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不是。”
  她走到他面前,顺手拿出一只罐子,冲着他晃了晃,“这是我对人的好,娘娘只是金主,等我以后自己存下钱,我就让他们出去,给咱们买多多的,到时候你看书,画图,我写字的时候,都可以慢慢吃。”
  这原本是一句平实到不能再平实的话,邓瑛竟然险些被割伤。
  杨婉这个人实在太明快。
  超出了他身处的境遇中,所能承受的全部温暖。
  他倾慕于杨婉的好,但这种倾慕几乎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卑贱的人。
  以蜉蝣之身,妄图春华。
  想要,又明知不该,甚至开始没意义地对她患得患失。
  不对啊。
  他怎么敢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邓瑛脱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一怔。
  同样的话,他也才在刑部衙门问过杨伦不久。
  “你……知道邓瑛朝不保夕,根本……”
  “送你几罐坚果,你就跟我说这些。”
  杨婉笑着打断他,“你要是想谢我,不如也给我造个箱子吧。这个是真好看。”
  她说完不着痕迹地把罐子放了回去,转身往椅旁走,刚要坐,忽被邓瑛唤住。
  “等下,垫一样东西,我这里落了很多灰。”
  他说完,走到木施旁取下自己的袍衫,叠放在椅面上,这才道:“坐吧。”
  杨婉低头看着他的衣衫,“我没那么讲究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我这里脏了你的裙面。”
  说完倒了一杯水放到杨婉面前。转身看着床头的屉柜,“你真的喜欢吗?”
  “嗯。喜欢。很精巧。”
  “这是太和殿上的一位工匠造来送我的,你如果喜欢,我请他替你造一只。”
  杨婉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抬头道:“你会造吗?”
  “也会。”
  “那你造一个送我吧。”
  邓瑛犹豫了一下,“我在这一项上并不如他们好。”
  “没事。”
  杨婉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托着下巴,“嗯……我可以给你画个图,但是……我可能画得很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懂里面的……那个透视?”
  她用了一个不太确定邓瑛能不能听懂的词,接着又问道:
  “你懂‘透视’吗?”
  邓瑛摇了摇头,“你画了也许我能明白。”
  “那太好了。”
  杨婉站起身,“有纸笔吗?”
  “有。”
  他往书桌边一让,“你过来吧。”
  杨婉很喜欢邓瑛的那一方书桌,就一个台面,一个黑石笔架,一方无名的墨,一只素石砚,一尺来高的图档。还有两本他在内学堂讲学的书。和邓瑛那个人一样,干净到除了尘埃,就是皮肤和血肉。
  她不太想瞎捣鼓邓瑛的东西,铺纸研墨的时候也有些紧张。
  “你不会研墨吗?”
  “啊?”
  杨婉看了看自己的手法,说她不会研墨到不至于,她的博士导师是个书法大拿,虽然有一堆师兄师姐鞍前马后地伺候笔墨,并轮不上她这个一直不受待见的逆徒,但是杨婉看还是看了很多次,来到这边以后,她回忆着以前看到的手法自己瞎折腾,一直没管质量,只要那汁水是黑的就好。
  “这样不对吗?”
  邓瑛抬起手臂,把袖子挽倒手肘处,“来,你放下吧。”
  “好。”
  杨婉乖乖地放下墨块往边上让了一步,邓瑛走到她身边,身上淡淡的皂香散来,杨婉忍不住侧头看他。
  他还没有束发,一缕头发松落下来,垂在他手背上,杨婉再一次看到了那道月牙形的旧疤。不禁道:“你这道疤是什么时候留的。”
  邓瑛研着墨,听她问自己,便低头看了一眼,应道:“七八年前吧,好像是修寿皇殿的时候,我也忘了。”
  “以前的事情……你现在是不是忘得都挺快的。”
  邓瑛手上一沉。
  “为什么会这么说。”
  杨婉取了一只细笔,压纸蘸上邓瑛研好的墨,“就是觉得,你说得越来越模糊了。我其实也不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她说着摇了摇头,低头落笔。
  “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你看,你的字还是一样好看,生活还是一样清净疏朗。而且你什么都知道,你会照顾我,给我造箱子,保护我的兄长和你自己的老师,你甚至愿意对那些听过你几堂课的阉童用心。”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笔杆戳着下巴看向邓瑛,“是吧,你仍然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你看你多棒。”
  因为她就在面前,邓瑛无法细想她说的这几句话,但却由衷地想要对她笑。
  杨婉捏着笔,纠着自己的耳朵,看着自己画的图却开始发愁。
  “我这画的是什么呀。”
  邓瑛听她抱怨,便放下墨石,轻轻地把纸朝自己这边拖了一寸。
  “我能看懂。”
  “不是吧,这你都能看懂啊。”
  “嗯。差不多。有些地方要想一想。这个样式以前没见过。”
  杨婉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了自信。
  “这个叫‘胭脂水粉收纳……柜’”
  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太中二,忙平下声解释:“反正就是放一些脂呀粉的。你随便做做吧。不用太在意,我就是兴趣来了。画得还这么丑……”
  “是。”
  邓瑛看着纸面,“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造出来。我……”
  “刑部还要带你走吗?”
  她在须臾之间,精准地切住了要害。
  邓瑛低头应了一声:“嗯。放我回来,是因为太和殿的主隼这几日在重架。”
  “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没有。”
  杨婉松了一口气。
  “我跟杨伦说了,这个杨大牛听懂多少我不知道,但我赌他还有点良心。他要是跟那些人一起犯蠢,我下次让殿下骂死他。”
  邓瑛实在没忍住,转身笑出了声。
 
 
第21章 月伏杏阵(五)
  “说真的啊邓瑛。”
  杨婉尝试整理被自己薅得有些乱的笔筒,逐渐收敛了声音,“你准备就这么扛着吗。”
  邓瑛发觉她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低头看回杨婉的那张图,撑着桌案,弯腰从笔筒里取了一支笔,又铺开一张新纸,扼袖蘸墨,“为什么会这样说?”
  杨婉看着他在另外一张纸复画自己的图纸,竟然有些不想进行这个话题。
  详细的生活细节,本身就可以杀掉人身上很多执念。
  他吃坚果的模样,他握笔的姿势,他准许进入的起居空间,他贴身的衣服,闲时穿的鞋袜,百忙之中抽出空闲画的小物件,都让他与杨婉在时间上的边界越发模糊。
  “不扛你能怎么样,刑部好不容易顺着琉璃厂抓住了山东这条线,就算杨伦想帮你,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邓瑛在纸上描勒框架,偶尔转头参照杨婉的图纸,声音不大,也很平静: “其实,虽然你将才那样说,我愿意听。但事实上,我不希望杨大人帮我。这个时候,他最好的是和白尚书这些人一起面对我。对他来讲哪怕回避我,在内阁眼中都是不对的。”
  杨婉看着他不过半刻就模出了她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样,“你这样说……到底是在为谁着想。”
  这个问题好像过于具体了,并不适合在研究里进行设问。
  毕竟人是一个历史性的个体,大部分的决断都和他自身的身份立场,社会关系相关。
  杨婉并不希望他认真地回答。
  但邓瑛却停下了笔,望着笔下图纸认真想了一阵。
  “我的朋友不多,认可的人也不多。不说是刻意为了他们,是到现在,我本身……”
  他说着顿了顿。
  墨汁已经渐渐在笔尖凝滞,他低头将袖子又往上挽了一折,探笔刮墨,“我本身已经无所谓了,所以我想做一些我自己还能做到的事情。我如今担心的是三大殿的工程浩大,涉及账目众多,老师已经归乡,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里,我和老师有没有遗漏之处。”
  “如果有呢。”
  杨婉追问。
  邓瑛笑笑,弯腰落笔继续勾画,“那就像你说的,抗着。”
  说完,忽觉脚腕上的伤传来一阵冷痛,他不得不闭眼忍了一会儿,有些自嘲地笑着自问:“不知道抗不抗得过去。”
  “能的。”
  邓瑛侧身绕过杨婉的背,去拿她手边的镇纸,接着问她:“你怎么知道。”
  怎么告诉邓瑛呢?
  因为贞宁十二年的春天在历史上风平浪静,一片空白。
  司礼监仍然如日中天,内阁无波澜,杨伦,白焕,白玉阳这些人也没有经历任何的官场沉浮,所以,根据现有的情势,在这一段空白背后,邓瑛做了什么选择其实并不难推测。
  杨婉事后在记这一段笔记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点不忍下笔。
  她可以记得比较简单。
  比如:贞宁十二年春,邓瑛受审刑部,掩盖琉璃厂案。
  这样就够了。
  历史研究首先需要的是史实,其次才是人性。
  但她在纸上写完这一段话后,却觉得它的内涵远不够完整 。
  “姨母。”
  杨婉在灯下闻声抬头。
  月色清亮,扇门一开,各色花香就散了进来。
  易琅跑到她身边,“母妃呢。”
  杨婉搁笔搂住他,“娘娘吃了药刚睡下了。”
  “哦……”
  易琅忙放低了声音。
  杨婉抬起头,问跟着他过来的内侍,“怎么这么晚。”
  内侍应道:“是,今日殿下温书温得久了一些。”
  “行。”
  杨婉牵着易琅站起身,“你们下去歇吧。
  内侍们躬身退出内殿,易琅便趴在桌边看杨婉翻开的笔记。
  “姨母,你也在温书吗?”
  杨婉抱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易琅仰起头,“姨母是女人,为什么也读书读这么晚。”
  这话还挺有意思的,杨婉甚至有点忍不住想破戒,给这小娃娃洗脑。
  隔了太过久远的年代,这孩子应该永远想不到,六百年以后,特权阶级全部消失,会有一堆女孩子跟他们一样冲杀在高考一线,然后一路杀进过去常年被他们操控的领域,和他们争抢话语权。
  “那不读书姨母应该做什么呢。”
  “姨母要嫁一个好人。”
  没法说,和二十世纪不一样。
  这还真是当下,她能收到的最真心的祝福。
  杨婉收好笔墨,蹲下身拍了拍易琅腿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沾上的灰。
  “在殿下心里,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为百姓谋福祉的人就是好人。”
  “那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呢。”
  “邓颐那样的人就是坏人,他让百姓过得不好。”
  杨婉点了点头,“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讲。”
  易琅拉着杨婉的袖子,“因为我的先生教我,‘民为重,君为轻’。”
  杨婉顺着问道:“哪一位先生?”
  “张琮,张阁老。”
  哦。张洛的父亲。
  也是靖和年间的第一位首辅大臣,一个在历史上和邓颐“齐名”的奸佞。
  杨婉发觉历史的走向虽然有规律可寻,但只要注意观察个体,就会有点魔幻。
  比如,无论帝师的品性如何,他们都会拼命地努力,力图把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引向正道。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整天搜刮民脂,狎妓风流,也要求他们的君王做明君,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君王手里。
  这一点,宦官集团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些阉人的生死富贵,全部悬于君王的情绪上,因此他们总是致力于关注君王的喜怒哀乐。
  这也是大明百年,文官集团始终无法彻底搞垮宦官集团的原因。人性总是趋向于无脑关照自己的人,就算人本身知道,这是不对的。
  杨婉抱着膝盖蹲在易琅面前,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会觉得笔记上那一段记录的内涵不够完整。
  邓瑛做的事,和后人总结的这个历史规律是相逆的。如果要具体的分析,这其中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时代洪流下的选择,而是一个人,自我精神世界的反向外化。
  “姨母……你在想什么啊。”
  易琅捏住她的手指,“怎么不说话。”
  杨婉回过神来,忙道:“奴婢在想你先生教给你的话。”
  “姨母。”
  “啊?”
  易琅的小脸突然凑近杨婉,“姨母你特别喜欢想问题。”
  “哈。”
  杨婉捧着下巴逗他,“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经常拿着册子发呆,母妃说,你很聪明,只是你不愿意跟我和母妃说你在想什么。但母妃也不让我问你。”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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