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你指什么。”
  “动刑。”
  两个在场的御史听了这句话,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吭声。
  白玉阳捻着供词的边角,“我不是没有想过,但一旦动刑,就得让他吐出东西来,如果吐不出来……”
  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堂中的人,“那就不好办了。”
  在坐的人皆陷入了沉默。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门扇一开,一道高大的影子应声铺入。
  杨伦大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换赤罗(1),肩头阴湿,满身雨气。
  白玉阳收起供词朝外面看了一眼,“杨侍郎,下雨了?”
  杨伦拍着身上的水,“刚下的。”
  他说完朝白玉阳作揖,直身又道:“我家里的人传话传得慢了,让几位大人久等了。”
  白玉阳道:“来了就坐。来人,给杨大人搬一把椅子过来。”
  杨伦撩袍坐下,“听说,是白尚书写了条陈给陛下,陛下才让我来听审的。”
  “是。”
  白玉阳转身看向他,“毕竟事涉户部,有你在,我们可以问得清楚些。”
  杨伦看向门外,天阴雨密,黑云翻墨,庭中树木被雨打得噼啪作响。
  “今日是第几轮。”
  “第五轮,问出的东西都在这儿,你看看。”
  杨伦接过供词,刚翻开一页,便听白玉阳道:“把人带过来,就不挪去正堂了。齐大人,劳你记案,我与杨大人同审。
  雨打阔叶的声音,不多时就被鞋履踩水的声音打破了。
  杨伦从供词上抬起头。
  雨幕昏暗,邓瑛自己撑着伞,走在几个衙役的身后。
  身着青灰色的交领直裰,比之去年交游时,又寡瘦了很多。
  他走到门前低手放伞,撩袍走进堂中揖礼。
  这是邓颐倒台之后,杨伦第一次见邓瑛。
  如果不是因为今日会极门上杨婉的那一番话,他可能来得还要更晚些。
  邓瑛并没有看杨伦。
  他静静地立在白玉阳面前,垂手待问。
  白玉阳看了杨伦一眼,“杨大人,这样,关于山东供精砖的那一项银两,你再问一遍吧。”
  杨伦看向邓瑛。
  他已然侧身面向他,只不过目垂于地,好似刻意在他面前维持着一种身份上的卑微。
  杨伦忽然有些明白杨婉对他说的那句话。“你看着他们折磨邓瑛,你心里不难受吗?”
  “没什么好问的。”
  他把目光从邓瑛身上避开,“他这上面他已经答得很清楚了。”
  “你就信了?”
  杨伦看回手上的供词,半晌,方从齿缝里咬出一个“是”字。
  白玉阳道:“我们这边就这样结审,是不能过督察院那一关的。”
  他说完,拿过杨伦手上的供词,“这么干净的供词,这么清白的账目,你也敢替户部认了,所以,这几十年的亏空,都亏空到哪里去了,都去了邓颐老家吗?我看他家都抄绝了,也才勉强补齐了北面的军费,其他的银子呢,是冲了进哪条江?”
  杨伦低头咳了一声,“白尚书的意思呢。”
  白玉阳冷道:“我今日想听听杨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先放人。”
  白玉阳忽然提高了声音,“我的意思,是换一个地方接着审问,别的都不用问,就山东这一项,咱们仔仔细细,理缝抠隙地给他问清楚了。”
  杨伦听完,赫然起身,“那尚书大人问吧,户部月结,底下的官员们还在等着去岁的欠银,杨伦实在脱不开身,今日这供词已审看过了,若尚书大人再有问讯,差人传杨伦便是。”
  “等一下。”
  齐怀阳也站起身,出声劝道:“杨大人不必如此,我等都是希望能审清楚这件事,毕竟是关乎社稷民生,白尚书拳拳之意,即便伤了杨大人的同门之谊,也不该让他在这里受不白之冤啊。”
  他这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提醒。
  然而杨伦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即往外走。
  “杨大人。”
  背后忽然传来邓瑛的声音。
  杨伦回过头,却见他躬身揖礼,“邓瑛有几句话,想跟杨大人说。”
  说完又道:“白大人,可以容邓瑛单独与杨大人说吗?”
  白玉阳和齐淮阳相视一眼。
  “可以。你伺候杨大人走几步吧。”
  “是。”
  ——
  外面仍在下雨,杨伦背着手走在前面,邓瑛慢一步跟着他。
  两人都没有撑伞,双双沉默地走出了好长一段距离,直到走近刑部衙门的正门,杨伦方站住脚步。
  “你要跟我说什么。”
  邓瑛立在雨中,单薄的青衫此时贴着他的皮肤。
  杨伦以前听说男子受腐刑之后容貌会有所改变,但邓瑛没有,只是气色越发的淡,从前的谦和之中,略渗着一丝自审身份后的顺服。
  “他们希望,由你来刑讯我。”
  “哼。”
  “你该听他们的。”
  杨伦转过身,“我问你,我对你用刑,你会说实话吗?”
  “不会。”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所以,司礼监的那些人,的确亏空了不少吧。”
  邓瑛在雨中抬起头,“是。”
  “你为什么要维护他们。”
  邓瑛忽然咳了几声,“非邓瑛所愿。”
  “这是什么屁话。”
  “大人,你要看明白一点,司礼监这十年来的确亏空了朝廷很多银子,但是这些款项,大部分是用到了皇室宗族之中。陛下暂时不会动何易贤,这个时候如果你与老师……”
  他忽然想起白焕对他说过的话,忙改口道:“你与白阁老要用琉璃厂和三大殿的亏空来与司礼监相争,轻则损天家颜面,重则你与白阁老的政治前途都会就此斩断。”
  杨伦静静地听完他的着一段话,忽然道:“这些话,你在宫里教过杨婉吗?”
  “什么?”
  杨伦抱起手臂,“差不多意思的话,杨婉今日也对我说了。”
  “杨婉……”
  “你住口!”
  杨伦忽然喝斥道:“谁准你唤她的名字。”
  邓瑛闭了口,垂目拱手,“是,邓瑛知过。”
  杨伦沉默地盯着他,逐渐捏紧了手掌。
  “我问你,从前杨婉在家里的时候,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
  邓瑛听他这样问,望着雨地喧闹的水流,惨淡地笑了笑,“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那现在呢?”
  杨伦逼近他几步,“现在在宫里,你和她有没有什么?”
  邓瑛抬起头,面上的笑容暗带自讽,“我怎么敢。”
  他说完,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我在这一朝是什么身份,我心里明白。我可立誓,我若对她有一丝的不敬之意,就令我受凌迟而死。”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杨伦背过身:“我只想告诉,她是我的妹妹,她要跟着你我没办法骂她。但她以后势必要出宫,嫁一个好人家,我杨伦的妹妹,大可在这偌大的京慢慢挑看。”
  这几句话砸入雨中,惊起了叶丛中几只躲雨的小雀,被雨淋得飞不起来,颤巍巍地滚到邓瑛脚边。
  杨伦和邓瑛一道低头看去,暂时都没有出声。
  良久,杨伦才开口道:“你知道吗?听到你刚才为我和老师考虑,我有点恶心。我不知道杨婉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竟然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就……”
  杨伦龃着牙齿摇了摇头。
  “她就不觉得难受吗?”
  邓瑛受完这一段话,轻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没什么!就是想说了!”
  杨伦赫然提高了声音,“邓符灵,我真的很恨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和老师情何以堪!”
  话声回荡在雨里。
  回应他的声音听起有些绝望,但尚残存着一丝温度。
  “那你们就当符灵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1)赤罗:官服
 
 
第20章 月伏杏阵(四)
  杨婉和李鱼在护城河边的直房外对峙了两天。
  李鱼抱着手臂,看着蹲在直房门口的杨婉,不屑道:“我听姐姐说,尚仪局有个女使对邓少监疯魔了,就是你啊。”
  杨婉吸了吸鼻子,“你姐姐是谁。”
  “我姐姐是你们尚仪局的女使,宋轻云。”
  杨婉站起身,“宋轻云是你姐姐,怎么她姓宋,你姓李啊。”
  李鱼仰头,提声道“这是我干爹疼我,他老人家在司礼监做秉笔,跟着他姓面子可老大了。”
  杨婉看着李鱼得意憨痴的模样,心里想这人天然呆,邓瑛跟他呆在一块也挺好的。
  “欸?”
  “干什么。”
  “邓少监几日没回来了?”
  “十来天了吧。不过昨夜里倒是回来了,可惜你没蹲住。今儿一早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对了……”
  他往杨婉怀中看,“听说你那儿有好吃的。”
  “你听谁说的。”
  李鱼认真地看着杨婉,“邓瑛有个柜子,里面锁了一堆瓶瓶罐罐。他每从外面回来,都会从那堆罐子里抓些东西来吃,夜里看图纸的时候,也要吃。
  我问他要过一次,他不给我,后来吃的时候还躲我。我姐说,你以前搬过瓶罐来看他,那肯定就是你给他的。”
  这李鱼年纪不大,描述出来的场景却很生动,杨婉立即就有了邓瑛坐在房里吃坚果的画面感。
  而且,他居然还会藏。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地发觉这个人有点可爱。
  “那就是些核桃仁花生米,还有点葡萄干,混着一把往嘴里丢,的确是很好吃的。”
  李鱼听完脸一垮,“哈……就那些啊。我还以为是什么肉脯子呢……”
  杨婉靠在门框上笑他。
  正说着,忽见邓瑛走回来。
  他穿着白灰色交领中衣,外面罩一件同色袍子,散发在背,肩上的衣料有些潮润。
  看见杨婉不由错愕,怔怔地站住脚步。
  李鱼回头打量了他一眼,直接道,“你去洗澡了吗?”
  “嗯。”
  他应的虽是李鱼的话,看的却是杨婉。
  继而踟蹰,这一身落在她眼里,似乎不尊重。
  自从邓家覆灭,他在生活上就变成了一个人。虽然他还保持着从前的习惯,却不再受仆婢的侍奉,像吃饭,更衣,沐浴这些琐碎的事,都失去了从前的仪式性,逐渐沦为窘迫生活当中的必须。
  “不是说等明日我向姐姐拿了香露再去吗?”
  李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把话说得越发具体。
  邓瑛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衣领,对李鱼说道:“哦,我看房里还有半块胰子,就去了。”
  说完低头走到杨婉身旁,抬起手拨下门栓轻轻推开。
  “你……”
  “我可以进去吗?”
  她直接问。
  这倒让邓瑛没有那么局促。
  “我昨日才回来,不及整理。”
  “没事,你放我进去我就进去,你不放我进去,我站这儿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邓瑛看了一眼李鱼,李鱼直接对邓瑛翻了个白眼,笑道:“你可别看我,我啥都知道。”
  杨婉转身笑怼道:“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呀。”
  “嘿!我姐夫跟我说了的!”
  他急地跳了起来。
  “李鱼!”
  邓瑛忽然沉声,李鱼忙摆手,“好好好,我走了,我一会儿还上值呢。”
  说完拔腿,飞也似的跑得不见影了。
  杨婉看着他的背影笑道:“我觉得,你跟这小孩在一处挺好的,这憨傻憨傻的,叫人多乐呵。”
  她自顾自地说着,背后人的声音却压得有些低。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那样说。”
  杨婉转过身,“他不是被你吼住了吗?没说出什么。”
  邓瑛侧身替她挡住门,低头没看她,只轻轻说了一句,“进来吧。”
  杨婉走进房内。
  比起上一次来,室中多了一些陈设,虽然都是新木造的,成色还没有出来,但看得出造这些箱柜的人手艺极好。
  床是简单的榆木架子床,挂着灰色床帐,床下放着他的两双鞋子,床上整齐地铺着深蓝色的褥子。床头安置着一个屉柜,如李鱼所言,上面挂着一把锁。
  邓瑛几乎是习惯性地走到屉柜旁,打开锁,正准备把罐子拿出来,忽然发觉杨婉就在他身后,忙把手收了回来。
  “吃呀,你这是好习惯。”
  “现在不吃,没剩多少了。”
  “我明日再给你拿来。”
  她站在门前,面上笑容清朗,秀气的眉眼顾盼神飞。
  正如杨伦之前所言,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大可在京城里慢慢地挑看。
  “这都是宁娘娘的赏赐,邓瑛不敢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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