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中官儿’在埋人。”
  邓瑛停下脚步,沉默了须臾,方道:“李秉笔和李鱼死了,子兮。”
  他说着抬起头,“遗诏是假的。”
  杨伦一窒,“晚了,是不是?”
  “是,晚了。”
  杨伦朝着雪里猛挥了一拳,“如果能救下李秉笔,证实司礼监呈上的遗诏为假,内阁的新诏,就能直呈中宫!”
  “子兮你想错了,伪造遗诏是死罪,司礼监没有一个人逃得掉,即便你救下了李秉笔,他也不会说的。”
  杨伦握拳背过身,“算了,本也是鹰犬走狗,不足为信。如今遗诏尚未颁行,内阁已草拟了新诏,我们会尽力说服皇后,弃旧拾新,如果皇后不允准,那么等遗诏颁行,内阁即对遗诏行封驳。”
  邓瑛走到杨伦面前,“封驳遗诏,罪同忤君,即便成事,你也会获罪,祸及满门,你身边的人,你一个都不顾了吗?”
  “我能如何?”
  他说完,借着雪声喝道:“但凡大行皇帝肯听我等恳言,早立储君,我杨伦一腔报复,何至于走这一条道,何至于成杨家的罪人!”
  “你不会成罪人。”
  邓瑛抬起头,“子兮,陛下病重期间,杨婉曾帮东厂在养心殿撬过一条口子,陛下弥留之际,不止有司礼监的人服侍起居……”
  他说着喉咙里哽了哽,“还有我这个东厂提督太监,遗诏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知道。”
  杨伦听完这句话,背脊猛地绷直。
  “你什么意思,你做什么!”
  “我……”
  “你不准做!”
  邓瑛上前一步道:“杨子兮,我是奴婢,事过之后殿下施恩典降刑,你再替我求情,内阁的诸位大人,未必不能留我一条性命,但如果你去赌,你,老师,还有杨婉,一个人都留不下来,杨子兮你权衡利弊,信我!”
  杨伦不住地摇头,牙齿龃龉,呲开了声音:“邓符灵,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一步……”
  邓瑛笑了笑,侧面道:“因为我不想做一个阉奴,我想死于社稷,而不是死于一个主人,我一直都有我为人的尊严,哪怕我必须要在你们面前伏首,二十多年我没有变过,在东厂厂督这个位置上,子兮,我本来就活不长。”
  此话说完,杨伦失了语。
  “子兮……”
  “你别说了!”
  杨伦避开邓瑛的目光,握拳朝一旁走了几步,“此事我不能独断,我要与老师商议。”
  “不用。”
  邓瑛跟上他,放平了声音,“让我去见老师,我亲口去说。”
  杨伦回过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回护城河的值房,睡一觉。”
  “睡得着吗?”
  “睡不着。”
  但那又怎么样呢。
  二人沉默地别于东华门。
  护城河边,风带着雪,流窜入伞下,一阵一阵地扑向邓瑛的胸腹。
  他觉得很冷,但是又不肯像内侍们那样蜷起身子狼狈地行走。
  受刑后的三年,他对仪态,衣冠的执念从未少过一分,但圄于残躯的灵魂再无棱角,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重话,所有的情绪和痛苦全部内化在身,日积月累,倾于自毁。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下场”二字,他也亲眼目的了郑月嘉的惨死,今日又亲手收拾李鱼的残身。这种凌驾刑余之人身上巨大的“恐怖”,像一条锁链,从入宫时起,就已经锁在他的手腕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挣脱,只是戴着它尽力地向前走,直到杨婉对他说,“邓瑛,把手伸过来。”
  “回来了?”
  值房的门前传来这么一句话,邓瑛抬起头,见杨婉抱着膝盖蹲在雪地里,头上堆了一丛雪,面上的雪融了大半,沾在皮肤上,一片晶莹。
  “是,回来了。”
  杨婉站起身,低头拍掉脑袋上的雪。
  “我煮了面,可惜都坨了。”
  “没事婉婉。”
  他说着,望向她的面容,“我想吃。”
  “你想吃。”
  杨婉重复了一句他的话,低头笑了笑,“邓小瑛,你对我说话,一直都这么好脾气。”
  “婉婉,我是被你管束的人,诚惶诚恐,不知道怎么对待你,才能让你不放手。”
  “我没想过要放手啊。”
  她说完,踩着雪朝邓瑛走了几步。
  “邓瑛。把手伸过来。”
  有的时候,邓瑛会觉得,杨婉一直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他试图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她总会让他把手伸过去。但她握住邓瑛,并不是为了拽住他。她好像只是想安静地陪他走那么一段。像一个翻尽了他生死薄的人,了解前后因果,比他更清晰地知道,他前路入海覆浪,无法回头,因此也比他更坚定从容。
  “邓瑛,我现在才逐渐明白,怎样做才能让我们生活得更舒服一点。”
  她说着,将邓瑛抬起的一双手腕并在一起,轻轻握入掌中,牵着他走入直房。
  “吃面。”
  “好。”
  他听了话,低头吃面,面条坨得厉害,有些哽喉,他不禁呛了一口。
  “没事。我来。”
  她说着站起身,拿过邓瑛搭在水盆上的抹布,仔细地抹去桌面上的残汤,一面道:“邓瑛,我大概猜到,你要怎么破司礼监和内阁的局了。”
  邓瑛咬断的面条落入汤中,汤汁溅在他的脸上,杨婉笑着抬起袖子,帮他擦了擦。
  “你要自认伪造遗诏的罪名。”
  邓瑛握着筷子,良久才点了点头。
  “你告诉哥哥了吗?”
  “是,对不起,婉婉,我……”
  “没事。”
  杨婉收回手,垂眸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这条口子是我扒给你的,如果我当时不让陈娘娘去寻太后,你也进不了养心殿。”
  她说着抿了抿唇,“邓瑛,换作三年前的我,我一定会恨死自己,但现在……”
  她摸了摸邓瑛的鼻子,“没关系了。”
  她说完这句话,目光也柔了下来,“ 我知道,你一生所守的是‘文心’,你唯一放不下的人,是我。所以我能怎么样呢。”
  她抬头看向邓瑛,“我只能牵着你走,带你过你想过的生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说道此处,杨婉莫名有些哽咽。
  邓瑛身上历史的必然性,并不仅仅是封建时代的规律,还有眼前这个人的内在修养,和他认知当中,关于“身份”的矛盾。她可以在21世纪的学术界勇敢地为他证明,却必须要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尊重他唯一的选择。
  “我是不是很厉害 ……”
  她哽道:“我不愧是杨婉吧。”
  “是,你不愧是杨婉。”
  “但我还想做得更好一点。”
  她说完握住邓瑛的手腕,“身后名交给几百年后的人来做,她们会做得很好,邓瑛,我……”
  她顿了顿,“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名。”
  作者有话要说:(1)中官儿:明清时埋葬太监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中关村”。
  还记得吧,笔墨喉舌里,为他战一场。
 
 
第132章 夕照茱萸(二) 他必有一死,但他想活……
  贞宁十四年,年末,大雪夜。
  护城河上的浮雪被寒水渡走,大团大团的地流向城外。杨婉把面碗端到外面,进来的时候,见邓瑛双手放在榻面上,安静地坐在榻边泡脚。
  他垂着头不说话,像是怕被杨婉说一般。
  杨婉笑了笑,脱了鞋上床,半跪在床上拿碎棉去塞窗户上的缝儿,一面唤他,“邓瑛。”
  “嗯?”
  “泡脚的水冷了吗?”
  邓瑛看向自己的脚踝,肿伤处消减了很多。人的身子就是这样,作践起来便会很糟糕,认真地照顾着就会好一些。杨婉把他拘在床上养病的那一段日子,他身上的伤病确实好了很多。可是当杨婉不在身边,他便会忘记天冷的时候,要煮药泡脚,平时要吃一些性暖的食物,偶尔要多睡一会儿,修养好精神。
  他从不自知,他这样对待自己,是因为他内心的“自厌”,日久天长,逐渐趋于自毁,只有坐在杨婉身边的时候,他才愿意打起精神,尝试去修复这以一副残败的身躯。
  “冷了吗”
  杨婉垂手回头又问了一遍,“怎么不说话。”
  “不冷。”
  杨婉挪着膝盖坐到邓瑛身边,低头看向盆中,轻声道:“之前半个多月的修养,好像全废了。”
  邓瑛的脖子僵了僵,也不敢回头。
  “婉婉,我知道错了。”
  杨婉笑了一声,“知道错了,但就是不改。”
  “我会改。”
  “怎么改啊。”
  她说着笑了笑,目光温和,声音也柔了下来,“去诏狱里改啊。”
  “婉婉……”
  “算了。”
  杨婉打断他,“把脚擦干,上来。”
  邓瑛擦干脚,将双腿拢入被中。
  被褥里有杨婉的体温,她已经在床头放好了靠枕,屈膝为案,摊着她时常翻看的那本笔记。
  “邓瑛。”
  “啊?”
  “你坐里面来吧。”
  “哦……好。”
  他说着撩开被褥,半跪着翻挪到床榻里侧。
  杨婉侧手将床头的灯移得近些,照亮膝上的笔记。
  她翻到了最初的几页指给邓瑛看, “你看,我画的儿童画。”
  邓瑛低头看去,纸上的人头带巾帽,身体的比例极度不协调。
  “画的我吗?”
  “对。”
  杨婉忍不住笑了一声,“画的你,但都不好意思承认。”
  她说完用手戳了戳画上的人脸。
  “邓瑛。”
  “嗯。”
  “你很会画画吧。”
  邓瑛摇了摇头,“以前会一点,现在只会画图纸。”
  “那你画图纸厉害吗?”
  邓瑛笑了笑,没有应答。
  杨婉抬头道:“你擅长的东西,你自己从来都不说,之前我问你,你和我哥哥,谁读书比较厉害,你也是这样。”
  邓瑛将手握在一起,中衣的衣袖不长,露在袖外的一双手腕,依稀可见镣铐的旧痕。
  “婉婉,我留不下任何东西,但我想,只要我不言语,以后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我是个狂妄无礼的人。”
  这算是他对身后名唯一的一点点希求。
  杨婉垂下头,翻了一页新纸。
  “邓瑛,我再给你画一个,照着你画,应该会画得好一些。”
  邓瑛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我穿成这样……可以吗?”
  杨婉抬头看向他,他披着一件青灰色的袍子,里面的中衣是新换的,浆洗得微微有些发黄。
  “可以,很干净。”
  杨婉说着赤脚下了床,走到邓瑛的书案旁,将笔墨取了回来,放在床头。
  自己重新坐回被子里,仍然屈膝作案,握笔道:“你都快僵成一块木头了。没事,放松。”
  邓瑛慢慢放松了肩背。
  杨婉笔下的线条仍然有些幼稚,但她画得很认真。
  画没能着色,所以画上的人衣衫雪净。
  “子兮有教过你画画吗?”
  “谁。”
  “子兮。”
  “嗯……”
  杨婉没有抬头,脱口道:“他不会画画吧。”
  “他会,只不过画画是娱情之事,很多年以前,他弃了,我为了学营造,偶尔会画画工细楼台。不过,你这样的画法,到的确不像是子兮教的。”
  杨婉正在画“要害”之处,含糊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婉婉。”
  “你说。”
  “你到底师从何人……”
  “你说我的画吗?”
  邓瑛要问的自然不是这个,但是非要他问明白,他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一句“师从何人”,即便她回答了,也根本不能解释她与其余人的差别。于是,他只能顺着杨婉的话“嗯”了一声。
  “我自己学的。”
  她说完,将自己的笔记立起来,“神态像吧。”
  “像。”
  “像就行。”
  她起身收拾好笔墨,吹灯躺下。
  “邓瑛,躺下来。 ”
  “好。”
  邓瑛松开腿,躺入被中,杨婉忽然翻了一个身,轻轻地搂住了邓瑛的腰。
  “你什么时候去认罪。”
  邓瑛怔了怔,“见了老师……就去。”
  “那我又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到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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