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张展春……”
  “白阁老先听我说完,我今年七十有二了,本就活不了几日,这两年在外偷生,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就拿给你们去试,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说着看向邓瑛,“放他回去。”
  “老师,不可这样!”
  邓瑛说完转向白焕,屈膝跪下,“白大人,不可!”
  张展春道:“杨伦把他扶起来!”
  “是……”
  杨伦忙拽住邓瑛的胳膊,“你先起来。”
  邓瑛不顾杨伦,一把拽住白焕的衣袖,“白大人,试不赢的!司礼监若为了遮掩这件事,一定会对老师布杀局,邓瑛少年离家,是受大人和老师教养成长,我视你们如父,尤胜我生父,大人不肯认我这个逆徒,我就只有老师一人了,大人,求你不要听老师的……不要听……”
  “符灵,站起来不准求他,让他试!”
  他说凝向白焕,“白崇之,你不试这一次,永远都不知道,你这个弃徒捧给你们的是什么心。”
  “不行,老师不可啊……”
  “行了,别说了。”
  张展春说着,垂下撑墙的手,慢慢走近邓瑛,伸手搀住他的手臂。
  “起来。”
  邓瑛不敢让他使力,忙站起身扶住张展春。
  张展春看着他笑了笑,目露慈意,声音也放平了些。
  “符灵,事到如今,就这样吧,今日张洛在堂,这个时候,陛下和司礼监,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安心地回去,好好把太和殿修建完成。”
  “不,我要和老师在一处。”
  “不要说这些。”
  “老师,求你不要赶我走……”
  “符灵啊。”
  张展春唤了他一声,声音略有些哑。
  “我一生营建宫城,却未能看到它竣工的模样,对我来讲,这个遗憾比什么都大,你若真的尊重我,就回去,好好做完你该做的事。”
  邓瑛喉舌滚烫。
  “连老师……也不要我了吗……
  “胡话。你是老师最好的学生,记着,不要忘了你自己身份,即便在你现在的处境中,你也可以做你一直想做的事,邓瑛,尊重你自己,好好活下去,这世上除了老师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值得你去保护。”
  邓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一番话,只能忍泪拼命地点头。
  张展春笑了笑,“我知道这些说得有点多余,你一直都在做。你就当老师老了,多唠叨了你几句。听了就过了啊。”
  邓瑛不应声只是摇头。
  白焕朝向杨伦,“把邓瑛带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说。”
  “是。”
  邓瑛虽不肯,但杨伦也没给他余地,径直命狱卒进来,将邓瑛架了出去,自己也跟着一道,退到牢室外面。
  白焕待二人离去,方脱下身上的赤罗袍,叠放在地,盘膝靠着墙坐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邓瑛做错了。”
  牢室内墙壁因将才人多,凝结了很多水汽。
  张展春伸手抹去一片,摇头道,“没有,你在内阁,也有身不由己之处,不如我老来疯,还好,我当年弃了工部的职,做了这么个江湖老头,不然,今日我就是来逼他的人之一,而不是来救他的。”
  白焕觉得这话颇有玄机,不禁笑了一声。
  “崇之。”
  “你说。”
  张展春露了一个温和的笑。
  “听说,杨伦的妹妹很喜欢邓瑛。”
  “呵……你怎么过问起这个事来了。”
  张展春扶着墙在白焕之身边坐下,“我就是知道你不会过问,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翡翠雕芙蓉的玉佩,递到白焕手中。
  “杨家尚玉,邓家以前倒是有很多好玉,可惜邓颐死后,邓家所有的东西都充库了,这个是我的私藏,听说那姑娘名婉,有个小名儿叫‘玉芙蓉’,我看这个还挺衬的。你找个人替我交给邓瑛。看他自己吧,这个孩子暗倔得很,哪怕姑娘肯,他也不一定敢要那姑娘的心。”
 
 
第26章 阳春一面(四) 有面吗?
  时令至暮,万花归尘。
  内廷里寂静无边的晚春,也让人心生寂寥。
  杨婉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热腾腾地捧到窗边,趁着五所的直房没有人,便把腿缩到椅子上,准备打个尖儿。
  面还太烫,她吃了一口险些烫到舌头,索性把碗推到一边冷着,挽袖继续写自己的笔记。
  这几日的笔记,杨婉写得很乱,甚至一连撕了好几页。
  写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习惯性地在纸上画邓瑛的小人像。
  她最初很想画出她第一次见到邓瑛时,感受到的那种完美的破碎感,然而她画工不好,笔下的邓瑛看起来总有那么点呆。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那种破碎感,逐渐没有了执念,甚至开始有意地想去回避。
  于是她轻轻地翻过那一页小人像。
  侧身就着左手吃了一口面,回来提笔,半天却还是写不出一个字。
  司礼监和内阁的暗争,内廷中的人却并不知道。
  杨婉内心的不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起来。
  没有史料的支撑,全然依靠对人性的把握,让她很难推测出邓瑛究竟是怎么从司礼监和内阁的死局里走出来的。
  回忆邓瑛对她说过的话,杨婉不止一次想到了刑部残酷的刑讯。
  她自己并没有研究过明朝的刑罚,但她有一个师姐在这一方面潜心专研了很多年,其中有提到过邓瑛,提到过午门口那一场持续三日的凌迟,师姐在论外之外的手记上写下过这样一段话。
  “当时的皇帝,也许只是把这个人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有罪的符号,用极刑向世人宣告,他对阉党的态度,明示宦官团体的卑贱,昭示皇权对宫廷奴婢的绝对控制。他们在宫城的门前处死邓瑛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杨婉记得,自己是在研究室的资料里偶然读到这一段话的。
  那个时候师姐已经毕业,去了国外的一所学校教书,她不好贸然打扰。
  事实上,这一段话也只是在学术之外,平静地描述凌迟一个阉人在当时的意义,对邓瑛那个人,并没有任何特别的立场。
  杨婉当时读到这一段话的时候,觉得师姐是一个对历史有悲悯心的人。
  但如今,当她在回忆起这一段话的时,她竟然有些想哭。
  “吃个面又把眼睛吃红了,我看你啊,得出去走走。”
  宋轻云抱着一盆刨花水走进来。
  杨婉回头,“你洗头去了。”
  “嗯。”
  宋轻云的声音很轻快:“今儿天晴好,我看尚宫局的那些人都去了。哎,不过啊她们尚宫局总觉得自个儿高我们一等,拿腔拿调,混闹着让我伺候她们。欸,你要洗吗?这会儿去,我走的时候,她们也走了,你这会儿去了正清净。”
  杨婉低头吃面,“行,我吃了面就去。”
  宋轻云拧着头发坐到窗边,突然想起什么,噌地站了起来:“哎哟,我且忘了一件事。”
  杨婉边吃边含糊地问她:“什么。”
  “胡司籍的事。让你走一趟通集库,说是取什么文书。”
  杨婉扒拉着面道:“哦,我知道,不是明儿才要吗?我今儿也不当值。 ”
  宋轻云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催命娘娘一般的人,她今儿上午没寻见你,猜你是去宁娘娘那儿,就没敢找过去,所以找的我,让我跟你提,可我这儿也忘了,这会儿见到你才想起。”
  杨婉看了一眼天时,“还得上会极门去。”
  “嗯,都是我,跟你说得晚了。”
  杨婉低头继续吃面,“没事,事总是要做的,吃完我就去。”
  “行,碗留着我给你洗了。”
  杨婉笑了一声,“怎么敢使唤你。”
  宋轻云道:“行了赶紧去,都知道邓少监不在,你心里乱,你不糟蹋厨房就行了。”
  杨婉明白她是好意,也不推辞。
  两三下吞了剩下的面,换了身宫服往会极门上去。
  会极门是内阁的那些大臣出宫的必经之门,但宫中女官不得与外官私授,所以,即便杨婉和杨伦有时会在门上遇见,也不敢公然私谈,可是,身在内廷,要想知道邓瑛的情形,她只能问杨伦,于是今日,杨婉想犯这个禁。
  不像上一回有易琅在,她这时只能缩在会极门后等。
  内阁今日似乎有事,杨婉时不时地朝内阁直房看,却一直不见门开。
  门内外清风贯行,吹起她将将换薄的宫服,有些冷,她吸了吸鼻子,抱着膝盖靠宫墙蹲下来,正想歇一会儿。
  忽然,眼前落下一个人影。
  杨婉抬起头,面前的人身穿玄色素袍,腰结丧绦。手握绣春刀,正低头看着她。
  “宫中女官与外臣私授会如何?”
  他声音极冷。
  杨婉站起身,“杖二十,城道提铃。”
  “看来你知道。”
  “大人不也是外臣吗?”
  张洛冷笑一声:“你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我说话。”
  杨婉行了个礼,“杨婉知错。”
  张洛看着她矮身后站直,忽然开口:“你即便从杨伦那里知道了那个奴婢的处境,你救得了他吗?”
  杨婉抿了抿唇,“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任何人救他。”
  张洛听完这句话,迈腿朝杨婉走近几步,离得近时,杨婉几乎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檀香气。
  “你是一个比杨伦要聪明的女人。”
  杨婉用手撑着墙壁,“大人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跟着那个连男人都不算的人。”
  “大人很在意这件事吗?”
  “对。”
  张洛扬声,“我在意。我前几日在刑部听审见过他,他跪在地上任由衙役摆布,《大明律》对罪奴无情,刑讯时剥衣去裤,猪狗不如,颜面全无,这样的身子,你还会想看吗?”
  杨婉脑中“嗡”地响了一声,“你们为什么要侮辱他?”
  “呵。”
  这声冷笑是刺心。
  “杨婉,你这话不对,不是我要羞辱他,是明律要管束他。”
  杨婉听完这句话,忽然有些明白,这个人身上的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于他的阴狠,而是来自于,他对这个封建时代秩序的执念。他并没有在邓瑛身上发泄他的私恨,他只是对阉人没有悲悯,从而把士大夫阶级对宦官的厌恶演绎到了极致而已。
  杨婉联想起了师姐写下的那一段话——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自抑的悲意,不防眼泪夺眶而出。
  她忙仰起头。
  张洛看着他,“你竟然会为他哭?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说着抬起手。
  杨婉往边上一避。
  “不要碰我。”
  “哼。”
  张洛哼笑了一声,“杨婉,我这几年一直在东奔西走,没有过问过你的事,前几日父亲问及你,我也在想,如果我早几年娶了你,让你呆在我身边,好好地管束你,你是不是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管束?女人在你眼里是什么?”
  这句话杨婉几乎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脑中却腾起一阵苍白的无力感。
  在六百年前对张洛说出这句话,根本毫无意义。
  她正想再开口,身后忽然传来杨伦的喝声。
  “张洛!”
  杨婉侧身,见杨伦快步从会极门上走了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向旁边一拉,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你要做什么,这里可是内廷!”
  张洛往后退了一步,“杨侍郎不用如此,令妹品性,满城皆知,我也嫌脏。”
  说完转身便往门外走。
  杨伦气得喉疼,正想去追,却被杨婉拽住了袖子。
  “让他说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杨伦转过身道:“他对你动手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
  杨婉忙抬袖揉了揉眼睛。
  杨伦有些无措地看着杨婉。
  以前在家的时候,杨婉倒是经常对着他哭,可自从把她从南海子里接回来,这还是杨伦第一次看到她红眼。
  “我去问张洛!”
  “好了哥!真没事,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跟他过不去。”
  她说完被扯地一个踉跄,杨伦忙回身扶住她,低头看了看她的脸,“他没伤着你就好,不然哥哥不会放过他。”
  杨婉点了点头,“我知道,谢谢哥哥。”
  杨伦见她止住了眼泪,直身算了算时辰,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哦,胡司籍命我过来,在通集库有差事。”
  “了结了吗?”
  “了结了,我刻意在等哥哥。”
  杨伦听完,朝后退了一步,“想问邓瑛的事,是不是。”
  “嗯。”
  杨伦绷着下巴,看着杨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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