一声,脸都憋红了,连忙给他递上热茶,“您别激动,歇口气。”
文老太爷抿过一口热茶,冷静了一些,“你是怎么想的,你仔细给我说说。”
顾茵就道:“您老肯定是比温先生更有学问。如果我家武安不是六岁,是十六岁,那我肯定也想为他争取一个机会。可他现在还差两个月才到六岁呢,只跟着隔壁许公子念过三百千,这种程度我如何好意思让他给您当学生呢?”
大学老师能教小学生吗?那当然是可以教的,但是这也太大材小用,而且大学老师的思维和孩子的思维肯定是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现代很多家长,明明自己学历很高,辅导自家刚上学的孩子的功课的时候,也会觉得力不从心,屡屡崩溃。
老太爷一想也是,他做学问做了一辈子,这把年纪了,现在让他再把《弟子规》、《幼学琼林》、《声律启蒙》那些讲一遍,他自己都觉得没劲儿,更别说提高被教的学生的积极性了。读书这个事儿,名师固然重要,但是孩子的自主积极性同样重要。要开头的时候没让孩子自己想学,后头再学就难了。
最重要的是,人不服老不行,他这几年眼神是越来越不行了,看什么都带着虚影儿。自己看书练字都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