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面摊上的老人盖上锅儿盖,哈着热气朝他摆手道:“不收您的钱了,这摊子上风大,害您吃了尘,还受了冷,这地境上,白日不让摆摊子,五城兵马司一来,我就得遭殃,再守一会儿就走了。您且快些入宫吧。”
  杨伦朝钟鼓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今日御门议先帝大殓之礼,御座上无人,司礼监与内阁届时分立御座两侧。
  而中间只会立一个人。
  杨伦闭上眼睛,至此他已经无法再为这个做什么,甚至连他的衣冠体面都不能再维护。他回想起,他昨日在刑部见邓瑛时,二人之间的对话。
  他问邓瑛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他让人去买。
  邓瑛垂手笑了笑,只说要纸笔写罪呈,不过牢中都有,也不需要刻意买了。
 
 
第134章 夕照茱萸(四) 可以让我自己走吗?……
  不需要杨伦刻意做什么,这也就是在立场上避开了杨伦。
  杨伦走在去往钟鼓楼的路上,断断续续地回想着,他与邓瑛在京城当中的这几年。
  认真想来,他自己过得挺刻意的。
  洋洋洒洒地写就《清田策》,接着便南下主持清田,推行新赋,一刻都不曾松懈过。
  瑛则是被裹挟在其中的人,他没有影响过内阁的任何一个决策,杨伦等人想做的几乎都做到了。
  他在逆水里,沉默地推着这些的船舟,自从他掌东厂以后,北镇抚司诏狱的法外权被分走了一半,他在张洛手下,先后保下了书院众生徒,以及白焕等朝臣的性命,但他自己却落到了这样一个下场。
  “下场”这两个字实在诛心。
  杨伦不忍再往下想,拢紧了罩袍,在风里加快了不步伐。
  此时午门尚未开,虽然已经过了辰时,算不得待漏(1),但由于今日是御门议先帝身后大礼,内廷还是在端门内的值房,和门左侧的五间板子房里(2)内备了炭饭,供百官休憩。
  “赐食”本就因‘职事众多,供亿为难’的缘故,在前朝末就停了,今日重启,官员们却大多不肯动筷,生怕在朝上内急失态。只有几个进不得值房的末等朝官,端着粥碗站在门前暖身子。
  詹士府和司经局的几个官员请杨伦过板子房处议事,杨伦不大喜欢应付这些人,索性也端了碗粥,和末等朝官们一道站在板子房门口答话。说了不到四五句,端门前的城门守卫分列戒备,詹士官走到杨伦身旁朝门上看了一眼,疑道:“像是刑部在‘解囚待朝’啊……嘿?”
  他眯了眼,试图看清囚车上的那个人,一面疑道:“今儿什么日子?大行皇帝大殓未过,如何“大罪面讯”(3)啊?刑部带来的人是谁啊。”
  他这么一问,板子房里的其余官员也走了出来,众人哈着气儿朝光口处看去。
  齐淮阳立在囚车前倾身与车中的人说着什么,那人垂头听完 ,随即平和地点了点头,接着刑部的差役便打开了囚车的车门,将人从车中带了出来,待他站定,便退到了端门后面。
  金吾卫将军领侍卫上前与齐淮阳交涉了几句,在这期间,板子房外的官员也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我看着……像是东厂的提督太监。”
  “什么?邓瑛吗?”
  “是,你再看看呢。”
  几个人说着又朝前走了几步,其中一个道:“他怎么会被刑部押解进来,什么时候下的狱?”
  这句话一说完,却没有人再接话。
  朝议大礼之前,身为东厂厂臣的邓瑛却被下了刑部大狱,今日身戴刑具,被刑部押解进宫,此事令大部分官员,逐渐对今日的大议产生了疑虑。因此事态未明之间,谁也不肯轻易开口。
  邓瑛金吾卫的戒列之中,垂手侍立。
  他穿了絮衣,外头罩的是灰色的素布袍子。这一日虽有日头,但日光落在邓瑛的背脊上却没有一丝热度,齐淮阳看了一眼天时,转身对金吾卫将军道,“这会儿离开门还有多久。”
  金吾卫道:“今日不是御门大朝,时辰不定。要等候中宫的娘娘和太后娘娘入了后三殿,端门才会开。”
  齐淮阳,“犯人身上是有伤的,久站不得,是不是在西阙门下三间里……”
  “今日下三间都开了,里面是翰林的官员。”
  齐淮阳听他这么说,悻悻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邓瑛道:“还站得住吗?”
  “嗯。”
  邓瑛只应了一声,别的什么也没说。
  齐淮阳叹了口气,撩袍走向杨伦,一面走一面道:“去值房里说。”
  杨伦脱口道:“给人水饭了吗?”
  “给了,但他不肯吃。”
  “为何?”
  齐淮阳回头看了一眼,“这么些人都怕饱食失仪,他难道不怕吗?”
  杨伦咳了一声,转话问道:“罪呈是他自己写的吗?”
  齐淮阳道:“案刑部审案的制度,在堂里审的,我今日要呈上去的,是前日堂审的供词,他自己也写了一份,我看过了,但今日不会上呈。如今司礼监尚不知道邓瑛和内阁此举是何意,北镇抚司也按着兵没有动,你和白阁老是准备今日奏呈新诏,还是择日密呈?”
  杨伦道:“择日,先下了司礼监这一程,后面没有了掣肘,我等拟诏会更顺一些。”
  “行。”
  齐淮阳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先跟你说,我不知道内阁对邓瑛是什么态度。但无论如何的,我不主张再对他刑讯了,就算要司法道上要启三司,他的这一部分也不必再复审。”
  杨伦点头道:“我明白,邓瑛的事虽然不能对内阁直接说明,但能说的我都会说,淮阳,我没有在三司轮过,懂得不多,但我想,日后三司审此案的时候,邓瑛可否列为司礼监从犯,你在这一道上的走得久,看看能不能从供词上帮帮他。”
  齐淮阳不置可否,“我尽力,但将才那话我之所以越过白尚书跟你说……”
  话未说完,便被端门起锁的声音打断,钟鼓楼上的击钟官三撞,鼓楼下的众官纷纷整肃袍带,朝金水桥上列行。杨伦在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邓瑛,他站在端门下面,当面临风,即便身着絮衣,仍堪见骨形。
  ——
  奉天门上已设了座,这日风大有光浓,御座上未设伞盖。
  中宫皇后、太后也都没有亲临御门,而是在太和殿内升座。
  尚仪局女官姜敏立于殿前,预备往来通禀。
  司礼监众秉笔太监,以何怡贤为首,立于御道前端,看着百官从东西两面北上御道,依序跪下朝御座行礼。
  礼毕后,鸿胪寺官员唱“起——”
  杨伦理袍起身,司礼监众人皆躬身朝内阁揖礼,何怡贤礼罢直身,朝杨伦道:“阁老身子还未见起色吗?”
  杨伦道:“迟暮之年逢大疾,是将息得很艰难。”
  何怡贤叹道:“阁老功在千秋,必得庇佑,还得以再辅圣君,继后世之盛。”
  杨伦冷笑了一声,没有应这一句话。
  何怡贤倒是不怎么在意,转过身道:“呈诏。”
  胡襄应声走上御道,躬身托诏,在何怡贤面前立定,御道上的众人都抬起了头,朝胡襄手中看去。
  何怡贤扫了一眼下站的众官员,抬声道:“请鸿胪寺宣诏吧。”
  鸿胪寺官员正要上前,齐淮阳忽出班道:“此诏不得宣!”
  此话一出,胡襄的手下意识地抖了抖,督察院左督御史喝道:“齐侍郎,此话伤得可是国本。”
  齐淮阳道:“总宪大人,我自有原因。”
  他说完朝前走了几步,抬手指向胡襄,“此遗诏并非陛下手书,是为假诏!”
  胡襄听完这句话,脚软手松,手中的诏书应声落地,一下子滚出去好远,他连忙连滚带爬地扑出去捡。
  何怡贤低头看了胡襄一眼,抬头道:“将侍郎此话,实奏殿上。”
  “不必慌着去,即便要奏请中宫治我的罪,也要听我将事说完。”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本,“请通政司诵章!”
  风卷尘起,从北面扑下,掠过金水桥,几乎迷人眼目。
  大明百十年来,通政司官员在御门前宣本读章,何止百余次,从来都是声洪音亮,从未像今日这般,司官读至中间,便已两股发颤。
  整篇奏章,共千余字,除去引文,剩下的大多是邓瑛供词的引写。
  邓瑛自认于先帝病重之时伪造遗诏,私用御印,而先帝因为病急而故,并不曾立下遗诏。
  通政司官诵至末尾,金台下鸦雀无声,只有风裂官袍衣料的声音,凄厉刺耳。
  “臣杨伦,奏请带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上殿前面讯。”
  杨伦的声音划破沉寂,内阁的几个阁臣随即附和,左右督御史,并詹事府的官员也跟着请奏,请奏声一时齐上云天,胡襄等人皆有些站不住了,惶恐地朝太和殿看去。
  不多时,太和殿传了太后的懿旨——准刑部带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上殿前面讯。
  旨意很快通传到了端门,金吾卫将军领过旨,回头令道:“押人犯上殿。”
  邓瑛左右的侍卫立即上前,要拧架邓瑛的胳膊,邓瑛原本没有动,走了几步,却唤了前面金吾卫一声:“将军。”
  金吾将军挥手令停下,转身道:
  “请说。”
  邓瑛抬手向他行了一礼,“可以让我自己走吗?”
  “我们依制行事,请厂臣不要为难。”
  邓瑛听了这句话,也没再说什么,垂下手应了一个“好”字。
  从端门到太和门,前行需百余步。
  他曾经参与了这一条御道的修建,在它还没有成为封建王权的象征之前,他和无数的工匠一道,在上面踩踏过千百次,然而当它竣工以后,他却再也没有踏上过这条道路。
  邓瑛一直很想自己一个人,自由地在这条御道上走走,悠闲地抬头,看看他主持重建的那座殿宇,但他天生谦逊,也不愿意做过多的强求。
  他被人押上金水桥,东西文武官员各自将班列朝后退了几步,在中间给他留出了一条道。
  邓瑛拖着锁链慢慢地走到金台下面,侍卫松开了手,他便顺从地屈膝跪下。
  众臣对这个东厂提督太监都已经很熟悉了,一想到桐嘉惨案,以及白焕的刑狱之苦,以及今日他伪造先帝的遗诏的大罪,便恨从心起,碍于在金台下,不敢出言,不然,几个抗刀笔的御史官员愣是要开口啐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1)待漏:等待大朝
  (2)板子房:詹事府和左右春坊的值房
  (3)大罪面讯:明朝司法体系里的一个说法,指朱元璋对于犯大罪的人,要进行当面询问。
 
 
第135章 夕照茱萸(五) 我们虽然不曾做夫妻,……
  齐淮阳仍在班列之外,索性走到邓瑛面前,背金台而立,低头道:“今日准你金台自辩,不得妄言。”
  邓瑛垂头道:“是,我明白。”
  齐淮阳轻嗽了一声,清正嗓音问道:“假诏何时所写。”
  邓瑛抬起头,平声道:“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初三,当日太医院院使张文同为陛下施针,陛下腿腹痉挛,气息不平,院使遂将脉案呈送中宫,亥时,院使再度为陛下施针,其间陛下神智暂清,但并无任何言语,亦未亲视当日内阁所呈送的票拟,所以那一日的票拟,为司礼监代笔披红。《起居注》上所记,至此都是真的。”
  “之后呢。”
  齐淮阳翻开卷宗,“《起居注》所记,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初四,陛下起卧自如,东立于御案,钦定诏文。”
  邓瑛应道:“此段为假,乃司礼监授意所改。”
  “一派胡言!”
  “何掌印。”
  杨伦正声喝道:“他还没说完。”
  说完对邓瑛道:“邓厂臣接着说。”
  邓瑛应了一声:“是。”续道:“自入秋起,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内阁几度交章,奏请立定储君,陛下都未曾批复,至陛下驾崩时止,陛下亦从未就立储一事垂询内阁。六宫侍疾被禁之后,皇长子殿下亦因过受罚,不得再近养心殿,内阁阁臣无诏不得入,殿内近内侍疾者,唯中宫与司礼监而已,因此……”
  他朝何怡贤望去,“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初,我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怡贤合谋,假撰遗诏,私盖御印,举皇次子易珏为嗣皇帝。”
  众臣哗然。
  杨伦不得已扬声道:“请各位大人勿躁 。”
  左督御史面向何怡贤,怒目喝道:“伪造遗诏,实属祸乱国本,毁先帝一世圣名,此等大罪之人,有何资格立于今殿之下。”
  他说完出班伏身,额头重磕于地,“臣,奏请将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怡贤及邓瑛一众阉党,一并除职下狱,交三司查办,厘清其滔天大罪,慰先帝之灵。”
  何怡贤道:“一面之词,众位大人便要违逆先帝遗诏,杀我等泄多年私恨?究竟是谁在祸乱国本根基,两宫娘娘自有明断。”
  他说着朝前走了一步,望向邓瑛道:“此人与承乾宫掌事宫女杨婉来往甚密,却假立遗诏,拥皇次子为嗣君,各位大人,此人此举,可堪自恰?他为何要自认死罪?”
  “是。”
  邓瑛应了一声,将原本按在地上的双手抬了起来,他直起背,跪立起身,身上的刑具随着这他的动作伶仃作响。他没有看何怡贤,反而是朝太和殿上望去,平声道:“我为何要自认死罪。”
  这一句话说完,众臣的哗然之声却逐渐落了下去。
  此话听起来似乎是一句自问,但又似一句刺向无名之地的反问。
  金台下面,以杨伦为首的内阁众臣沉默地立于东面,司礼监的众人则惶恐地瑟缩于西面,立场分明,彼此之间的征伐一触即发。而在这两方之间只有一个人。此时此地,他无法堂堂正正地站立,但他面上却至始至终,看不见一丝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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