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殿外的明甲军刚要上前,却被覃闻德一把挡下,“殿前擅离职守者,立杀。”
  胡襄抬头看向立在养心门前的邓瑛,喝道:“邓瑛,你东厂要反了吗?张副使……张副使!”
  张洛冷道:“覃千户的话你们没听明白,我就再说一次,擅离职守者,立杀!”
  胡襄脚下一软,不禁朝后退了好几步,“你……你们……”
  殿门突然打开,李秉笔从殿内走出,顺手扶了一把胡襄,向易琅行礼道:“大殿下,皇后娘娘准殿下入殿视殓。”
  说完又扬声道:“告丧蕉园。”
  后面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易琅听的,“蕉园”二字一出,杨婉便看见易琅的身子晃了晃。
  他慢慢站起身,拾阶上月台,在殿门前撩袍跪下,叩拜道:“臣朱易琅,曾于君父病榻前失大敬,自知有罪,不敢视殓。”
  雪风将这一句话送入众臣耳中。
  白焕撑起身子,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易琅起身走下台阶,走到白焕面前,屈膝复跪。
  众官员见此,忙跪伏恳劝道:“殿下不可如此啊”
  易琅道:“我肯请诸位大人,行哭礼,奉我君父魂歇。”
  说完转身唤杨婉道:“姨母,我们回去换丧衣。”
  夜已起更。
  杨婉撑着雪伞,跟着易朝承乾宫走,然而走到半道上,易琅却停下了脚步。杨婉撑着伞蹲下身,“殿下如果想哭,就哭吧,现在可以哭了。”
  易琅摇了摇头,“我想见厂臣。”
  “姨母去找他过来。”
  “不用,我去见他。”
  ——
  四门锁闭,杨伦等人皆不能出宫,白玉阳扶着白焕朝内阁直房去了。
  杨伦与邓瑛冒雪立于会极门前。
  “老师的身子撑不住了。”
  “嗯,明日过了卯时,我遣东厂的厂卫送他出宫,你也一道出去。”
  杨伦摇头道:“我就不走了,老师不在,内阁总得有人在宫里守着。白玉阳那个爆性,如今也就我还能拉一把。”
  邓瑛笑了笑。
  杨伦道:“国丧之日你笑什么。”
  邓瑛垂头道:“没什么。”
  杨伦到也不纠缠,转话道:“符灵,你觉得陛下有遗诏吗?”
  “有,但是司礼监不会拿出来。”
  杨伦接道:“甚至还会写一道假诏。”
  邓瑛抬起头道:“不论真假,明日内阁一定会接到遗诏,你们事先议过了吗?如果陛下传位于皇次子……”
  “驳。”
  杨伦吐了一个字。接着又道:“内阁本就有封驳权,虽然这是遗诏,我也可以冒死一试。”
  邓瑛道:“试过之后呢。”
  “重新草诏,推立大殿下。”
  邓瑛打断他道:“如果皇后不准,你也白死了。把内阁留给白尚书,你放得下心吗?”
  杨伦沉默了下来,半晌方道:“你说得对,今日皇后带皇次子视殓,让大殿下同我们一道跪在殿外,就这么一样,就足以证明,皇后不会允准推立大殿下。”
  “所以子兮,封驳遗诏,不是最好的方法。”
  杨伦握拳道:“可是要说服皇后谈何容易。”
  正说着,齐淮阳奔来道:“杨侍郎,白阁老醒了,但值房里的炭没了。”
  邓瑛道:“去内东厂搬。”
  他说完忽然皱紧了眉,低头朝自己的脚踝看去。
  杨伦道:“怎么了。”
  “没事,旧年的脚伤。”
  杨伦道:“炭还是要烧,婉儿拼了命地给你治伤,你不要把你自己搞得像个囚犯。”
  邓瑛笑了笑,“我没有。”
  “你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好了。”
  邓瑛转过身,“不是跟我斗嘴的时候,我先回内东厂换丧衣,给老师取炭。”
  他说完便朝雪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杨子兮,你的性命比我的性命重要,封驳之事不要贸然行,让我再想想。”
  “谁说我的命比你重要,你少他X地放屁!”
  “好,我放屁。”
  邓瑛说完在雪地里拱手,“但请你一定慎重,留路给我。”
 
 
第129章 还君故衫(九) 赶紧给我跑啊!……
  雪越下越大,人少行处已累至齐膝。
  邓瑛走回内东厂厂衙,司礼监已经命人将丧衣送来了。
  邓瑛点燃一只蜡烛,坐在书案后缓了一会儿神,这才脱下鞋,弯腰挽起自己的裤腿。
  受了寒冻的脚腕几乎不能碰,邓瑛忍着疼站起来,正想去将炭火移到自己脚边,却听门上传来易琅的声音。
  “厂臣。”
  邓瑛一怔,抬头见易琅立在门前,脸冻得通红,浑身发颤。
  他忙要往炭盆里添炭,却又想起大礼未行,一时不知如何,竟局促了。
  “你站那儿行你的礼,我去添炭。”
  杨婉的声音从易琅身后传来。她搓着手走进来,一边说一边合上门,转身就往炭筐边去。
  邓瑛这才跪下行礼,鞋未及穿上,脚腕处的旧伤露在丧袍外。
  易琅看着邓瑛的伤处,问杨婉道:“为什么厂臣的脚伤一直养不好。”
  杨婉抱起炭筐道:“因为厂臣他一直都不听话。”
  邓瑛忙应道:“殿下恕罪,奴婢失仪。”
  易琅摇了摇头,“是我冒然过来的,厂臣没有过错,你起来。”
  邓瑛扶地起身。
  杨婉将炭盆移到他的脚边,轻声道:“我看一眼吧,是不是又冻伤发肿了。”
  邓瑛道:“殿下在。”
  杨婉笑了笑,“行吧,那你穿鞋。”
  说完对易琅道;“殿下过来,把您的手拿来烤烤。”
  易琅听话得蹲到了火盆旁,跟着杨婉一道烤身子。
  邓瑛这才弯腰将鞋穿上,低头问杨婉,“怎么把殿下带到这里来了。”
  杨婉看着火光道:“不是我带殿下来的,是殿下自己要来见你。”
  邓瑛闻话侧身,“殿下有话要问奴婢吗?”
  易琅的手握了握,却没有说话。
  杨婉侧头道:“怎么了,过来又不说话。”
  “我在想……该不该问。”
  杨婉刚要说话,却听邓瑛道:“殿下问吧,奴婢听着。”
  易琅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厂臣,我想知道,党争败者,会如何?”
  “身死名污。”
  易琅抬起头,“白阁老和舅舅他们,也会这样吗?”
  邓瑛点了点头,“是。”
  易琅垂下眼,“我尚年幼,不知如何担负天下臣民,但在我长大以前,我不能让臣民因我而死,厂臣,如果父皇立二弟为嗣君,请你转告阁老和舅舅,我愿意离京。守一方安宁也是守社稷,我一样不会辜负他们。”
  邓瑛听完这句话,伏身跪下,向易琅行叩礼。
  易琅低头看着他道:
  “厂臣为何如此。”
  邓瑛直起身,“殿下信臣吗?”
  他换了“臣”这个谦称,杨婉不禁一怔。
  她抬头看向邓瑛,他的手按在地上,指节处微微弯曲,他没有向从前那样在易琅面前垂头,反而平和地望着他。
  杨婉知道,二十多的时候才受腐刑的邓瑛,从来没有在自己的人生里,强求过身份认同。这个不经意间的“臣”字,是他潜意识里最大一个妄念。而听到这个字的杨婉,忽然有些明白,历史上的他,为何最后会走到凌迟的刑台上。
  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
  他一定不想作为一个奴婢活着,也许是各方势力的倾轧,将他推到了下台下面,但迈步走上去的,是他自己。
  杨婉想着,心里既有哀意,又有暖意。
  她发觉自己并没有妄图去拉住他,让他不要上去,相反,她开始坦然地接受,邓瑛的身上的历史必然性,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她要对这个时代妥协。
  身为穿越而来的历史学学者,经历了割裂,挣扎,融合……杨婉庆幸的是,她尊重了邓瑛的人生,也没有因此放弃杨婉的人生。
  “我信厂臣。”
  易琅点头回应邓瑛。
  杨婉托着下巴含笑跟了一句,“我也信你。”
  说完,拢了拢易琅身上的毛氅,“见了厂臣,殿下好受些了吗?”
  “嗯。”
  “那奴婢跟您回去。”
  “好。”
  杨婉牵着易琅站起身,对邓瑛道:“邓瑛,你替他们争吧,不用想后果,你这一辈子,不论长短,我都管。”
  ——
  贞宁十四年十一初五。
  京城内外,寺观击钟三万杵,在京的文武官员,以及从三品以上的命妇,皆西华门入宫,至思缮门临哭。
  一夜之间,天下缟素。
  司礼监正堂外,内阁的阁臣,以及六部尚书,督察院左右督御史皆站在正堂外面,除了杨伦以外,个个都冻得浑身发抖。礼部尚书姜鹏道:“皇次子与皇后临小殓礼,这遗诏在立储一项上,应该是明了吧。”
  没有人回应他这一句话。
  姜鹏四下看了看,自己也有些尴尬,将手揣回了袖中,脖子也缩得更厉害了些。
  杨伦拍了拍肩上的雪,抬头看向司礼监的堂门,门上出来一个随堂太监,朝诸臣行礼,“各位大人请,几位祖宗已经坐定。”
  杨伦撩袍跨进堂内,其余众人也忙跟上。
  司礼监的内堂暖如阳春,何怡贤用一只银锤敲开一块老钻茶,用帕子碾开,递给胡襄,“去泡了来。”
  说完才起身与众臣见礼,“遗诏已请在香案上,请诸位大人奉诏吧。”
  贞宁帝的遗诏通共只有百余字,算得十分简短,全文前半段安排身后事,文辞中显示的事哀民之艰,丧仪从简。后半段才书定立皇次子朱易珏为嗣皇帝,继位大统。
  礼部尚书诵念完毕,阁臣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
  何怡贤咳了一声,扬声道:“请诸位大人奉诏。”
  白玉阳道:“此遗诏为陛下病中所写,写时为垂询内阁,遗诏措辞我等还要斟酌,暂缓昭行。”
  何怡贤看向杨伦道:“这是内阁的意思,还是首辅大人的意思。”
  杨伦应道:“这不是谁的意思,是颁诏的章程。”
  何怡贤点了点头,“既是章程,我司礼监便没有异议。不过,内廷的大礼怎么行,大行皇帝大殓在即,遗诏不颁,何人领祭?”
  杨伦道:“大殓之间,内阁会将议定后的遗诏再呈皇后。”
  何怡贤轻轻敲着手中的茶锤,“既如此,我就将内阁意思回明皇后。”
  此话说完,茶也上来了。
  众臣却没有一个有心思喝这司礼监的茶。
  杨伦与白玉阳一道走出司礼监,白玉阳道:“我听你的意思,没有立时行封驳,但这不是长久之际。”
  杨伦转身道:“我明白,但是先缓遗诏昭行,才不至于走死此局。”
  白玉阳道:“七日之后,大殓时如何?”
  杨伦道:“趁这几日,内阁从新草拟新诏,代先帝行笔,立皇长子为嗣君。”
  白玉阳一怔,“此举何意。”
  齐淮阳在杨伦身后道:“你这是要逼皇后认我们内阁的这一道遗诏,而弃司礼监取呈的这一道?谈何容易啊,除非我们能证实这道遗诏不是陛下手书。”
  杨伦道:“我们证实不了,陛下弥留之际,只有司礼监的人在侧。”
  齐淮阳道:“那我们胜算几层。”
  杨伦道:“你们还有别的可行之法吗?”
  白齐二人皆没有说话。
  杨伦呼出一口气,“既没有,就行此法。不过一旦起笔,内阁必要齐这一份心,否则一层胜算都没有。”
  齐淮阳叹了一声,转身朝养心殿的方向望去,轻道:“陛下不信臣,不信子,唯信奴婢,这些过错遗诏里都不能写,能写的,剩些什么?”
  杨伦听着他的话朝养心殿望去,祭祀的烟气无法在雪风里凝聚,却被送得极远,即便在此处,他也能闻到贵品檀香的气息。
  整个丧仪的规制,反遗诏上从简的文辞而行,虚奢无度。
  杨伦收回目光,甩袖朝前,“先走了。”
  齐淮阳道:“走那么快做什么。”
  “熏闷了。”
  ——
  养心门对面的司礼监值房,李秉笔好不容易从灵前退下来。
  他揉着后颈走进房中,见案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糟肉。不禁笑了笑,猜是自己的干儿子,李鱼来过。于是将就冷水洗了把脸,才要坐下吃饭,便见胡襄跟进来道:“你回来早了,老祖宗还叫你跟着皇次子。”
  李秉笔起身道:“皇次子今日还临丧吗?”
  “即便不临丧,你也得在跟前伺候着。”
  他说着关上了房门,“内阁今日拒绝奉诏,这变数就起来了,老祖宗是谨慎的人,这个时候,皇后和二殿下什么情形,咱们得门清儿。”
  李秉笔道:“我始终觉得,我们不该写那道假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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