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将杯捧放于膝,轻应道:“教训的是。”
“你真的做过那些事吗?”
邓瑛闻话微怔,抬头道:“朝廷已经判过了,为何还这样问。”
狱卒欲言又止,收起他手中的茶杯,将絮衣递给他,“换衣衫吧,我一会儿再过来。”
说完将刑具踢到一边,转身刚要走,却见张洛站在牢室外头。吓得跌了手里的茶杯,“大人……我……”
张洛看了一眼脚下的狼藉,冷道:“他是判了罪的死囚,你再怜悯他,也不能私拿吃食饮与他,若他在刑前出了事,你保不下你自己。”
“是……”
狱卒说着刚要认错,却又听张洛道:“收拾干净。”
此话中没有责备的意思,狱卒忙将地上的碎瓷收拾起来,退到外面去了。
张洛走进牢室,邓瑛已经站起了身,退至墙前向他行礼。
张洛环顾四周,“你可以换一间牢室。”
邓瑛直起身,“就在此处吧。”
张洛没有坚持,“下个月的初三是刑期,在这之前,你在起居上有什么不便之处,你都可以提。”
“没有。”
邓瑛捏住伤腕,“你们对我已算仁义,此恩不敢忘。”
张洛摇了摇头,平声道:“我掌镇抚司诏狱多年,对牢狱中的事一清二楚,虽司狱尚“悯囚”,但谁会对有罪之人心生怜悯,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死囚好。”
邓瑛没有说话,垂手等着张洛继续往下说。
张洛却没有再出声,而是抬起手,将一本书递向他。
“是什么?”
张洛将手臂向上一抬。
“你自己看吧。”
邓瑛伸手接过,又听张洛道:“你不能留下它,看后即要交与我焚毁。”
邓瑛点了点头,低头看向封页。
《东厂观察笔记》几个字映入眼中,再往后翻的,便是那副有些“滑稽”的小像。
正是那夜他坐在床上,被杨婉描画在笔记上的样子。
邓瑛捧书的手抑不住地有些发颤,“这是……”
“杨婉写的。”
张洛说着低头看向书页,“上月中旬,清波馆刊刻此书被焚了刻板,之后我与五城兵马司多次在民间清收这本书,但屡禁屡出。我原不该将此书给你,但她是为你写的,在你死前,也应该让你看上一眼。”
邓瑛低下头,手指轻抚书页。
开篇第 一 章记述的是他受刑前后的那一段时间。
其中尾段这样写道:
自我见他时起,我即知道,我这一生是为邓瑛活着的。但在刑房之外,我与这个人之间,尚有隔阂。他敬重衣冠,却无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却不敢窥他。贞宁十二年,刑房之中唯余一只炭火盆,而我临火而坐,与他刻意保持距离,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奈何无从开口,只能骗他一句:“我也有些冷。”
与杨婉相识,一晃四年过去了,这一段文字将当年初见的细枝末节逐渐唤醒。那如树长芽般的感觉似乎生自他的骨肉之间。邓瑛记得她的确说过那句话:“那你再睡一会儿,我有点冷,再烤会儿火就出去了。”
实际上,后来她没有走。
她就坐在他的刑床前,一直背对着他,即使听到他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声,也翻火极力地帮他掩饰,不曾回过一次头。
她不着痕迹地护住了他的心。
于是,在那个寒气逼人的夜晚,他也对着这个陌生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剖开了自己的心。
他说他现在这个样子,羞于与她共处一室。
而她却回答说:“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对任何人,是朝廷羞于面对你。”
他说他没有想通,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刑罚。
她反问他,“难道你宁可死吗?”
如今,他逐渐想通了。
可是这个姑娘,却好像想不通了。
邓瑛望着书页上的文字,背脊上生出一阵几乎令他蜷缩的疼痛,他被迫放下手中的书,屈膝缓缓坐下。
“你不想看?”
张洛低头看向他,“这本书是在为你平反。”
“我知道。”
张洛沉默了一阵,方道:“你想见她吗?”
邓瑛浑身一颤。
张洛接道:“你今日就可以见到她。内阁请旨锁拿她受审,陛下准了。镇抚司已遣人将她押回。不过你放心,她和你不一样,陛下庇护她,不会伤及她的性命,等你伏法之后,此事平息,她还能活下去。”
邓瑛站起身,面对着张洛屈膝跪了下去,双手抬平,而后摁于牢室的席草之上,弯腰伏身,向张洛叩礼。“请张大人善待杨婉。”
张洛低下头,“你觉得我善待你吗?”
下跪之人轻道:“仁至义尽。”
“不假。杨婉对我说过,如果有一日,她也沦为阶下囚,她希望我像对待你一样对待她。”
他说完抬起头,“邓符灵,我起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看过这一册书后,我明白了七八分。她虽是个女子,但她为你握了笔,这世上舞文弄墨的文人有千万,骨软性弱者我在诏狱里见得多了,唯肯钦佩,杨婉一人。你放心,我会善待你们二人。”
他的话音刚落,甬道处传来一阵镣铐拖曳的声音。狱卒禀道:“大人,人已经从清波馆押回来了。”
“带过来。”
“是。”
那甬道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邓瑛抬起头,再一次看到了那张脆弱而明朗的笑容。
她和他此时一样,身着囚衣,长发散于胸前,面色发白,却笑得十分真诚。
她被人架着,但一点都不狼狈,就连声音也和从前一样轻快。“邓小瑛,我来找你了。拉过钩的,你看我没有失信吧。”
她真的来找邓瑛了。
她真的从来没有失言过。
在南海子的刑房外,她就曾攀着窗户和他拉勾,说她一定会去找他。
后来她的确来了,在护城河边的值房里教他如何吃坚果养生,逼着他治病,给他煮面。帮他扎头发,给他买水果……
如今她再一次来寻他,不为将他带出地狱,不为开解他,而是要同他一道,面对那个,也许她早就看破,却一直不肯说出来的结局。
“邓小瑛,你想我吗?”
她伸出手,扶着牢门的栏木蹲下身,“说话。”
“我……”
他没有回应这个如月光般珍贵的温柔。
好在,她没有介意邓瑛失语,弯眉道:“张大人在,你肯定说不出口。”
说完,侧身看向张洛,“我可以单独与他说一会儿话吗?”
“可以。”
张洛转身从牢室中走出来,“进去吧。”
杨婉站起身,“多谢,如果有机会,我还请你吃橘子。”
张洛笑了一声,命人将牢室的锁住,朝杨邓二人道:“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时辰到后,我要带杨婉走。”
杨婉点了点头。
“好,够了。”
张洛随即回头对狱卒道:“到外面看守。”
——
狱中的孤灯照着两个人面容,杨婉屈膝跪坐在邓瑛面前,抬头看向他的头顶。
“我觉得,你没有好好听我的话。”
“对不起,婉婉。”
“渣男才总说对不起,而且说了之后还敢,死不悔改。”
邓瑛垂下头,“是,我是渣男,我不知悔改,婉婉……”
他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手,“我已经这样了,你没有必要再这样对待我。”
杨婉摇了摇头。
她借着灯火凝视邓瑛的面容和身子。她曾经惊艳于他身上完美的破碎感,但那时的欣赏,在现在看来,是全然流于表面的。她曾像看一副画一样,端详着那个具象于纸堆中的人,他所受的苦难和伤害,距她还有六百余年。
然而此时他就在她面前。
有些脏,一身伤,裸露在囚服之外的皮肤脆弱苍白。
他没变过。
但杨婉却明白过来,那不是破碎感,那是他的修养,是他沉默于人前,忍辱于人后的毅力。
“那我要怎么对待你。”
“收下我的身籍,让我……”
“邓瑛。”
她突然打断他,“我是为你而活的人。”
第159章 竹纸雕心(五) 一颗文心,对一个亡故……
她好像说过这句话。
一时间竟有一种贯穿感。
贯穿大明这四年,也贯穿悬于二人头顶的那片讳莫如深的混沌。
说是缘分也好,说是巧合也好,或者说是某种当下文明无法解释的“因果”也好。总之,杨婉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曾经把最好的年纪都献给“邓瑛”二字的女子,终于张开了口,对着这具鲜活的血肉,以及容纳于其中,清澈如冷泉般的灵魂说出:“我是为你而活的人。”
“邓瑛。”
她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凝着他的目光道:“我最初并不想与这个时代共情,只想看着你,走完你惨烈的一生,所以我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来历。但时至今日,我很想让你知道,我究竟是谁,很想让你明白,你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说完,低手拾起一旁的《东厂观察笔记》,摊放于自己的膝盖上,翻开扉页,指着著书者的名字对邓瑛道:“这是我的名字——杨婉,来自距今六百年以后的另外一个时代。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读书人。在我们那个时代啊,天下清明,百姓们安居乐业,女子与男子都能读书。文心载世,可以观史,可以著文。我便是前者。”
她说着翻开书册,“前人观君王诸侯,著书无数。而我观的是你,除了几篇学术论文之外,我也写过一本《邓瑛传》,可惜我还有看到它出版。不过,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本《邓瑛传》的开头——贞宁十二年……”
她顿了顿,换了一个更平和的口吻,向邓瑛闭眼默诵。
“贞宁十二年是大明历史上极具转折意义上的一年,内阁首辅邓颐斩首,宛如长夜的大明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很难说邓瑛的人生是在这一年结束的,还是从这一年开始的。邓瑛,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写下这个开头,此后十年,我所有的灯下时光,都属于你。作为一个学史的人,我挖掘你的人生经历,揣测你的心声,试图替你向后世开口。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没有婚姻,也没有子女,只有一颗文心,对一个亡故之人,终生不渝。所以……”
她弯目笑了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在我死后六百年,翻看过我的一生吗……”
邓瑛的声音颤栗。
超过六百年的时空间隔,文明的差异在他与杨婉之前划卡了一道思想的鸿沟,他看不见后来的世界,不知道封建是如何颠覆的,也不知道“平等”是如何的诞生,“阶级是如何改变的。他只听懂了,六百年后有一个叫杨婉的女子,知道他的名字,为他写了一本书。
“那时的我是罪人吗?”
他轻声问杨婉。
“是。”
杨婉的声音微哽,“但以后就不是了,邓瑛,我下笔了,即便我从那个时代消失了,也会有人从我写过的文字里,看见你。如今也一样。邓瑛,即便我和你要亡于大明,但我落笔了,我开口了,一定会有人因为我,在靖和初年间重新看见你。我历经两世,而无遗憾。我曾是你的身后名。”
他说着冲他笑了一声,“我也做了你的身前名。所以邓瑛,我可以敬你,也配爱你了。你呢,你愿意爱我了吗?”
她用了“愿意”这个词。
由始至终,她好像都没有拒绝过邓瑛交给她的“卑微”,她接受他在“性”中的颤栗和羞耻,接受他把“爱意”解释为“赎罪”,让他把镣铐交到她的手中,温柔地牵引着他,往他想走的那条“绝路”上走。
可是,在这一段看似不极不平等的关系当中,真正谦卑的那个人,其实是杨婉。
她不强求邓瑛在这个时代的一切,甚至连他的“爱”都不强求。
因为她始终是先敬了他,然后才爱上了他。
邓瑛恍惚有些明白了。
“问你呢?”
她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你知道你有多过分吗?你啊,你曾经是我的事业,是我立命的底气,是我人生最大的意义。可是你却逼我给你,对奴婢的怜悯。我想要牵你的手,你却把你手腕上的镣铐递给我,我不想你在我面前屈辱地对待自己,你却偏要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黄书。我还不能怪你……”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戴着刑具的手,抹了一把眼泪,“我杨婉活了将近三十年,对谁都没有屈服过,只拿你没有办法,我……”
话未说完,她已将头埋入膝间,肩膀微微耸动。
被剥去外裳,穿上囚衣的人,仿佛被去掉了大半的尊严。单薄的衣料遮蔽皮肤,经不起一点点带着侮辱性的触碰,可是又比任何时候,都期待纯粹的肌肤之亲,渴望被温柔地抚摸。
“婉婉,别哭……”
邓瑛抬起自己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身上轻轻地颤了颤。
“别哭,是我做错了,对不起,是我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