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她说问你,就变得跟那些说你坏话的人一样了,可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说你坏话啊,明明姨母那么好。”
  杨婉站起身,趁着没人,放肆地摸了摸易琅的脸蛋,“殿下大了就懂了。”
  “哦……”
  ——
  四月初,太和殿的殿顶工程基本上完工了。
  婕妤蒋氏的册礼也在六局的鸡飞狗跳之中了结。
  这日,杨婉在古今通集库和掌印的太监通交文书。会极门上正在换值,好像是因为交接时有些什么问题,两班人面红耳赤地在争执。通集库的掌印吴太监关上门窗,捏着鼻子走到档架前,一边避灰,一边对杨婉道:“你们尚仪局还没有闲下来吧。”
  杨婉应道:“我们快了,其他五局的事还多。”
  “哦,听说宁娘娘病了,现下好些了吗?”
  杨婉点了点头,“天暖和起来就好多了。”
  “那便好,要这么一直病着也不好。”
  杨婉听出了他的意思,笑应道:“您也替宫里想啊。”
  吴太监笑笑,摆手道:“女使见笑了,在我们这里,虽然连娘娘们脚底的灰都沾不上,但起起伏伏看得多了,以前不敢说,现在仗着自己老了,有的时候忍不住,也要啰嗦几句。”
  刚说完,外面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吴太监皱了皱眉:“这段时间,四门上的值守越发地严了,我看走更官(1)每轮又多了两人。”
  杨婉站在书桌边,借窗透的光填档录,一边写一边问:“他们吵什么呢。”
  吴太监给杨婉倒了一杯茶,“哎,会极门一向是金吾卫在值守,这几日四门督防调整,换了羽林卫,他们守的规矩死,不变通,将才和外面衙门的差役龃龉,这会儿换防述情,可能没说清楚吧。”
  杨婉停笔将要接着问,忽然有人敲窗。
  吴太监提声问道:“谁啊。”
  窗外的人小心应道:“尚仪局的婉姐姐在里面么。”
  “我在。”
  杨婉搁下笔,对吴太监道:“我出去问问,等会儿再回来写。”
  吴太监点头道:“欸,是,女使自便,我们这儿平日闲儿多得很,就等着伺候你们尚仪局的。”
  杨婉笑应着走出门,见门口站在一个灰衣的小内监。
  “是尚仪局的婉姐姐吗?”
  杨婉点头,“嗯,我是,你是……”
  “奴婢是太和殿上答应的。邓少监让奴婢跟姐姐带个话。姐姐托他做的东西,他做好了,不敢私送去姐姐寝处,就暂置在太和殿前的毡棚内,请姐姐得空时去取。”
  杨婉一怔,“你们邓少监……”
  “今日刑部遣人来请了邓少监出去。”
  杨婉听完朝会极门上看了一眼。
  她虽然并不意外,但想起邓瑛之前说过的话,浑身竟然隐隐地有一丝战栗。
  “姐姐。”
  “哦,你说。”
  “还有一句话要带给姐姐,邓少监这一段时,说太和殿上事太多了,他着实做得有些匆忙,若有不对的地方,请姐姐将就使着,等他回来再给姐姐重新造一只。”
  作者有话要说:
  (1)走更官:皇城守卫中的巡逻队
 
 
第22章 月伏杏阵(六)
  杨婉了结她在通集库的差事,便径直去太和殿。
  将将出会极门,太和殿庑殿顶上辉煌的琉璃瓦便映入了她的眼中。
  杨婉看过故宫现存的太和殿,却没有见过它在明朝的模样。
  此时它还只是邓瑛手下的一个半成品。
  虽可见规模恢弘,但外设寡素。
  丹陛左右分置的日晷、嘉量都还没有安放,御道两旁的的六座重檐亭,也才刚刚造好了底下的须弥座,石质未经打磨,在富丽堂皇的殿宇楼阁之间露着灰白的底色,即便如此,仍旧能感觉到它的建造者其中倾注的心血。
  杨婉走进月台下的毡棚,刚过了午时,工匠们各有各的事,毡棚内只有两个匠人在讨论工艺上问题,看见杨婉走进来,忙放下图纸招呼。
  “姑娘来了。”
  这些人不是内监,也都有些年纪,有些一辈子砖在土木丢里的粗糙,说话很直接,但并不唐突。
  杨婉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多有打扰。”
  “哪儿的话,姑娘坐。”
  说完发现,因为邓瑛不在,毡棚内几乎没处下脚,都有些尴尬,“哎……平时先生在见不得乱,他一走,我们这些人粗就顾不上了,欸不过,茶叶是我们先生的,给姑娘沏一杯。”
  “好。”
  杨婉也不讲究,随意地在木石料堆里薅出一块地方坐下。
  “我是过来取先生留在这儿的东西的。”
  “哦,那只怪盒子啊。”
  旁边倒茶的人听他这么说,端着茶走过来嗔道:“什么怪盒子,先生一连造了几个晚上。”
  那人忙附和:“是是,也不是怪,就是咱们以前没瞧过那样式的,我去给姑娘拿过来啊。”
  杨婉接过茶喝了一口,抬头问倒茶的人:“他夜里做的吗?”
  “是啊,这几日工程太忙了,猜是姑娘要得急吧。”
  杨婉闻话笑了,“原来师傅们看我这般不懂事。”
  “嗨。”
  那人顺手捞起地上凌乱的图纸,拍着灰道:“先生的事,我们敢说什么。”
  正说着,取盒的匠人回来了,随声附和道:“是啊,我们都是粗人,听到宫里那些难听的话,也想不通。姑娘你是宫里的人,先生也是宫里的人,姑娘喜欢先生,先生也对姑娘好,这事儿有什么呢,是吧?”
  杨婉边听边笑,“对。”
  那人把盒子放到杨婉面前,“姑娘看看。”
  杨婉伸手把屉盒挪到自己膝上。
  别说,邓瑛还真的把她那张自己都觉得着急的图纸给研究出来了。
  屉和是楠木质的,看起来是邓瑛就地取材的边角料。
  底下是三层双抽屉,顶上是一个双开门的小柜,杨婉打开小柜的门,隐约发现,柜中暗处好像还雕着什么。
  “欸?这个是……”
  她说着把手移到光下,凑近细看,竟见是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芙蓉花,好像为了不让人发现似的,雕在最边角的地方。
  “位置这么刁钻,怎么雕上去的啊。”
  两个也匠人凑过来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得意地说道:“我们先生的手,那可不是谁都能比的。”
  杨婉还在研究那朵芙蓉花,“可他之前跟我说,他造这些东西不如你们。”
  “啥?他这样跟姑娘说的啊。”
  “嗯。”
  杨婉试着把手伸进去,摸了摸那朵芙蓉,发觉它边角圆润,一点也不割手,再看盒身,虽然还没来得及有上漆,但表面已经十分平滑,不知道挫磨了多少回,才能有这样的质感。她惊异于此物工艺的精湛,没有注意到替她取盒过来的那个匠人,表情逐渐变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真着急。”
  他嘟囔了一句。
  旁边的人撞了撞他的肩膀:“你着急个什么。”
  “嘿。”
  那人看着杨婉,压低声道:“先生平时说话就淡淡的,现对着人姑娘,直接不会说了。”
  旁边的人抱着手臂翻了个白眼。
  “先生不会说你就会说啊。”
  “我……我这不是帮先生说了很多嘛。”
  “对了。”
  杨婉终于放下盒子,转头却见他二人面红耳赤的,不由一顿,“你们……”
  “没什么,姑娘有事说。”
  “哦,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们,先生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说起这个,二人顿时收敛起了神色。
  其中一个有些犹豫。
  “不知道先生想不想让姑娘知道……”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来说。今儿一早是刑部的人来请的,后来司礼监的秉笔郑太监和工部的徐齐徐大人也来了,我们听了两边好一番交锋。不过先生一直没说什么。”
  “交锋?郑公公和刑部的人吗?”
  “嗯,因为琉璃厂的事情,先生已经去过一次刑部了,我们不清楚这次为什么还要带先生走。就留神听了一下,说的是什么事来着,好像是山东供砖的事……你听着是吧,我听他们还提到了十年建皇极殿的几个人……。”
  “对。”
  旁边的人的接过话,“郑太监是不想刑部衙门带先生走的,不过先生跟我们说他没事,几日后就回来。照理说,先生的话我们该信,但这事吧,看起来好像……又有点复杂。”
  岂止是复杂。
  如果司礼监让郑月嘉过来过问,那就说明山东供砖的事情,恐怕真的如邓瑛所担心的那样,有所遗漏。
  杨婉想到这个地方,太阳穴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忙抬手摁住,低头忍抗。
  “姑娘怎么了?”
  “没事。”她松开一只手冲二人摆了摆“缓一下就好。”
  她说完索性趴在案上,紧闭上了眼睛。。
  忍痛间她隐约感觉到,琉璃厂牵扯出的这件事情,好像和十二年秋天的那场桐嘉惨案有关,但是她暂时推不出来其中具体的关联。
  历史上大片大片的时间空白,永远是令研究者又恐惧又兴奋的东西。
  杨婉从前认为这两种情感的成分是相等的,但如今她自己身在这一段未知的空白之中,除了恐惧和兴奋之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她暂时说不太明白的情绪,就像这一阵没有征兆的头疼一样,突然就钻了出来,痛得她不能自已。
  缓和过来以后,杨婉没有再多留。
  带着屉盒回了五所,坐在窗下,翻看自己笔记,试图贯通起来思考。
  杨婉很清楚,不论邓瑛如何,她都不应该直接该介入他的政治生涯。
  可这种旁观,却又让她有一种如临刀锋的刮切感。
  日渐西沉。
  宋轻云从尚仪局回来,见杨婉在出神,以为她在为邓瑛被刑部带走的事担忧,便坐到她身旁拿话去宽慰她。
  “进来就看你闷着。”
  杨婉转头看是她,松掉撑在下巴上的手,合上笔记。
  “没有的事。”
  “我听说太和殿的事了。”
  她说着拉起杨婉的手,“都是在宫里做奴婢的,难免招惹上事,陈桦以前也常犯事被摁着出去打板子,我那会儿跟你一样急。不过过些日子就好了,他也有了地位,人们对他也就有了忌讳。你看吧,人在宫里,只要不是十足的蠢,都能有一番天地,陈桦那样的人都可以,别说邓瑛了。”
  杨婉忽然想起,她是惜薪司掌印太监的菜户娘子。
  “轻云,我问你啊。”
  “什么。”
  杨婉有些犹豫,“就是……担心陈桦的时候你能做什么。”
  宋轻云托着腮想了想,“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心里求主子们开恩,欸,对了,陈桦爱吃,咱们做女官,别的不比他们方便,这一样上还是行的。”
  她这么一说,杨婉忽然想起她在她亲哥家里炸厨房,吓得她嫂子差点报警的光荣战绩。
  “那个……我不会做吃的。”
  “知道,你是杨家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说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伺候你一杯?”
  杨婉站起身拉住她,“可以跟你学吗?”
  “学做吃的啊。”
  “嗯。”
  “行。”
  宋轻云一手端茶,一手撑着桌面凑近她。
  “那明日局里的文书……”
  “我抄。”
  ——
  刑部的司狱衙中,邓瑛和杨伦相对而坐。
  沉默对峙,最后果不其然还是杨伦输了。
  他噌地一声站起来,猛拍桌面,空荡荡的木头面儿上立即腾起一层淡淡的白灰。
  “你就不能让我们赌一把?司礼监不能再把控在何怡贤手上了!”
  邓瑛抬起一只手臂放在桌面上,直脊抬头,看向杨伦,“我不说你们能不能赌赢,哪怕你们赌赢了,陛下真的处置何怡贤,司礼监还是司礼监,不过换一个人而已。但白阁老和你想在南方推行的新政,在陛下那里连清田这一步都走不出去。”
  “你现在这样的身份,新政关你什么事!”
  杨伦说完,立即后悔。
  然而邓瑛却只是把脸侧向一边,沉默地把他的这句话避开了。
  杨伦僵着脖子沉默了一会儿,逼自己坐下,尽量收敛住声音里的气性,“你知不知道,白玉阳找到了贞宁十年,修建皇极殿的那一批工匠,不知道为什么,有几个人直接咬出了你。你和张大人当年账目虽然做得干净,但是有了人证在,白玉阳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你用刑,来撬你的嘴,司礼监也不敢说什么。你今日还能坐在这里,是齐淮阳为你说了话,一旦等到明日过完堂,你就得去刑部大牢!”
  “你没有说话吧。”
  他抬头问了这么一句。
  杨伦咬牙切齿,“邓符灵我说了很多次,不要管我的事。”
  邓瑛望着二人之间的灯焰,“不是让你们当我死了吗?”
  杨伦忍不住又站了起来,“你让我如何?真让我看着你死吗?如果杨婉知道我就这么看着,这个妹妹我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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