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大人……”
  “我知道了,有劳李公公。”
  那话声分明切齿,李善听着背脊冷,忙连连道“不敢。”,
  “大人,我们本有罪。之前司礼监的郑公公来了,也过问起这件事,我们才晓得捅了篓子,不敢不担着,大人有任何需要,只管跟我说就是。”
  杨伦勉强压下心里的羞怒,朝李善背后看了一眼。
  初雪后盖,白茫茫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
  “邓瑛还在海子里吗?”
  “还在。”
  “什么时候用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握住了悬玉的璎珞。
  李善也朝身后看了一眼,“张胡子已经去了,看时辰……应该就是这会儿。”
  “嗯。”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往下问,听起来才不至于牵扯过多。
  “之后呢?”
  “之后会在我们这儿养几日,然后经礼部引去司礼监。”
  “行。”
  他打住了眼下这个话题,翻身上马,“我现在跟你们一道进海子里去搜。”
  ——
  此时刑房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难以忍受的剧痛已经开始平息,邓瑛仰面躺在榻上,张胡子站在他脚边,正在解捆缚着他的绳子,一边扯一边说,“老子干了这么多年刀匠,你是最晦气的一个。说好听就是朝廷的活,说难听就是一丁点钱也没有。这也算了,平日里我给那些人下宝贝,他们都得给我压一张‘生死不怪’的字据,可你不用写。所以这里我得说一句,三日之后,要你那下面不好,被黑白无常带去了地底下,可不能在阎王爷那儿拉扯我。”
  邓瑛想张口,却咳了一声。
  张胡子抽掉他脚腕上的绑绳,“别咳,忍着,越咳越疼。”
  邓瑛像是听进了他的话,硬是把咳嗽忍下了。
  张胡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粗笑了几声,“不过你这个年轻人,是真挺能忍的,以前那些人,比你高壮的不少,没哪个不呲牙喊叫的,你当时不出声,骇得我以为你死我这儿了。”
  他说完又伸手把他手腕上的绑绳也抽了,挎在肩上低头对他说,“行了,接着忍吧,这三天生死一线间,熬过去就是跨了鬼门关,能另外做一个人。”
  过了三天,就能另外做一个人。
  但这三天着实太难熬。邓瑛只能忍着痛浑噩地睡。
  睡醒来以为过去了好久,可正睁眼看时,外面的天却亮着。
  仍是同一日,只是逼近黄昏,万籁无声。
  窗外面雪倒是差不多都停了,放晴了的西边天上,竟然影影绰绰地透出夕阳的轮廓。
  邓瑛觉得自己身上除了伤口那一处如同火烧般灼烫,其余地方,都僵冷得像冰块。
  房里很闷,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他想把窗户推开,但手臂没有力气,只能攀着窗沿,试图抵开窗销。
  “这会儿还吹不得风。”
  声音是从床头传来的,伴着稀里哗啦的撩水声,接着又是走动时,衣料摩挲的声音。
  邓瑛勉强仰起脖子看向床头。
  床头的木机上点着一盏灯,有人正在弯着腰在水盆里淘帕子。
  “杨……婉?”
  灯下的人一怔,忙抬起头。
  邓瑛开口对她说话,这还是头一次。
  “嗯,又是我。”
  她撩开额前的乱发,自嘲地一笑。
  “你是不是看见我就不自在。”
  说着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叠好拧干的帕子朝邓瑛走去。
  “别过来。”
  说话的时候,他身子突然绷得很紧,脖颈上青经突起,不知道是痛的还是热的,汗渗得满身都是。
  如果说之前在仓房里他还能冷静地回避杨婉,那么现在他连回避的资格都没有。
  “没那个意思。”她一边说,一边将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
  之后就猫下身背对着邓瑛坐下,拿铁锹子翻挑炭火炉子,“无意冒犯你。我这么坐着,没事不会转过来。”
  邓瑛撑起身子朝自己的下身看了一眼。他的伤处横盖一块白棉布,除此之外,周身再也没有任何遮蔽,身体的残破和裸露带来的绝望,令他柔韧的精神壁垒破开了一个洞,大有倾覆的势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居然闪过了“死”这个字。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杨婉忽然又开了口。
  “还冷不冷啊,外面堆了好多炭,要不我再去抱点进来。”
  她的手伸在火堆前面,纤细好看。
  头发被火苗儿烘得又蓬又乱,松垮垮地堆在肩膀上,肩背裸露的皮肤白净无暇。在此时看到女人的皮肤,邓瑛忽然觉得,自己刑前想要的肢体接触,现下想来竟然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出去。”
  他只能说这两个字,但他有他坚持的修养,即便在羞恨相加的情境之下,声音也不冷酷,甚至不算疏离,只是想把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自己的狼狈剥离开而已。
  杨婉并不意外,她抬起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地上的影子笑着说道:
  “别赶我走吧,我本来都决定了,不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但刚我没忍住过来看了一眼,你……”
  她想说邓瑛太惨了,但又觉得此时给他同情即是在侮辱他,便清嗓掩饰,“我自己太冷了,见你这里有炭炉子,就进来烤烤。”
  “……”
  床板响了一声,邓瑛的手掌一下子没撑住搭到了地上,碰到了杨婉的背。
  杨婉只是往边上看了一眼,并没有回头,反手握着他的手腕,将背后的手臂捞了上去,“别一下一下地撑起来看,你现在不是刑部的囚犯,门没锁,他们只是不敢进来管你。”
  邓瑛按住被他捏过的手腕,侧脸看着杨婉的背影。
  “你怎么知道。”
  杨婉笑笑,“哎,贞宁十二年嘛,姓邓就是罪,沾了你就得见锦衣卫,连杨伦都知道避,谁还不知道躲。”
  这就说得比很多人都要透了。
  “那你不怕吗?”
  “我?”
  她说着笑笑,伸手去揉了揉肩膀,过后继续翻脚边的炭火,偶尔吸吸鼻子,肩背也跟着一耸一耸。仪态绝对算不上优雅,不过很自然,自然到让人几乎忘了她坐在一个宦官的刑房里。
  “别想太多。”
  她如是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刻意的情绪,但邓瑛居然想再听一遍。
  “你说什么。”
  他刻意地问。
  “我说,别想太多,虽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趁着你不好的时候踩上一脚。你人太温和了,我下不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1)守法循理的官吏,没什么建树。
 
 
第6章 伤鹤芙蓉(五)
  她知道邓瑛无法完全听明白的,说完低头独自笑笑,虽然照顾背后人的情绪,忍着没笑出声,但整个人倒是因此松弛了下来。丢掉铁锹,轻轻晃动着一双腿伸手继续烤火的,随口问邓瑛“帕子还凉吗?”
  身后人又不出声了。
  杨婉很无奈,刚要站起来去换帕子,他忽然又开口了。
  “还凉。”
  “行。”
  邓瑛开口,她也就没坚持,抱着腿重新缩回去坐着,“那你睡一会儿,我再烤会儿火就出去了。”
  房间不大,木炭的火焰把墙壁照得暖黄暖黄的,两个人挨着一起坐着不说话,一个在刻意保持身体上的距离,一个在努力保持心理上距离。但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气氛并不尴尬,杨婉甚至起兴哼了一段周杰伦的《珊瑚海》。
  邓瑛想试着挪动腿,钻心的疼痛却令他瞬间脱力,他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
  “没有,姑娘不要回头。”
  杨婉“哦”了一声,伸手又把铁锹捡了起来,随意地去翻炭火,顺着他的意思一道帮他掩饰,他突如其来的狼狈。
  “杨姑娘。”
  “你说”
  “出去了不要跟任何人讲,你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
  杨婉听完这句话,心里不大痛快。“你这样想我的?”
  “不是。”
  “那是什么。”
  邓瑛解释不了这么直接的问题。
  他自己已然这样了,再也没有什么名誉要顾,但眼前的人是杨伦的妹妹,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来关照他,他都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蒙受伤害。
  但他不敢直说,所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杨婉把腿挪向一边,稍稍侧向邓瑛,眼睛却还是望着炭火炉子里不断明灭的火星子,“你总是不说实话,我也不好受。”
  说完不再吭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哼歌。
  邓瑛很久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侧头去看她。
  杨婉坐在那儿捧着脸一动不动,脸颊被火烤得通红。
  邓瑛以为她生气了,一时有些后悔。
  “邓瑛……无意对姑娘无礼。”
  他试着解释。
  “知道。”
  她简单地回应了两个字,情绪到是很明显,但邓瑛还是应付不了。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过去他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皇城的修筑工程上,耽搁了娶妻生子,到现在为止,他也不太了解女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一面不想看到杨婉难受,一面又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他才受完辱刑,几乎是一Si不Gua地躺着,动也动不了,更拿不出任何东西去哄哄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试着把心里的真意拿了出来。
  “对不起。邓瑛不跟姑娘说话,是觉得邓瑛如今这个样子,羞于与姑娘同在一室。”
  杨婉一怔。
  这句话背后是呼之欲出的自伤欲。
  “不要这样去想。”
  她不假思索地回应他。
  “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对任何人,应该是朝廷羞于面对你。一人之罪诛杀满门,本就不是仁义之举,也不公正。”
  邓瑛笑了笑。
  “父子同罪,不能说是不公正,我只是想不通……”
  他顿了顿,杨婉听到了牙齿龃龉的声音。
  “我只是没想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刑罚。”
  这话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坦诚。
  来自一个研究对象的自我剖白,但杨婉却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听不下去。
  “难道你宁可死吗?”
  “不是,如果宁可死,那一开始就真的绝食了。我只是觉得,朝廷对我太……”
  他最终没允许自己说出不道的话。
  杨婉在邓瑛的温和与从容之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真实的窒息感。
  她望着自己铺在地上的影子,“你知道,朝廷这样对你,是为了利用你吗?”
  “知道。”
  杨婉忽然眼红,她赶忙仰起头,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嗓子,“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皇城内宫倾注了我老师一生的心血,还有几代匠人四十几年的春秋,我有幸参与这个工程,也想善始善终地完成它。”
  杨婉笑了一声,“我就说《明史》有误,都特么乱写的是些什么。”
  “姑娘说的什么?”
  “没什么。”
  杨婉逼自己平复,“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看开一点,你为人再好,又怎么样呢,他们还不是一样,该乱说的乱说,该乱写的乱写。”
  邓瑛没有应杨婉这句话,反而问她,“姑娘不生气了吧。”
  “啊?”
  杨婉一愣,原来他实实在在地说了这么多话,是以为自己生气了。
  “本来我也没生气。”
  “邓瑛能问姑娘一个问题吗?”
  “你问,你问什么,我都说实话。”
  “姑娘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烤火……”
  “姑娘说过会说实话。”
  实话就是他是耗尽她十年青春,比她男人还要重要的存在。
  当然,她现在不能说得这么直接,但犹豫了一阵之后,却还是决定回答地坦诚一点,穿越故事里那些套路意思都不大,毕竟她不期待,也不可能和邓瑛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就当我是为你活着吧……”
  她说完仰起头望着房梁上凝结的水珠,“你想不想睡一会儿?如果不想睡,我就跟你唠唠。”
  “我不想。”
  他的这个回答,让杨婉由衷开怀。
  她清了清嗓子,“行吧,那你听好了。我呢……以前就是为你活着的,我父母经常说,我到年纪该嫁人了,不应该天天只想着你的事,你这个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是谁,也不可能真正陪我一辈子。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不论人品长相都不错,但我不愿意。”
  她说到这里,勾住耳边的头发,轻轻地挽到耳后。
  “去年我生日那天晚上,我还在读你十七八岁时写的文章,《岁末寄子兮书》。你自己还记得吧,就是你写给杨伦的那封信,对了,那封信到底是你十几岁的时候写的。”
  “贞宁四年写的,十六岁。”
  “嗯,那篇文章我读了不下百遍,里面你写过一句,‘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寄与子兮共勉’,我特别喜欢,每读一遍,我都确信我最初对你的想法没有错,如果让我放弃你,那我觉得,我之前的十年,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管别人怎么说呢,反正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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