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哎哟!”
  胡襄打断他,“老祖宗再三说了,这话烂肚子里,什么假诏,那就是陛下亲写的遗诏,立皇次子朱易珏为帝,他是我们捧着长大的,以后能亏待我们吗?你明白了一辈子,可别死这上头了。”
  李秉笔忙道:“是……是我知道……”
  话音刚落,门前的衣箱后面忽然“啪”地响了一声,胡襄险些跳起来。
  “谁!”
  李鱼战战兢兢地从衣箱后面站了起来,错愕地看向李秉笔。
  “要命了!”
  胡襄喝了一声,上前便要拧李鱼的胳膊,李秉笔忙一把扯住胡襄的后襟,胡襄被扯地一绊,朝外喝道:“来人!有没有人在外面!”
  李鱼有些吓呆了,惶恐地看着李秉笔,“干爹,我……”
  “跑……”
  李秉笔口中吐了一个字。
  “什么……”
  “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跑!”
 
 
第130章 还君故衫(十) 一张白布朝天抖开。……
  思缮门上,百官命妇正在临哭。
  为了给这些人吃饭休憩的地方,宫殿司在思缮门西面百十来米的地方沿宫墙临时搭了十几间毡棚。宋云轻整理完赞司的公文,走出局堂,见尚仪局的饭已经放过了,底下的女使对她说:“司赞,膳房忙乱,这几日的伙食都是敲着时辰送的,不过思缮门上一直没断炊,好些内官们都去那儿吃,你要肯走几步,也过去吧”
  宋云轻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
  雪已经下轻了,风也渐渐平息,即便没有人少雪,道上也好行了不少。
  宋云轻回堂取了一把伞,披衣从尚仪局的侧角门走出去,沿着无人的宫道,朝思缮门走去。
  宫道拐角,一抔枝上的积雪落到宋云轻身上,她忙低头拍雪。忽然听到拐叫前传来追喊的声音。
  “抓住他——”
  宋云轻本能地避在墙边朝拐角前看去。
  积雪的宫道上,李鱼跑得肺疼欲裂,雪风不断地往他的口鼻中灌去,几乎封住气道,以至于他难以呼吸,他又惊又怕,慌乱地从司礼监值房夺路逃出,下意识地想要去尚仪局找自己的姐姐宋云轻,谁知才跑出养心门,司礼监的内侍就追了过来。
  他人还小,身量都还没长全,哪里能真正地逃掉。
  两个内侍追上来一左一右将他的胳膊往下一撇,手臂顿时骨节错位,李鱼疼得双腿一软,猝地跪倒在雪地里。雪粉灌了他满口。他大声喊叫着,手动弹不得,双腿就拼命地蹬踹着,一个内侍被他蹬踹了一脚,恼羞成怒地照着他的脸就扇了一巴掌。
  一旁的内侍忙道:“别坏事,赶紧把人绞了。”
  说完朝后道:“拿绞绳!快,拿绞绳过来!”
  李鱼趁着二人回头地空挡,拼了全身的力气,朝前一挣,整个人摔伏在地。
  他抬起头,朝着尚仪局的方向地绝望地喊道:“大行皇帝的遗诏是假的!我李鱼死得冤啊……老天爷,大行皇帝的遗诏是假的,我李鱼!死得冤……”
  话未说完,两根绞绳已经套住了他的脖子,握绳的人没有给他任何的余地,一只脚抵住他的膝盖,勒紧绳子向后猛地收紧,迫使李鱼跪立起来。
  李鱼瞬间睁圆了双眼,嘴唇颤抖着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阿鱼……阿……”
  宋云轻刚喊了一声,却被背后伸出的一只手一下子捂住了嘴。
  杨婉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云轻是我,别出声!”
  宋云轻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看着李鱼乱蹬的双腿,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顾不上去想他将才喊出来的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想立即奔到他身边,扯掉那根马上就要结果李鱼性命的绞绳。
  杨婉见宋云轻还在挣扎,忙扣住她的一双手腕,将她往后拖,一面低声道:“云轻,过去也就是多死你一个!”
  两人身量差不多,角力之间都使了全力,杨婉脚下一下子没站稳,身子猛地后倒,带着宋云轻一道朝后跌到了雪地里,尽管后背上的撞伤痛得她几乎喘息不过来,她还是紧紧地捂住宋云轻的嘴,哑道:“你一直在教我保全自己……如今换我来求你,别送死啊。”
  宋云轻仰面躺在杨婉的身上,雪花轻盈地朝她的面上飘来,落在皮肤上,居然有些发烫。
  拐角前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了下来。
  “死了没。”
  “都失禁了,应该是死了。”
  “胡秉笔说了,埋的时候要把头砍下来,绝不能人再还阳。”
  “砍头?不至于吧,这……我看是死透了的啊。”
  “哪那么多话,我们照做就是。”
  “……”
  最先出声的那个人似乎有些犹豫,“欸,你说老祖宗为什么非要李鱼的命啊,他刚才那句话……什么遗诏……你听到没?”
  “他那吓疯了的胡话,你还当真的听,赶紧闭嘴吧,要再提我们都得死。走,趁着没人,把尸体拖走。”
  “行勒,用白布裹了,你抬前面,我把他的腿捞着。”
  杨婉躺在雪地里听着这一段对话,口腔泛出了一阵血腥气。
  她忽然想起,在内学堂中,她也曾听到外面杖毙宫人。
  那时的她当着邓瑛的面呕吐,并不是因为她对“死”这件是事情有多深刻的认知,相反,隐秘的现代处刑,把“死亡”遮掩得滴水不漏,她之所以呕吐,是因为她接受不了,一堆她从来见过的死肉,对她所散发出来的腥膻。
  而如今,李鱼尸体就在外面,隔她不过几十步,但她却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想要呕吐的欲望。
  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肉,不是一个单薄的名字。
  而是终结了的情和谊,他们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边缘,再也无法向亲朋,喊不出一个“冤”字。
  杨婉闭上眼睛,将眼泪忍回。
  宫墙下的雪地里,李鱼的眼睛却仍然睁着。
  面色乌青,唇色惨白。
  好在连日大雪累得极厚,轻而易举地遮挡住了他下身的污秽。一张白布朝天抖开,几下便缠住了他尚未长全的身子。两个内侍各抓一头,就这么把他从大明朝的天幕下,抹杀干净了。
  “云轻。”
  杨婉低头唤了宋云轻一声。
  宋云轻没有出声。
  杨婉咬着忍痛站起身,将浑身瘫软的宋云轻架到自己肩上。
  “尚仪局不能回了,我带你走。”
  ——
  承乾宫的偏殿内,合玉烧了四盆炭火,又将自己的被褥抱来,紧紧裹住宋云轻的身子。杨婉的手拧伤了,正用棉布蘸着酒,拿火烫热了来揉。
  合玉帮样婉移灯,回头见宋云轻仍然浑身发抖,嘴唇发乌。不禁忧道:“怎么暖不起来。”
  杨婉侧头看向宋云轻,叹道:“她不是冷。”
  “不是冷是什么,抖成这样。”
  杨婉摇了摇头,“你去煮一点滚的汤水进来。”
  “好……”
  合玉拢好宋云轻身上的褥子,起身往外走,将好邓瑛也推门进来。
  杨婉回过头,“怎么样。”
  邓瑛看着坐在杨婉床上的宋云轻,轻声道:“我去晚了一步,李鱼的头……”
  “啊……”
  床上的宋云轻忽然痛呼了一声,仰起脖子张开嘴,口涎牵出粘腻的细丝,挂在上下齿之间,喉咙里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音。
  “对不起。”
  邓瑛侧目,不忍再看。
  “我令东厂将李鱼尸首收了过来,我亲自来葬,请司赞放心,我不会轻贱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死……”
  宋云轻捏紧了被褥,“为什么拜了干爹,还是活不成……我们姐弟在宫里苟活了这么久,一句痛快话没说过,一样痛快事没做过,为什么还是成了鬼,成了鬼啊……阿鱼,姐姐看着你死却救不了你,姐姐也……也该死啊。”
  “宋司赞……”
  “邓瑛。”
  杨婉示意邓瑛不要出声,自己屈膝坐到榻边,搂住宋云轻的肩膀,“宋云轻,我冒死把你带回承乾宫,你要是连累殿下出事,就是害我也做罪人。我知道李鱼死了你痛不欲生,但就算你跟他一起死了,又有什么用?你知道他为什么死吗?你知道是谁杀得他吗?你知道恨哪一个人吗?啊?”
  宋云轻怔在杨婉怀中,忽然连咳了几声,“对了……他说,遗诏……遗诏是假!”
  “李鱼怎么会知道遗诏是假的。”
  宋云轻道:“他每月的初五,都会去给李秉笔送糟好的肉……”
  杨婉抬头看向邓瑛:“李秉笔?”
  邓瑛垂下眼,沉默了须臾,方道:“已经晚了。”
  他说完走到榻边,撩袍蹲下身,抬头对宋云轻道:“宋司赞,李鱼出事之前,是去尚仪局找你是吗?”
  宋云轻哽咽着点了点头。
  邓瑛垂头,“如果李鱼的话是真的,司礼监会连夜寻你,我不能让杨婉把你留在承乾宫,你现在要立即跟我出宫。”
  宋云轻颤颤地摇头,“我……我如今出宫能去什么地方,我怎么活得下去……”
  杨婉握住她的手道:“去清波馆。”
  “那是……”
  “我的地方。”
  杨婉挽了挽被炭火熏得有些发潮的碎发,“你还记得吧,你以前还帮点算过买清波馆的钱,那里不是很大,但是东厂和锦衣卫都光顾过,没有人敢再去查。如今书坊的生意做得还不错,你先去那儿休息一阵,吃穿用度,找掌柜的要。如果之后你的情绪能好些,就帮着我打理打理,你和我从前都是尚仪局的捉笔吏,书本上的事,你信你一上手就懂。”
  她说着,解下自己腰上的牙牌,递给宋云轻。
  “拿我的牙牌,跟着邓督主,不要害怕。”
  “我……”
  “宋云轻。”
  杨婉打断她的话,抿了抿唇,低头握着她的手道:“我一直没有真正认可过你和姜尚仪,对我而言,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以为这个世道跟我们无关吗?事实上,只要活着,谁都躲不过去。你我皆是读过书的女子,必然比其他女子要多一份心肠,除了保自己的性命,我们未必不能做些别的事。听我说,别哭了,出宫禁的时候冷静一点,不要害邓瑛。出去就别想别的。活着,总有一天能看到公道。”
 
 
第131章 夕照茱萸(一) 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
  是夜,风雪又盛。
  京郊北面的坟岗,因为多葬宫中宦官,又被称作“中官儿”(1)。
  邓瑛撑着伞静静地立在坟梗上,替躺在棺中的李鱼遮雪。
  李鱼的棺还没有封,覃闻德站在棺旁,看着那颗勉强与脖子拼在一起的头颅,张了两三回口,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这孩子多大?”
  邓瑛低头看着棺身道:“十五岁。”
  覃闻德哽了哽,看向他身上的尸衣。明朝丧仪中,不论庶民君王,皆穿十三道,李鱼身上却只有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白绫衣,双脚也光着,遮在长大的裤腿中。覃闻德不禁扶棺叹道:“才十五岁大,好惨啊。”
  话音刚落,背后忽起嘹声,伴着白帆子呼啦啦地的:“司礼监葬秉笔官——”
  邓瑛稳住手中的伞没有回头,不多时,两只白灯笼靠过来,灯笼后面跟着四个抬棺的人,胡襄走在最后面,“邓督主,让一让,我们过那边的坟头。”
  邓瑛站起身,“李秉笔怎么死的。”
  “哦。”
  胡襄将手往袖子里一缩,“得了急病,今一早忽得就没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躺在棺中的李鱼,“这个孩子也是可怜,就这么跟着殉了。”
  “殉了为什么要割掉他的头?”
  胡襄道:“这你得问老祖宗,总是死之前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恼了老祖宗,老祖宗本不想让他葬在‘中官儿’这地境上。不过,既然邓厂督要对他开这个恩,司礼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怕他消受不起,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住口。”
  这一声“住口”并不算太重,却令覃闻德等人皆怔了怔。
  然而他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并没有再出声。
  胡襄见邓瑛沉默下来,又开口道:“邓督主,老祖宗让我跟你说一句,说你做厂臣是做久了,有些气性不是坏事。不过过了大殓,司礼监也该算算你这么多年的过错,到时候百十板子,配北面营里做奴婢,那都是轻的。但是,老祖宗还是肯再疼你一回,你且度一度眼前的情势吧。”
  说完抬手叫起棺,“走,咱们过去。”
  “妈的……”
  覃闻德听完这一番话,跟着便要上去喝骂。
  “覃闻德。”
  覃闻德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踩到了露在棺外的李鱼的尸布,忙退回来道:“这……”
  “封棺吧。”
  ——
  戌时过了,邓瑛撑伞独身入东华门,杨伦站在东华门后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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