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此话说完,宋云轻亦伏下了身,高声道:“厂臣,云轻跪送你!”
  陈桦也随声道:“督主,我也跪送你。”
  邓瑛无声而泪,不住地摇头。
  差役恐他异动,上前将他摁住。
  白焕喘喝道:“他根本就不会反抗,不得羞辱他啊!不得羞辱啊!”
  此声一出,人群中亦响起了附声。
  御史看着刑台下的情景,忍不住走到齐淮阳面前道:“齐大人,眼下这情景,我必要入宫回禀陛下。”
  齐淮阳抬手止住他,“再等一刻,我写章,你亲自带回宫。”
 
 
第161章 尾声:檐下芭蕉雨
  正说着,齐淮阳手边的计时香断了。
  香灰掉于地,官员们却没有一个人忍心提醒齐淮阳。
  刑台上的差役们见后面半天没有令出,不得已请报时吏进来问道:“尚书大人,是不是该给人犯去衣了?”
  齐淮阳朝刑台上的邓瑛看去,他被差役摁压得动弹不得,却仍然挣扎着,不住地向白玉阳等人摇头。
  齐淮阳正要开口,忽有人禀道:“尚书大人,东缉事厂千户覃闻德来了,说是次辅大人有话递您,请您亲见。”
  齐淮阳道:“带进来。”
  覃闻德进了围帐,几步便跨到了齐淮阳面前,拱手行过礼,压低声音道:“大人,杨次辅和其余几位阁臣已经入宫了,如今内廷传旨,令将此处的情形一刻一报。杨次辅说,您精通刑场上的规程,请您着力,帮我们督主赌一把。”
  齐淮阳听了这话,低笑了一声,“行啊,他这是把我也往绝路上逼啊。”
  覃闻德深揖道:“请大人着力。”
  齐淮阳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你先出去。”
  “是。”
  覃闻德走后,齐淮阳立即示意差役过来,令道:“给人犯去衣。”
  去衣令一下,邓瑛立即被差役架了起来。身上的绑绳被割断,然而松快不到一瞬,即又被锁上了刑架。差役执刀挑开囚衣上的系带。邓瑛下意识地仰起了脖子。虽腐刑之后,衣冠之下的每一局他都会输,他早已有了这个准备。可在这皮场庙前,杨婉不在,他竟然头一次感觉到了心意的不平。他不想被这样对待,不想辜负那个一腔孤勇,想要他赢一次的姑娘。
  “请全我衣冠,请……全我衣冠……”
  他张开口,无声地向众人吐出这句话。
  白焕扶栅泫然,宋云轻忍不住掩面而哭。
  “不要去衣!”
  陈桦跪在地上嘶喊出了声,随即将自己身上的袍衫拖了下来,双手托着向刑台上伸去。
  “不要去他的衣啊!”
  白焕亦直起身,伸手解开襕衫的系带。周慕义等人见此,也都他抬手解袍。
  一时之间,观刑的男子当中,竟有多人附白、周二人之行,试图将自己的袍衫,借与邓瑛遮蔽。
  五城兵马司严阵戒备,既不能让这些人靠近刑台,又不敢过于行激,伤及白焕等人。
  帐内的御史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齐淮阳的手道:“这样下去不行。”
  齐淮阳道:“写章,问……”
  他顿了顿,“问上是否可以免了刑前的去衣示众。”
  刑部一个司官道:“大人,已经过了巳时了,这只问“示众”一项,不要“杀令”,恐怕来不及行刑啊。”
  齐淮阳负手道:“只问‘示众’一项,其余的不提。”
  说完命人传令,取衣给邓瑛遮身。
  御史转身取笔,疾书间仍忍不住问道:“大人是想拖延行刑的过程。”
  齐淮阳沉默了一阵,方道:“赌一把吧,过了既定的时辰,还不见“杀令”,那便要改刑期,我们这一章递进去,看杨伦能借此耗到什么时候。”
  御史顿笔道:“大人也觉得,邓瑛不该杀是吗?”
  齐淮阳反问道:“这我说不得,你做了这么久的刀笔吏,最能听天下官民之声,你来看呢?”
  ——
  养心殿内,杨伦立在东梯下,将齐淮阳递来的折章高声念了一遍。
  白玉阳忍不住喝断他,“朝皇帝道:“陛下,齐淮阳此时奏议“去衣示众”一事,臣以为没有必要。”
  杨伦道:“为何没有必要。”
  他说着抬起折本,递至白玉阳眼前,“我再给首辅大人念一遍——人犯刑前去衣,中堂白焕以己衣衣之,百姓效其刑,皆送衣衣之。”
  他说完垂下手,径直问道:“齐淮阳他们连人犯的衣衫都剥不下来,那之后那三千刀,怎么下?白首辅,我以为此事正该议。”
  “好!”
  白玉阳愤道:“你议!”
  他说完转向皇帝道:“臣奏议,将送衣之人全部锁拿,问阻刑之罪……”
  “人犯刑前去衣,中堂白焕以己衣衣之,百姓效其刑,皆送衣衣之。”
  白玉阳尚未说完,杨伦却抬高声音压住了他的话,将之前那一段话,又念了一遍,并着重“白焕”二字。
  白玉阳被他逼得不得已退了一步,声音却明显泄掉了一半的气力。
  “如果不是陛下念及抚育之情,不肯将写‘逆书’之人治罪,何以……”
  杨伦喝道:“因为那本‘逆书’,杨婉已在深牢,然而这本书至今禁住了吗?官坊和番坊没有一处敢印杨婉的书,但是民间抄本,私坊刻本,现已落了万家案头。这些抄刻之人,都要治罪吗?白首辅,这是平民愤,还是激民愤?”
  白玉阳哑然,甚至有些站不稳,身后的另外两个阁臣,忙扶住他。
  其中一个劝道:“杨次辅,御前公议,都是为了惩罪人,安民心,大人情急我们都知道,但也该在言辞上顾及同朝之谊啊。”
  杨伦笑了一声,“还要如何顾及?”
  他说着抬起头,“与我同朝者,亦杀我同窗……”
  “杨次辅!”
  将才说话的阁臣一把拽住他,恳道:“御前慎言啊。”
  杨伦笑道:“我亦抄过吾妹之书,若要治罪,我杨伦……”
  他一面说,一面屈膝跪下,“认罪。”
  “你……你……”
  白玉阳颤声道:“你枉读圣书,枉在阁中!”
  杨伦没有出声,只将官帽取下,放于膝前,弯腰伏了下去。
  几个阁臣见杨伦如此,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御座上的易琅忽道:“众位辅臣,朕有一问。”
  众臣忙道:“请陛下垂询。”
  易琅站起身,走下御座,行到杨伦面前,“杀邓瑛之后,朕是不是也该杀杨伦和白中堂。”
  “陛下!”
  易琅没有回应阁臣,反问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旁侍立的内侍回道:“陛下,快到午时。”
  “好。”
  易琅转向白玉阳,“朕的问题,辅臣能答吗?”
  “臣……”
  白玉阳不得不屈膝跪下,“臣……不能答。”
  易琅道:“那朕试试,自己来答,众位辅臣替朕判一判。”
  他说完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白、杨二人,“朕少年学儒,知之不甚,但知晓其中大意——父意不可逆,贤臣不可负,民心不可弃。几位辅臣,朕这几句对吗?”
  “陛下圣明。”
  “白首辅怎么想。”
  白玉阳没有出声,易琅也没有继续往下说,只低头看着他,沉默地等待他回答。
  不久,清蒙在旁提道:“陛下,午时……午时已经过了……”
  “朕知道了。”
  他应完,再向白玉阳道:“辅臣,朕与你还能议下去吗?”
  白玉阳呼出了一口气,肩膀猛地颓了下来,“陛下……陛下圣明,臣……臣无话可说。”
  ——
  皮场庙前,报使吏已入帐禀了三次了。
  周慕义抬头看了看日头,轻道:“时辰要过了。”
  宋云轻抹干眼泪,直起身道:“时辰过了不能行刑,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将厂臣去衣,要来不及了。”
  她说着欣喜起来,一把拽住陈桦的手道:“你说会不会有恩旨。”
  陈桦忙应道:“会的会的。”
  正说着,齐淮阳手边的计时香烧断了最后一截,香灰散落在地,齐淮阳闭上眼睛,向圈椅上靠去,长舒了一口气。
  观刑的人群忽然发出一阵欢声,年轻的人拥上前高声喊道:“时辰过了!不能杀人了!不能杀人了!”
  齐淮阳起身走出围帐,踏上刑台,抬起手安抚众人道:“大家退后,不要为难兵马司。行刑的时辰已过,今日不会再行刑,请诸位自行散去。”
  他说完,抬手示意差役上前,“把人犯解下来。”
  “为何……”
  邓瑛吐了两个字,而后没有再问下去。
  齐淮阳道:“你可以说话,想问什么问吧。”
  “为何停了我的刑?”
  齐淮阳道:“这你要回去问杨次辅。”
  他将说完,却见杨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刑台下的围帐前,“把他带下来。”
  齐淮阳道:“你是有旨意吗?没有旨意的话,我要把他交给北镇抚司。”
  杨伦道:“陛下有旨,押他回宫。”
  齐淮阳不解道:“这是还要御审?”
  “不是。”
  杨伦说着抬起手指向邓瑛,“我告诉你,我妹妹病重,陛下已经恩准她回宫养病,你给我好好照顾她。你不要以为我救了你,我就原谅你了,她是为了你,才把自己折腾成那样的,她若留下什么病根子,我一定把你脸打青。”
  齐淮阳忍不住笑了一声,“杨尚书你多大人了,在我这儿对他说什么呢。”
  “我认。”
  邓瑛应道:“我去照顾她,如果她不好,我……”
  “脸打青就脸打青,你别给我发那个要命的誓言!”
  他说完,声音一低,声音竟有些哽咽,口中却骂道:“妈D,我回想你当年对我发的誓,才发现你这个人嘴,真的毒。”
  邓瑛道:“那你就把我脸打青吧。”
  杨伦不防也笑出了声,背过身去,拼命将眼泪忍住。
  “我告诉你,她之前连日抄写,伤了眼,你在她面前,别像一个闷葫芦一样的,不会逗她笑,只会惹她哭,她不能哭了。”
 
 
第162章 终章:终生不渝
  杨婉在一场浩瀚无边的梦里挣扎了很久,其间她不断地梦到她自己的毕业答辩,梦到邓瑛的刑场。这些场景都只有一半,没有结局。从前的她靠着对结局洞悉给予自己安定,这并不是什么“向死而生”的英雄主义,毕竟她那时还不想把自己放入到如此宏大的议题当中。
  她只是在认同“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下,去观看这一段原本与她无关,也不可能被她改变的时光。
  历史至始至终都没有缝隙,但人间却有无数的情义裂口。
  这些裂口挡住了她已知的结局,最后交织成网,网住她,并把她抛向混沌的空中,最后又落回实实在在的病床。
  她终于睁开眼睛。
  屋子里弥漫着浓厚的药味。
  她试着咳了一声,药气从胃里窜入了鼻腔,苦得她浑身一颤。
  室内没有人,床帐半垂,床边放着一张凳子,凳子上面摆着一盘剥开的橘子。
  杨婉口中苦得难受,便掀开被褥,撑起身,伸手掰下一只橘瓣儿。
  “婉婉别吃。”
  就这么温和的四个字,却惊掉了杨婉手中的橘瓣儿。
  说话的人立在床前,一面替她把头上的那一半床帐悬上去,一面道:“那是子兮买来的,我将才坐着吃了一只,酸得不行。”
  杨婉抬头看向他,他穿着青灰色的素衫,腰下系带,宽袖垂臂。头发用她的发带绑着,松束在背后,看起来也像在养病之中。
  “婉婉,喝水吗?”
  杨婉怔怔地摇了摇头,“今日……是初几。”
  邓瑛答到:“九月初五。”
  “初五……”
  杨婉挣扎着坐起来,“你没有被凌迟……你……你活下来了。”
  她说着,下意识地掐捏住了邓瑛的手腕。
  虽被触及伤处,但他安静地忍了下来,伸出另一只手,含笑挽起杨婉耳边的碎发,温道:“是,我没有被凌迟,我活下来了。”
  “所以……我又赢了?”
  邓瑛点了点头,“对,婉婉又赢了。”
  他说完,忍不住“嘶”了一声,杨婉低下头,这才发现她竟然正紧紧地抓捏着他手腕上的伤处。
  “我……”
  她忙松开手,噙泪斥他道:“你痛不知道说啊?”
  邓瑛笑而不语。
  一旁的合玉端着药碗走来,笑道:“姑姑这会儿知道叫人厂臣嚷疼,之前迷糊着的时候,还不知把人厂臣手上抓成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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