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如今案子虽然发到三司了,但也审得慢啊。”
  旁边一人轻佻笑道:“慢什么,皇城营建四十几年,这皇城的案子不也得审个四十几年。”
  杨伦以前喜欢混在这些人中间,可是自从看了邓瑛和张展春在刑部的遭遇以后,他便有些不太想听这种虽然有立场,但却没有人情味的揶揄。
  大明历经两代之后,文臣之间的口舌之仗越打越厉害,也越打越失去了辩论的意思,有的时候甚至会变成党派之间的意气之争。这种观点杨伦从前不止一次在邓瑛那里听到过,他也问过邓瑛,这是不是他不愿意留在翰林院的原因。
  邓瑛当时没有否认,杨伦还觉得他的想法过于出世,并非读书人该有的经国志向,但是此时听到这些年轻人的“狂言”,他也忍不住“啪”地一声掷了酒杯。
  人声应泼酒声而落。
  萧雯转身,见酒杯在地上碎成一大片,忙走过来,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今儿这场合是别人家的婚宴啊。”
  杨伦揉了揉眉心,“有点醉了,手没稳住,我出去站一会儿。”
  萧雯拽住他,“你等等,今儿司礼监的胡公公也在,母亲有一包东西要带给我们婉儿,你也知道,外头是不能私下给宫里传递的,等到真递进去,指不定到猴年马月了,将好那胡公公在,你与他说一声,岂不就有便宜了?”
  杨伦看了一眼她搁在椅子上的包袱。
  “我为什么要向他要那便宜?”
  萧雯道:“自从咱们家的两个姐儿都进宫里去了,我眼瞅着母亲精神越发不好,就这么一个艾枕,都做了一个春天,后来做不下还歇了半个月,想着婉儿的脖子老犯疼,才扎挣起来又做。你若不愿意去,那你就给拿去处置了,我是万不敢带回去给母亲的。”
  杨伦被她夹软枪软棍地这么一说,真的就站了起来。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拿起那包袱,就见两三个穿着喜服的家仆慌里慌张地从后堂跑出来,外面照应的家人忙迎上去,“怎么了。”
  家仆是慌了神,没压住声音,说得在场很多人都听到了。
  “赵家老爷,在后面呕血了,这会儿人已经晕过去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们这前面……可怎么好。”
  管事的家人一下子也慌了,忙叫宴上的乐鼓停下,转身去回报主人去了。
  萧雯走到杨伦身旁拽了拽他的衣袖,“出什么事了,怎么停乐了。”
  杨伦摇头,“不知道,好像是后堂的赵老爷子出事了。你先坐回去,我过去看看再来。”
  他拔腿刚想走,身后一个给事中高声喊道:“张先生死在牢里了!”
  在场的人先是一愣,之后一片哗然。
  杨伦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栽倒。
  萧雯忙扶住他,“夫君,您别吓我。”
  杨伦脑中一片混乱,唯一清晰的只有邓瑛跪在白焕面前喊出来的那一句话:“司礼监会对老师布杀局的!”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拿我的命去试一试。”
  “夫君……夫君!”
  萧雯慌乱地唤他,杨伦回过神来一把甩开他走到胡襄面前,“你们做什么了。”
  胡襄站起身,“杨大人在问什么?”
  杨伦尽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张先生是怎么死的。”
  胡襄冷道:“人在刑部大牢,大人怎么问起我来了。”
  杨伦切齿道:“刑部没有用刑!”
  “那就是他老了!”
  胡襄的声音陡然提了上来,“老了!不中用了,就死了!”
  这一句话瞬间激怒了在场年轻的官员,拥上来怒骂不止,有几个骂到厉害的地方,甚至与胡襄动起手来,胡襄是个阉人,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不一会儿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杨伦给是给他气懵了,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胡襄已经狼狈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他忙上前拉开打得最狠的那几个人,“都停手!”
  胡襄摁着鼻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踉跄地指着杨伦道:“你们这样闹,这样不把皇上……皇上主子放在眼里,迟早……迟早……要出天大的事。”
  杨伦喝道:“你给我住口,平日你们消停,我们也就唤你一声公公,但你始终是个奴,即便是打了你,也扯不到陛下那里去。还不快给我滚!”
  胡襄知道他这个话虽然是在骂,但也是在给他找机会,忙应着那声“滚”,灰溜溜地跑出了喜堂。
  后堂传出了赵老太爷吐血而亡的丧讯,家人们乱糟糟的,里里外外一片哭声和骂声。赵员外的女儿穿着喜服,披头散发,哭天抢地地扑到后堂去了,整个喜堂顿时一片狼藉。
  东林党的几个官员,已经骂骂咧咧地准备联名上折子,痛斥司礼监弄权杀人。
  杨伦站在其中,忍无可忍地喝道:“大家能不能先不要冒然联书!等内阁和三司审定之后再说!”
  “信你们内阁吗?”
  有人质问道:“三司审这件案子审了多久了,当初审讯邓瑛,听说就把人绑起来打了一棍子,杨大人,你们曾经是同门,心心相惜就不说了,但督察院的人怎么也看得下去?如今,那阉人全身而退了,张先生却惨死?你让我们怎么信服。”
  “我……”
  杨伦忽然想起太和门前,杨婉拉着他说的那句:“你们别在查这件事了。”
  与此情此景一关联,他竟然有些后悔。
  ——
  此时宫中,杨婉正在尚仪局里抄录文书。
  天光有点暗,她刚想起来去找一根蜡烛,忽见宋轻云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看着她就问,“上回姜尚仪那治伤的药你记得搁哪儿吗?”
  杨婉指着旁边的一个红木箱子道:“像是那里面收着。”
  “欸好。”
  宋轻云连忙挽起袖子,去箱子里翻找,杨婉也走过去帮她找,一面问道:“是陈桦伤着了,还是李鱼伤着了。”
  宋轻云道:“都不是,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胡公公,在宫外被人打了,李鱼的干爹,听说我们尚仪有一瓶治创的好药膏,特意来求的,我看平时对李鱼好,就想着帮他找找。”
  “被打了?”
  “嗯。你没听说吗?”
  杨婉摇头,“我抄了一日了,还没抄完呢,欸,你看是不是这一瓶。”
  “哦,是是。”
  宋轻云拿着药就往外走,杨婉忙追上去,“你话还没说完呢,为什么被打啊。”
  宋轻运边走边道:“这外面的事,我也听不大懂,好像是说,刑部大牢里面的张先生死了。他们都说是什么杀人灭口……”
  她还没说完,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女声。
  “你们两个不要命了吗?”
  杨婉回过头,见姜尚仪正站在药箱前。
  “轻云,先去送药。”
  说完又朝杨婉走来,“文书抄完了吗?”
  杨婉沉默道:“还没有。”
  “杨婉,你今日一定不能去见邓瑛。”
  “我……”
  姜尚仪打断她的话,
  “你一直很聪明的人,还需要我对你说为什么吗!”
  杨婉沉默低头。
  姜尚仪稍稍放缓了些声音,“抄好文书,就回承乾宫去,好好陪着宁妃娘娘。你得记着,你是宫里的女官,你对一个宦官好可以,但如果这个人与朝廷的关联过深,在局面不明晰的时候,先护好你自己。”
  “我明白,尚仪。”
  姜尚仪见她顺从,这才叹了一口气。
  “去吧。把文书录好。蜡烛在窗台上,自己取来点上。”
  杨婉走回案后,挽袖坐下。
  书案上的字逐渐在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她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笔记翻开。
  张展春的名字下,她早就写下了一大段详细的记录,只在最后那句,“亡故于”三字后面,留着一段空白。
  这日是五月二。
  杨婉握着笔沉默了好久,终于落笔,将那个空白填写完整了。
  提笔抬头,她忽然有些恍惚。
  唯一一个真正对邓瑛好的长辈死了。
  离贞宁十二年的秋天还有两个月。
  听到胡襄被打的这件事情之后,她的历史敏感性忽然令她快要想通这一段空白和桐嘉惨案的关联。
  原来,在他真正走到司礼监与内阁间之前,他曾失去过这么多东西。
  杨婉合上笔记,抬头朝窗外看去
  云压得很低,飞鸟仓皇地四处乱飞。
  “你不要太难过,也不要太自责……”
  她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然自己也不愿意信。
 
 
第29章 晴翠琉璃(一) 她所在的这一段历史,……
  张展春的尸体被杨伦从刑部大牢里接了出来。
  临抬出去前,杨伦与仵作一道亲自查看了尸体。
  人死在牢里,衣冠完整,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仵作是被上面提点过的,对着杨伦只说是死于窒息,至于具体的原因,则说是因为张展春年老,本就有肺病,受不了这牢里的潮闷,闭气而亡。
  杨伦还要细问,他就闭口不谈了。
  杨伦心里也知道,这个时候根本问不出什么,只好将尸体简单入殓,暂时停放在广济寺中。
  寺中的僧人们都很敬重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城营建者,即便杨伦没有说什么,广济寺的住持圆安法师还是带领着僧人们,自发为张展春一连做了几日的超度法事。
  张展春的妻子已经亡故,他的儿子在海南做官,路途遥远,此时还在奔丧的路上。
  然而自从赵员外吐血身亡,胡襄在喜堂被年轻的官员打伤之后,人们虽然悲愤,却并没有太多的人前往寺中吊唁。
  六科的给事中,以及督察院的年轻御史们,和司礼监陷入了一场根本不受内阁控制,极度混乱的文字拉锯战。
  官员们各有各的出身,或是师徒,或是同门。
  尽是十年寒窗苦读的饱学之士,聚在一起,将各自的奏本当成了科考大文来彼此斟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用尽剔肉剥皮的话,在奏本里把司礼监的几个大太监骂得体无完肤。一时之间各个衙门的奏书如雪花般地堆到了司礼监,继而堆上了皇帝案头。
  白焕借助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喧(1),向贞宁帝施压。
  因此所有的票拟都是两句态度模棱两可的话。
  失去内阁的意见,皇帝只得自己亲自批复,于是这场拉锯逐渐演变成了皇帝自己和文臣之间的文字博弈。
  京中文官成千上百,年轻,精力无限。
  皇帝毕竟是一个人,拉锯到第四日,贞宁帝终于受不了。
  他一把将御案上的折本扫到地上,宁妃挑灯的手一顿,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下来。
  今日在御前当值的是郑月嘉,此时正跪在贞宁帝脚边。
  皇帝人在气头上,朝着他的心窝子就踹了一脚,踹得他仰面滚到了书柜旁,头狠狠地磕在书柜的边角上,顿时流了血,但他也不敢管顾,连滚带爬地又匍匐到皇帝脚边。
  “奴婢……该死。”
  皇帝喝道:“你们司礼监口口声声是为了朕,啊?为朕尽心?”
  他说着抄起手边的一本奏折直接甩到郑月嘉的脸上,郑月嘉受了一道罪,连动都不敢动,只跪着不断地说道:“奴婢该死,请陛下息怒。”
  “该死就死,来人,把郑月嘉脱到午门,杖毙!”
  在场有很多的内监都受过郑月嘉的恩惠,听到“杖毙”这两个字都愣住,一时竟没有一个人去传话。
  皇帝怒极,“朕的话,你们没有听到吗?”
  殿内很安静,宁妃手上的铜挑(2)忽然“当”地一声掉在地上,顺势滚到了郑月嘉膝边。
  门前侍立的太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奔出去,去慎行司传话。
  皇帝看了一眼宁妃,见她怔怔地站在灯下,浑身都在轻轻地发抖。
  “宁妃?”
  “是,妾在。”
  皇帝看了看还跪在自己脚边的郑月嘉,又看向宁妃,“你怎么了。”
  “妾……手抖了。”
  皇帝压低声音道:“朕还以为,朕吓着你了。”
  郑月嘉趁着皇帝抬头的空挡,朝着宁妃轻轻地摇头。
  宁妃忙避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对皇帝道:“妾去给陛下重新沏一壶热茶。”
  皇帝此时什么兴致也没有,喉咙倒是真有点干疼,便没再问什么,摆手令她去了。
  宁妃转身走进后殿,合玉见她脸上煞白,忙上来扶住她道:“娘娘怎么了。”
  宁妃反握住她的手,“婉儿在哪儿?”
  合玉道:“杨女使……这几日都是跟着我们,这会儿应该在养心殿的月台下候着呢。”
  宁妃摁住自己的胸口,身子抑不住地抖。
  “好……好……你出去问她,有没有办法能救……救郑秉笔的性命。”
  合玉也是在宫里伺候了很多年的老人儿了,听她这么说,不由愣住。
  “娘娘,没有这个必要啊。”
  宁妃捏紧合玉的手腕,“你去替本宫问就是了!”
  合玉从来没有见过宁妃如此神情,心里也害怕起来,忙安抚她道:“好,娘娘不要着急,奴婢去问。”
  ——
  杨婉此时正站在养心殿的铜鹤雕下,这几日她偷偷去太和殿看了邓瑛几次,但却没有让他看见自己。他人很沉默,但手上的事一刻都不曾停。太和殿的工程在他的带领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杨婉站在暗处,亲眼见证了琉璃瓦顶全面盖覆的整个过程。他站在月台上,从容地调度匠人,监察所有复杂的工艺,就像杨婉说的,他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只有在匠人们去吃饭的时候,才一个人独自坐在月台下面出神。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