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邓瑛依旧着没有动,“杨大人不要看就好了,至于杨……至于大人的妹妹。”
  他说着抬起头,“她比大人明白。”
  杨伦肩头忽然颓塌,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摇头道:“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一些你根本没必要做的事情。”
  “《癸丑岁末寄子兮书》,大人还记得吗?”
  杨伦听完这句话,猛地握紧了拳头,内心羞、恨皆有,一时竟不敢再看眼前的邓瑛。
  “行了住口!”
  邓瑛没有听从杨伦的话,平声继续说道:“我已是残身,斯文扫地,颜面不谈,所以棍杖绳鞭加身,也不会有辱斯文。我知道白大人不想听我的,大人你也不需在其中为难。生死只是一个奴婢的事,你们既然不信我,就看淡些。”
 
 
第23章 阳春一面(一) 迎风而行,即见骨形。……
  杨婉开始在贞宁十二年春,尝试起一件她在二十一世纪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开火。
  然而那就像是一场灾难,最后甚至连尚在病中的宁妃都被惊动,亲自来内厨房去看她。
  承乾宫的内厨房在后殿的外面,面阔只有两间。
  杨婉坐在外间的门槛上,手搭在膝盖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零星的蒜皮。
  合玉跟着宁妃走来,赶忙挽了袖带人往里间里去。
  杨婉抬起头,见宁妃正站在她面前,听着里间宫人的抱怨和闹腾发笑。
  杨婉抿了抿唇,“娘娘。”
  宁妃听她的声音有些低落,低下头道:“本宫听合玉说,姜尚仪把你赶出来了?”
  杨婉没吭声,只是应声点了点头。
  宁妃收住笑,挽衣蹲下身,望着她的眼睛,“怎么了,婉儿。”
  杨婉捏住被自己割伤的手指,“没有娘娘。”
  宁妃看着她的神情,“这是被姜尚仪气到了吗?”
  杨婉不禁摇头,“奴婢怎么敢啊。”
  宁妃没再往下问,取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杨婉脸上的柴灰,“回姐姐这儿来就好了,没人说得你。”
  “娘娘这里都被弄得人仰马翻了,别人还说不得,难免要在后面骂仗着娘娘轻狂。”
  说完扶着宁妃站起身,“其实奴婢没事,就是这几日心里……一直不太安定。”
  宁妃看见她手上的伤口,忙让人扶灯过来,“怎么割这么深?”
  杨婉自己也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嘲地笑笑,“没切断算奴婢厉害了。”
  宁妃打断她:“说什么胡话。”
  杨婉悻悻然地笑了笑。
  “是,奴婢知错。”
  宁妃见她神色和往常不大一样,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低头放低声音,“婉儿,心里不安定,是不是在想邓少监的事。”
  杨婉没有否认。
  “不能这样一味地去想。”
  杨婉垂下眼点了点头,“奴婢懂,娘娘您去安置吧,奴婢进去帮合玉。”
  宁妃拉住她,“你闹成这样,姐姐歇什么呀,易琅都醒了,闹着说饿呢。”
  说完她带着她往内厨走,“来,跟姐姐过来。”
  明朝的开国君主是泥腿子出身,其妻亦崇简朴,虽为皇后,也时常亲自补衣做食。大明宫廷后来也沿袭这样的传统,妃嫔有闲时,皆会做些女红食事。
  宁妃带着杨婉走进内厨,摘下手腕上的镯子教给何玉,挽袖洗手。
  灶上温暖的火光烘着她的面容,反衬出她细腻如瓷的皮肤。
  她抬头对杨婉道:“教你煮一碗阳春面吧,人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最想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了。”
  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
  这一句话,令杨婉想起邓瑛那一身常穿的灰色常服,不由喉咙一哽。
  “婉儿。”
  “奴婢在。”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你还太小,姐姐没教过你,今日倒是补上了。这做吃食,要紧的是认真,做的时候啊,你什么都不要想,水该烧沸就烧沸,菜叶儿该烫软就烫软,猪油不能少,酱也得搁够。”
  不知是不是被锅气熏的,杨婉听着宁妃的声音,眼睛竟有些发潮。
  “对不起娘娘,奴婢知道您为奴婢好,您自己还在病中,还要顾着奴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锅里水渐渐滚起来。
  宁妃抖下面条,“姐姐其实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虽然只有十八岁,但你看人看事,比姐姐不知道强了多少。甚至有的时候,姐姐觉得你好像对什么都不大上心,当然,”
  她笑着侧身,看了一眼杨婉,“除了邓少监的事。”
  杨婉沉默了一阵,水汽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轻轻笼住宁妃单薄的身子。
  也许这些人对杨婉来说,都是由百年前的故纸堆中而来,所以他们越好,越给人一种命薄如纸的错觉。
  “娘娘,您才是慧人。奴婢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您却知道,您将才一句‘风尘仆仆归来的人’把奴婢这几日心里的结,不知道解开了不少。”
  宁妃笑了笑,“那你为何不肯叫我姐姐啊。”
  杨婉一怔。
  杨姁的敏感并不尖锐,甚至很温暖。
  她一张口,眼兀地红了。
  “我……”
  杨婉说不下去。
  宁妃见她沉默,独自摇了摇头。
  “没事婉儿,姐姐是姐姐,你是你,姐姐这样问你,是很想把咱们姐妹这几年不在了的情分找回来,但姐姐也不愿意看见你因此不自在。”
  杨婉抿着唇不断点头,半晌方抬起头道:“娘娘,奴婢学您做吧。”
  宁妃点头:“好,你来。”
  杨婉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人生的第一碗面,是六百年前的一位皇妃亲自教她做的。
  咕嘟咕嘟的面汤里,挑起两筷,盘入滚着油珠子的热汤,再佐以时令的菜叶儿。
  趁着烫滚烫,热气腾腾地端出去。
  鲜烫软面,油香菜碧。
  零失误。
  即便历史的壁垒坚如城墙,但亘古相通的“口腹之欲”,“冷暖知觉”,总能找到缝隙,猛地探头钻进去。
  杨婉坐在宁妃身旁,和易琅一起吃吸溜吸溜地吃掉那碗汤面。
  顿时口舌生津,腹内温暖。
  她的大文科科研的浪漫精神,让她开始延申“风尘仆仆”这四个字的含义。
  比起邓瑛,杨伦,宁妃这些人,她逐渐有些发觉,自己才是那个穿过历史壁垒,风尘仆仆的归来人,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蹲在城门口吃碗面。
  ——
  次日,难得的暮春大风天。
  天还没大亮,广济室外只有一个面摊儿挑着旗,风呼啦啦地从咸成门街上吹过。
  杨伦拴住马,坐下吃面。
  摊子上烧着的火炉子,烘得他背上一阵一阵地出汗。
  西安门方向灯火明亮,今日文华殿经筵,白焕,张琮以及翰林院的几个老学(1)都进去了。杨伦本想在去刑部之前,再去见自己的老师一面,谁曾想昨日白焕称病,在府上避了他,于是,他今日刻意已经起了个大早,不想还是在西安门上错过了。
  杨伦心里郁闷。
  坐在冷风里吃完一碗面,起身刚要掏钱,挑面的师傅却指了指他后面,“那位大人给了。”
  杨伦回头,见张洛刚取筷坐下。
  他身着黑色的袍衫,腰上系着白绦,人尚在孝中。
  “再吃一碗?”
  杨伦不想与他多话,转身牵马,“有公务在身。”
  “不急这一时。”
  张洛和开面上的碎肉浇头,“今日刑部会审,白尚书主审,督察院录案,北镇抚司奉旨听审。”
  “什么?”
  杨伦转过身:“什么时候的旨意。”
  张洛背对着杨伦,挑起一筷面,“杨侍郎去了刑部衙门就知道了。”
  他说完吸吞掉了一筷,那声音像一把无声的匕首,悄悄从风里切过去,威胁性地割掉了几根人的头发。
  这个旨意来得很突然,却令杨伦彻底明白了邓瑛的坚持。
  皇帝命北镇抚司听审,即是警告。
  而自己的老师,今日和昨日刻意不见自己,意在无视这个警告。
  这君臣博弈,此时都向对方下了明确的态度,其中唯一的变数就只剩下邓瑛一个人。
  杨伦想到这里,立即翻身上马,却听张洛提声道:“杨侍郎能为当年同门之谊做到哪一步?”
  这话里也有机锋,杨伦一把拽住马缰,“张大人既为上差,有话就到刑部大堂上问吧。杨某先行一步。”
  ——
  杨伦穿过宣武门大街直奔刑部衙门。
  马至衙门口时,天光才从云层里破了一个口子。
  风吹得道旁的梧桐树冠呲啦啦地响,杨伦翻身下马,见白玉阳的软轿也刚刚抬至门前。
  二人站定互揖后,杨伦即开口道:“北镇抚司奉命听审的旨意大人接到了吗?”
  白玉阳正冠朝门内走,“接到了。”
  杨伦跟上道:“今日不宜刑讯邓瑛!”
  白玉阳站住脚步,背手转身,“你还有别的法子问下去吗?”
  杨伦上前一步,“等今日经筵结束,我再去见一见阁老……”
  白玉阳抬声压住杨伦的话后,“父亲若要见你,昨日就见了,今日也不用避你!”
  说完甩袖大步,跨进二门的门槛。
  欲破日出。
  天色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风却仍然很大,吹得二人衣衫猎响。
  督察院的几个御史,并齐淮阳等两三个堂官,已经候在正堂内,众官相互揖礼,杨伦甚为敷衍,只和齐淮阳打了一声招呼,就站到了门口。
  堂内叠置四张台案,右摆一双黄花梨木雕花圈椅。白玉阳径直走上正座落座,众官自然随他各归其位。
  不多时,二人悬刀入堂。
  白玉阳起身揖礼,“张副使。”
  张洛在门前作揖回礼,却没有应答他,沉默地从众人面前走过,撩袍在堂右坐下。
  他本是幽都官,有名的冷面吏,京城里的官员平时对他避得很远,几个督察员的御史都没有这么近得看过他,此时难免要凑耳。
  白玉阳咳了一声,堂内顿时噤声。
  刑部正堂四面皆有小门,是时洞开,室内风流贯通。
  白玉阳抬起手,用镇纸压住案上的卷宗,对衙役道:“把人带来。”
  顺势又唤了一声,“杨侍郎。”
  杨伦仍然立在门口,没有应声,眼看着一道人影从西面走来,暗暗握拳。
  邓瑛是从司狱衙被带过来的,走的是仪门旁的西角门(2)。
  他身上的袍衫被去掉了,只留了一件中衣。
  迎风而行,即见骨形。
  作者有话要说:
  (1)老学:翰林院的老翰林,没什么职位,就各种讲学。
  (2)西角门:又称“鬼门”和“绝门”,提审人犯时使用。
 
 
第24章 阳春一面(二) 衣冠体面。
  他没有戴刑具,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轻,鞋底与地面接触几乎没有声音。
  杨伦在门前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便在阶下略站了一步,抬臂向杨伦揖礼。
  杨伦看着他被摧残殆尽的衣冠,竟从那贴身的衣质上看到了一丝削锦去罗之后,如雪松般清寒的斯文。
  他没有回避邓瑛这个揖礼,在门后拱手相回。
  堂上的白玉阳没出声,几个督察院的御史却在皱眉。
  他们几乎都是以骂人为而业的耿臣,当年因为几番弹劾邓颐,督察院不知有多少人在午门被庭杖。如今看到杨伦与邓瑛对揖,其中一个刘姓的御史忍不住开口道:“杨大人,对此罪奴不该如此吧。”
  杨伦直起身,转身道:“何来罪奴一说,三司对他定罪了吗?”
  刘御史年事已高,猛然间被一个同样出身御史的后辈如此顶撞,顿时红了耳。
  “你……”
  杨伦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甩袖走回白玉阳下手坐下。
  齐淮阳等杨伦落座,起身朝白玉阳揖道:“尚书大人,开始吧。”
  “嗯。”
  白玉阳正冠理袖,直背正要张口,忽听一人道:“内廷奴婢刑部受审,不当跪?”
  众人侧目,说话的人是张洛。
  邓瑛侧身看向张洛,张洛也正盯着他。
  “无官职,也非革员,刑部如此宽待,是何意?”
  “宽待?”
  杨伦忍不住质问,“张大人见过这般‘宽待’一个尚未定罪之人的?”
  他刚说完,却见邓瑛扫了他一眼,已然屈膝跪下。“诸位大人,问吧。”
  见他态度配合,行事温顺。几个御史也无话可说。
  白玉阳取开镇纸,案上顿时纸张飞卷,若蝶翼翻响。
  他从中抽取了一卷,命人递到邓瑛面前,“这是当年修建皇极殿的十五个工匠的供词,你先看看。”
  邓瑛接过卷文,展于眼前。
  供词中的几个人的确是当年皇极殿的修建者,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甚至是张展春的同乡好友。
  白玉阳道:“这些人供述,贞宁十年,皇极殿台基修建,耗用临溪供砖一万四千匹,比所奏之数恰好少了两万匹。邓少监,本官知道,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皇城营建千头万绪,偶尔错漏是难免的,但是实数与档录之间差距如此之甚,本官不得不再问一次。户部调用的这两万匹供砖的银钱,究竟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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